罗伯特·米歇尔为乔治·派克工作了四十年,但长久的合作也无法改善他们之间根本的对立关系,所以米歇尔先生索性把办公地点搬到了远离派克的五楼,这才使得他们之间能够开展正常的工作交往。派克自己也是尽量打电话与米歇尔联络,他们的电话内容也常常是关于钱的争吵,尤其是在修缮古籍的成本方面口角不断。米歇尔先生对于修复那些脆弱不堪的古籍投注了他极大的热情。爱屋及乌,他对古籍的热爱继而延伸到了对所有店员的关爱,店员们也投桃报李,乐于每天争着抢着乘坐岌岌可危的电梯跑到楼上米歇尔的店里去。米歇尔的存在使小小的善本书室弥漫着一股所谓的书卷气。至今,我的记忆中还飘荡着满屋的烟斗味道。
有一段时间,我的工作任务是根据需要随时变化的。那时,我最喜欢做的就是陪同客人到五楼的善本书室。我可以借机了解图书收藏者们各自不同的喜好和偏爱,每一次,我都获益匪浅。不仅如此,我还可以在那里见到米歇尔先生,闻到他烟斗里飘出的美妙的香草味道。我喜欢米歇尔先生。
记得第一次带客人到善本书室时,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打开电梯门。米歇尔先生早已等候在那里了。派克事先和他通过电话,证明这位客人的信用没有问题。
“非常荣幸,小姐。你就是我们那位来自南半球的新员工吧?如果没记错的话,你叫罗斯玛丽,纪念阵亡将士们的罗斯玛丽。我是罗伯特·米歇尔。”他彬彬有礼地冲我伸出手,“很高兴认识你。”
看上去米歇尔先生六十多岁,接近七十岁的年纪,头发全都白了,脸色不大好,似乎血压不太正常。他身材高大,一副学究的样子,但显然健康状况大不如前了。胸部下面高高地坡出一个硕大的肚子,一直绵延到系得很高的裤带里面。米歇尔的那张脸突然让我想起了小时候曾经渴望过的一种叫做凤头鹦鹉的鸟,可是母亲嫌它太脏太吵,一直不肯让我养。这种鸟的体型较大,粉白相间的毛色,产于澳大利亚。非常巧的是,为了纪念某位历史名人,它竟然也叫米歇尔——米歇尔少校。
“奥斯卡说得对,认识你真的很开心。”我对他说。在善本书室比在楼下店面里感觉舒服多了,尤其和负责平装书的杰克和布鲁诺两个人比起来,简直是天壤之别。那两个家伙整天都怒气冲冲的。
“亲爱的,奥斯卡也是这么对我说的。他还告诉我,你现在背井离乡,说你的家乡在遥远的范迪门岛(塔斯马尼亚岛的旧称)。那可是个世间少有的美丽所在,一座美妙的岛屿。你来这里,我们可不能让你受到冷遇。”说完又重复了一遍,“一定不能。”
他的声音中透着一股暖意,让我浸淫其中无法自拔,就像我每天小心翼翼抑制的悲伤却无可救药地占满我的整个心田。或者,是因为那天我特别想家;或者,想象中,我的亲生父亲对我也不过如此;又或者,是米歇尔先生这种出人意料的善意恰好勾起了我的伤心,我的眼角湿润了。
“可是,罗斯玛丽,”看到我伤心,米歇尔先生又说,“虽然你远离家乡,但是在这里你一定会感受到大家的热情,你放宽心好了。”
他握住我的手,亲切地拍拍。我怕泪水流下来,忙扭过头去。
“好了,不说这些了。你和谁一起来的啊?”他换了副公事公办的口气,好让我平静下来。
“是哪位先生光临寒舍,来看我满屋的宝贝啊?”其实不用问他早就心知肚明。那位顾客清了清嗓子,不耐烦地等着招呼呢。
“哟,是高斯福特先生啊!您是要贝克特的第一版,没错吧?我一直在等您来拿呢!”
米歇尔先生和收藏家高斯福特先生离开电梯间走到了第一间善本藏书室,那里堆满了大部头双开本的古籍。
“让我们来看看,贝克特的《占星术》……在哪儿呢?”说着,朝他桌子上右边的一个书架伸出手。
“罗斯玛丽,有没有兴趣学点东西?”米歇尔先生边找书边问我。
奥斯卡事先告诉过我了,米歇尔先生最大的嗜好之一就是乐为人师(按奥斯卡的说法,就是喜欢给人讲课)。不容我说同意,他就开始自顾自地讲下去。
“让我看看,占星术,占……星术。高斯福特先生,您运气真好。”他找到了那本书。“知道吗,罗斯玛丽,”他兴奋地说,“这本书,贝克特第一首出版的诗,只用了一个晚上就完成了!当时他只是想赢得一次比赛的一千法郎奖金。没错,就是这样的,比赛规定的主题是时间,而且诗的长度不能超过一百行。”他若有所思地顿了一下,“时间,明白了吗?当然,他赢了。啊,在这儿呢!”
他把书交给了高斯福特先生,好像在为他的耐心等待颁奖。这本小书的书封是砖红色的,白色书腰,上面印有出版社的说明。对我而言,是不是贝克特的书倒是其次,我又不了解他,但让我吃惊的是,这本小书制作得非常小巧精美;此外,两个人对它的无比渴望,也让我很心动。
“绝对正品,高斯福特先生。贝克特可就签了一百本。是有点脏,边上也有点褪色,要不然绝对是本好书。卖一万可真够便宜的。我和派克商量过了,基于您的良好信誉,您可以随后付款。”
他不再和高斯福特先生说什么了,一副“时间到了”的模样。高斯福特先生这时已经脸色苍白。
“罗斯玛丽,你不必等在这儿了。高斯福特先生对这套流程很熟悉了,没问题的。”
于是我便离开了,让他自己去处理签账的事。一般情况下,在善本书室选中要买的书以后,要由一位店员带到一层大厅,直接送到收银台珍珠那里。这种规定显然是为了防止偷窃行为的发生,但是碰到特别贵重的书,通常会先答应成交,之后付款。像高斯福特这样的客人,经常光顾,购买量又大,都是按月付账的。
我与米歇尔先生的第一次见面以我独自离开告终。但是一想到他的和善,他的博学,我就倍感温暖。我期待着下一次见面的机会。和他在一起,会让我想起自己的孤苦伶仃,但因为他了解,我便很欣慰。
除了陪同客人去善本室,我有时还要陪客人去地下室,沃尔特·盖斯特在那里办公。他坐在低矮的天花板下,头顶上悬着一盏刺眼的大灯泡。裸露的灯泡强光照着他脸上的沟沟壑壑,只有嘴巴和鼻孔这些凹陷处是黑的。
我负责陪同城里各大报馆和杂志社的书评家们到盖斯特的地下室运送新书,每天至少要跑两三趟。这些人往往行动隐蔽,遮遮掩掩,躲躲藏藏的,生怕碰到同行。毕竟这么做不大光彩,虽然算不上偷,但也很难说是合理合法的。
把免费寄来的书卖掉,构成了书评家们的一个额外收入来源。对他们来说,无论最终是不是完成报刊杂志索要的书评,也没有必要把一堆堆的书留在身边。出版社也都知道拱廊的这种暗地交易,明白他们的钱源源不断地进了派克的口袋。每当这种需要“陪同”的客人光顾,珍珠就会大喊一声“书评”或者“善本室”,于是无论当时谁在,都得快步上前接待。我不在乎做“陪同”,至少比码书和应付顾客提出的无法回答的问题要好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