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巴比伦史诗《吉尔伽美什》很可能是人类最早的一部文学作品,里面有一句非常动人的诗:“既然你已经死了,我将披上兽皮,在旷野中流浪。”可见,从文学诞生伊始,人类就已经学会用它表达对亡者的思念。
许多大家都在文学史上留下过优秀的悼亡之作,似乎各种各样的哀悼文字都被写尽了。但最近这本《奇想之年》依然在英语文学界受到重视,成为一本很有影响的畅销书。
作者琼·蒂蒂安是一位美国高龄作家,年轻时不但貌美,也很出风头,做过时尚杂志的编辑和电影编剧,同时也是一位出色的作家。很多人认为她的小说和散文可以代表美国当代文学的顶尖水平。
《奇想之年》的文字并不过分考究,但作者写的却是一种过去很少有人写过的状态。一般的悼亡文学往往是在亲人逝世后过一段时间才去写,这样有了一定的距离感,可以放入更多的想象和创造。这本书却是她从亲人去世那一天起就开始动笔,里面很多细致的描写读来非常沉重,而蒂蒂安的故事本身也相当“好莱坞”。
2003 年新年来临之前,蒂蒂安结婚才几个月的女儿因为感染了流行感冒紧急住院。新年那一天,她和丈夫从医院看望女儿回来,丈夫觉得非常累,坐到饭桌前突发心脏病,倒地就走了。过了一年多,女儿也不治而亡。
两件事接踵而来对一个女人的打击未免太大。在这种境况下,她会想些什么呢?她写道,从医院领了丈夫的死亡证明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把从医院带回的衣服和物品,按照丈夫生前的习惯一样一样分门别类放进柜子里,把他的信用卡、会员卡也全都整整齐齐放进抽屉里,一切都跟平常一样。
一个刚刚失去伴侣的人,还会下意识地做跟以前一样的事情,似乎丈夫还没有死,外面的天空仍然湛蓝,两人还坐在饭桌前一起吃饭,可是有人说走就走了,死亡就是如此突然。
在这种巨大的冲击下,人会产生很多不合逻辑的荒谬想象,所谓magical thinking(奇想)。因为夫妇两人都是知名作家,当晚亲戚来看她的时候,提醒她要赶快通知《纽约时报》的讣闻版记者。她就想,那还要不要告诉《洛杉矶时报》呢?因为这两个城市是有时差的,她突然想到,那是不是洛杉矶还没有发生这件事呢?在洛杉矶时间里面我丈夫还没有死?我是不是还来得及挽回这件事呢?
也许很多人丧失至亲之后都会经历这个阶段。任何亡者生前跟你一起去过的地方、看过的东西,现在只要一碰触,马上会被带进一个回忆的漩涡里,越陷越深。有时候她看到街角的商店开张或关门,就想着回家要把这件事跟丈夫讲。又或者收到丈夫母校普林斯顿大学寄来的毕业纪念册,听他的老同学说起一些往事,她就想我跟他在一起几十年怎么没听他说过啊,我要问问他到底情形是怎样的。有一天她在丈夫的书房接完电话,随手翻开他惯常摊放在书桌上的字典,忽然想到,他查的最后一个字是什么呢?他会不会想透过这个字留一个讯号给我,或者我能从中找出什么预示的痕迹呢?
诸如此类的奇想整整持续了一年。她每天的生活都按照去年的日程来做,每天都在想,去年这个时候我跟丈夫在做什么?她发现自己完全没有办法走出丈夫死亡的阴影。一年后的今天,她才能够确信丈夫真的已经不在了。这没有丈夫跟她在一起的一年,是她生命中的“奇想之年”。
(主讲 梁文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