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终者的孤寂》 死亡并不孤寂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欧洲开始了一种新的运动,医院开始关注那些根本无法医治的病人。英国的一些医护人员试着给他们一些吗啡或其他可以减轻痛苦的药物,环境上尽量让他们舒适,多让亲朋好友前来探望和陪伴,尽可能满足他们最后的要求,这就是“临终关怀运动”。

随着这场运动的兴起,学术界也发展出一些相应的课题,去研究怎么样恰当地对待将要死亡的人。这本《临终者的孤寂》就是此类著述。

说起来,我和这本书很有缘分。那时候我念大学一年级,有一天晚上在图书馆经过一排书架,一眼就看见这本红色硬皮小册子,书脊上一行烫金小字:The Loneliness of Dying。那么薄的一本小书,却让我感到很震撼,似乎点亮了整个书架。

垂死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死亡究竟是一种什么体验?那些知道的人没有一个能够回来告诉我们,他到底经历了什么,他心里的感受是无法与人分享的,因此死亡注定是孤寂的。但是读完此书,我才发现原来作者是要否认死亡是孤寂的这种想法。

作者爱利亚斯是学术界的一个传奇,他的一生见证了现代社会学的创立与发展。1897年爱利亚斯生于德国,因为是犹太人,二战时不得不离开家乡。辗转多年后,直到1962 年六十五岁才重返学术界,而且先是到非洲加纳任教,1970年后才回到德国。那时候大家再看他三四十年代完成的著作《文明化进程》,才发现欧洲还有这么一位被人遗忘的大师。

爱利亚斯写《临终者的孤寂》时,已经八十五岁了,离死亡越来越近,能够深切地感受到临终者的心情,并从一个社会学家的角度去思考什么是死亡。

法国年鉴派历史学家阿利埃斯也有一本讲死亡的书,认为现代人对死亡的态度跟从前的欧洲人完全不同。中古时代欧洲人对待死亡的态度是沉着安宁的,因为那个时候死亡随处可见,尸体腐烂的臭味和人之将死的呻吟是每个人成长经历的一部分。但是现代人却更多将死亡当成一种禁忌,比如过年的时候是不可以谈论死亡的--其实平时我们也很少谈。

想想看,现在一个正常人一生之中有多少机会看到死亡呢?以前人去世的时候,总是在家庭里,一家老小围着送别。现在生老病死都在医院里解决,人死的时候躺在专门的病房里,干干净净也孤孤单单地离开。阿利埃斯得出结论,现代人的死亡是备受压抑的死亡。

爱里亚斯也同意现代人对死亡的态度是禁忌的。他说,衰老本身就是一种禁忌,它将死者与生者隔离开来。衰老者孤立无援,无声无息地从生者的群体中疏离,同他们所爱的人的关系渐趋冷却,告别了那些原本赋予他们意义和安全感的人们。因此晚年不仅对于有病痛者是艰难的,对于孤独者亦然。老人和临终者在这个时代是孤寂的,他们与正常的社会生活和人际关系被完全斩断了。

但是他不同意阿利埃斯之处在于,他认为我们并不必过分美化和浪漫化过去。在现代化国家诞生之前,人的生命是怎样的呢?人的生活充满了各种意外,匪盗四起,疾病猖獗,横死是一件很普通的事,寿终正寝反倒成了人的梦想。就因为生活中有太多的意外,所以人必须要赋予死亡一种神学或宗教上的意义,才能够获得心灵上的安慰。

而现代社会正如他在《文明化进程》中指出的,现代社会相对更文明,这个文明指的是我们每个人对自己情绪的控制、对社会及自然的控制都加强了。当一切都被精密地纳入组织系统并被控制得非常完好时,我们的生活相对来说是安定的,寿命也相应延长了。

我们开始倾向于把死亡看成是一个可以预期的自然结果,因为死亡在日常生活中不太常见,它就遭到排斥和压抑,成为一种禁忌。这也是文明化进程的一个特征,如同我们有些动物性本能被压抑起来一样,比如我们已经不习惯当众擤鼻涕、挖鼻孔等等,这些自然的动作被隐藏在幕后。

对于死亡的恐惧和亲人离世的痛苦,我们也隐藏了起来,没有人愿意随便乱哭了。而在十六世纪的时候,一个大男人说起哀伤的事痛哭流涕很常见。今天大家会觉得当众哭泣很丢脸,旁人也会觉得奇怪。于是,医院里出现了一种状况,那就是在临终者面前,你会发现无话可说,因为我们所有用来表达情感的方式都变得非常内向、非常贫乏了,以至于面对临终者时,唯一能做的好像就是否认他是一个临终者,鼓励他要勇敢地坚持下去,一定会好起来等等。即使双方都知道这种情况不大可能出现,我们仍然要这么讲,不然就会很尴尬。

爱里亚斯说,这使得现代社会的临终者更加孤独,因为人们没有办法恰当地对待他们。现代哲学尤其是存在主义,藉着神秘而虚无的概念,把一种几乎是“唯我论”的形象投射在人类的死亡上。现代人追求的生命意义是一个被封闭起来的个人形象,认为一个人生命的终结是他自己的事情,这使我们在面对死亡时感到特别孤独。不仅社会孤立了临终者,临终者自身的人格也是孤独而扭曲的。

但其实,死亡并不是这样的,死亡没有什么秘密,它只是人生的终点,是人类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如果我们不再压抑死亡,我们的孤独感也许会减轻很多。

(主讲  梁文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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