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和尚!哎哟……”
道曾继续铲土,头也不回地道:“小靳,什么事值得如此慌乱?难道在山上遇见了虎狼?”
“不是啊和尚,是……是……”
有人一边应着,一边飞速地自林中奔出。那人看起来真是奇形怪状--脖子上挂着两只沉甸甸的大口袋,腰间亦绑着同样两只布袋,里面不知装满了什么,跑起来“叮叮铛铛”地乱响,好似一辆挂满破铜烂铁的牛车。
他吃力地猫着腰--除了因为脖子上挂的包外,还因为背上背着团漆黑的东西--在杂草丛生的小路上一跳一跳地跑着。就这样背着挂着吊着,他的手仍不空闲,手腕上系着根绳子,将一只布袋拖在身后一路扑腾。
他奔到近前,费力地甩掉手上的绳索,蹲下来放倒背上的事物,拖着身上的包袱手足并用爬上小丘,扑在地上,累得大声叫唤。
道曾停下活计,笑道:“小靳,你仍是这样不知足。贪念缠身,何求洒脱。今日怎会有这样的收获?”
“啊呀。”那少年扯下包脸的白布,抹一把汗,一脸掩饰不住的得色,喘着气道:“今……今日我向北走,果然……果然又被我发现一个战场。嘿嘿……死的人……死的人总有两千吧。嘿,前村的王铁匠硬说羯人是往西走。我就不信!有冉闵大人的大军在西面,他们敢?哎哟,累死了累死了……”
道曾看他两眼,突然脸色一变,放下锄头走过来,沉声道:“人?”
“哎和尚,难道我小靳做事还会错么?”少年老大不耐烦地道,“人统统都埋了啊。我小靳自从跟了你,老早就……那个叫洗心革面……”
道曾手臂直直伸出,指着坡下那团麻布裹着的事物,疑惑地道:“人?”
小靳一呆,跟着在自己脑袋上“啪”地一拍。还未等他跳起身来,道曾已如一道轻烟般掠下小丘。小靳抢上一步,叫道:“人僵了,不过好像还有口……”
话音未落,“呼”的一声响,小靳的小脑袋刚来得及一缩,道曾的身影再度掠过他,扛着那事物往山坡上一处庙宇如飞而去。劲风带得小靳一趔趄。
“……气呢。”半晌,小靳冲着那远去的青影有气无力地道。他抓抓脑门,转身收他的包袱去了。
“小靳,熬点热汤来!”道曾的声音远远传来。
才刚开始清理第二个包袱的小靳恼火地抬起头,胡乱应了一声。他看看地上堆得乱七八糟的破铜烂铁,咕哝道:“好,今晚又要收到三更天了。唉,跟和尚为伍,始终潇洒不起来。”
话虽这样说,他还是很快便弄了一锅热气腾腾的姜汤,小心地捧着步入大殿。
这庙很有些久远了。道曾说过,是什么前强汉时建造的。汉朝,不就是被宦官败坏了的么?小靳别看年纪小,见识倒不少,知道宦官就是太监,而太监都是些不男不女的妖怪。一个被这样的妖怪败坏的朝廷,还能强到哪里去?所以小靳听到道曾说“强汉”两个字,颇不以为然,连带着庙宇也不大相信是那时建的了。
只是莲花台上供奉的佛像模样与小靳平日里见过的都不同,或面目狰狞,或骨瘦如柴--道曾说是西域龟兹国的工匠塑的。看他辩得一脑门的油汗,权且信他一次罢。
小靳与道曾初到此地时,庙已经坍塌大半,只余两间偏室还能勉强容身,别说和尚、香火,就连耗子都没见到一只,已荒芜多年。幸亏小靳自号“天下第一贩”,与被他号作“天下第一痴”的道曾真的是珠联璧合。
一个赚钱有方,专好收集破布烂巾、黄铜废铁,经他巧手搭档,漫天神侃,砖缝里抠油,方圆十里八里内的钱统统刮干收尽;一个广布佛道,日日超度亡魂,收埋无主尸骸,无论是大富贵门做法启事,还是贫贱之人乞福求儿,一律来者不拒,大小通吃。
就这样大半年下来,小靳赚足了砖木,道曾也邀齐了信男痴女,将这大殿重又修缮一新。每逢初一、十五,也还有好些香火,成为数百里内最大的寺庙。
道曾嘴上不说,小靳可知道他心里乐开了花,暗自计划把偏殿也建起来时,就敞开大门,广收弟子。好罢,小靳可也不是傻瓜,暗自琢磨,等道曾开始收徒纳众,自己一代豪杰,可断断不能做小和尚头,当立马拍屁股走人,五湖四海,游他妈去。
他端汤进来时,道曾正盘膝坐在床边,左手守腹,右手虚捏,在床上躺着的那人头顶游走。小靳知道和尚正运功替他疗伤,不敢打搅,轻脚轻手地将汤放在桌上,踱到道曾身后屏气观看。
只见那人漆黑的头发软软地搭在额前,耳朵比小靳的招风耳小了不止一半,眉毛却是极细极直的剑眉。小靳摸摸自己额头上小时贪玩烧牛尾巴时烧掉一半的秃眉,打心底叹出一口气。
他再往下看,是一只又翘又棱的鼻子,鼻子上一层细细的汗珠。再往下,是一张失去血色的小嘴,虽在昏迷中,一排小虎牙仍倔强地露出,紧紧咬住下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