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鸿传》第一章(2)

 

他做这一切时动静其实挺大,一具具残破的尸体被他拖得满地扑腾,又水花四溅地掉进坑里,有的时候还有数十只满头血污的乌鸦扑腾着跟他较劲,干涩的长叫一两里外的人也听得清楚。不过那人冻得似乎连耳朵都麻木了,对这一切充耳不闻。两人就在这十数丈内各忙各的:一个忙着活计,一个忙着死去。

不知不觉间,少年身旁已堆起四五袋填得鼓鼓囊囊的包袱。他掩埋好一个坑,伸手掏了半天,却再也找不到可用的包袱,终于停下手脚,看看身后高高的几堆死尸,再看看暮色四合的天,好一会儿,有些意犹未尽地长出了一口气。

今天的活差不多了,但是从尸体里扯出来的刀剑,他需要仔细考虑一下:这几个月,大赵石祗【注1】被冉闵【注2】打得到处乱窜,也只有把下面的汉人杀得鸡飞狗跳出气,还连下数旨,严禁汉人藏匿刀枪,违者与犯乱论处,诛灭九族。由于不知道冉闵大人什么时候可以从山南道那边打过来,能不能打过来,大多数铁铺刀行只得关门闭户,外出避祸,留下来的除了收打些铁犁锄头之类的东西,连镰刀的生意都不敢做。所以好刀剑反而没人要,又抢眼,搞不好被赵军见到,非要了小命不可。

少年思索半天,只有含恨将收集的刀剑埋在一个尸堆里,再费力地搬来一块大石头做标记,以待日后来寻。他围着土堆转了几圈,只觉那石头招眼,颇有些“此地无银”的意思,当下又不遗余力地在那土堆旁垒起一个更高的土堆,安上一块更大的石头。

这样一来,除非是傻子,否则谁也会先去撬那较大的土堆。若是大的土堆里都没有,谁还会去寻小土堆的晦气?少年端详半天,脸上颇有得色。

干完这一切,他乐呵呵跑上一个小山丘,赶在天全黑之前再仔细观察一下,盘算明日动手的地方。看了一会儿,辨明了方向,他快活地唿哨一声,冲下山丘,扛起包袱,正待动身时,突然一怔。

有个什么东西在不远处闪了一下。

这光亮在已经模糊的夜色里一点也不打眼,但那少年立时如见了腥的猫般眼珠发光,一反手甩了包袱,弯腰寻来。

他几步跳过伏尸的水坑,跨过腐败的战马残骸,踢散烧焦的马车,掀起焦烂的尸体上下打量,把粉碎的战旗扯来扯去,就差在地上刨一层土起来--没有,什么都没有。

怪了。少年搔搔脑袋,在原地旋了几圈,顺手扯开麻布,突然吓得浑身猛一哆嗦--有双碧幽幽的眼睛从那破烂的麻布下直直地看出来,与那些死去的人的惨白的眼睛相比,更如暗夜里的鬼魅。

少年浑身汗毛炸窝,偏偏喉头发堵,一声也发不出,往后跌跌撞撞冲出去几步,脚下一绊,摔了个四脚朝天。他拼命乱爬,腰间被不知是骨头还是木钉的东西顶得生疼他也顾不上,只管抓着一件事物就冲那东西拽过去,“砰”的一声,在麻布上弹起老高,这才看清扔出去的是一只冻硬的手臂。

麻布被手臂砸得一抖,掉了些冰碴也似的水珠,那眼珠子却动也不动。

趁这当会儿,少年已在血泥地里倒着爬出去老远。他狂跳的心几乎从脖子里冲出来,哆嗦半天,终于摸到一根木头。他拼出老命扯出来,原来是一支枪头。他看着枪头隐隐的血色,定了定心神。

因为隔得有些远了,那眼中的骇人的光已不容易看见,少年躲在木桩后面小心翼翼地打量。望了一阵,他在泥地里捡起几块石头,没头没脑地拽过去。石头落在地上溅起老高的血泥,砸在马车上“砰砰”直响,砸在那事物上却只发出难以辨别的“扑扑”声,如中败絮。

少年呆了呆,突然又是一个激灵--那事物动了。

跟着结结实实地扑倒在泥里。

“呱--呱--”

道曾放下锄头,抬头望去,暮色里的森林只余下粗糙的剪影,早已辨不出寒鸦的所在,但他却像见到似的咧嘴一笑,道:“好吃吧。吃够了早些回去,明日还有的是。唉。”

他合起手心哈了口热气,往冻得有些麻木的脸上用力搓了几下。今日的活总算快完了。他这么想着,猫下腰,将最后一坛骨灰放入坑中,站直了,双手合十,默默颂经。

风卷起败叶,在一排排垄起的土丘周围四处盘旋,仿若游魂;寒鸦们干涩的长叫此起彼伏。道曾颂完超度经文,双手“啪”地一拍,朗声道:“噫!生而有灭兮,常生常灭;常生常灭兮,何所何取;诸法无常兮,因缘所系。不若归去,不若归去!”

最后一声发出,四周呱呱之声不绝,百多只寒鸦扑愣愣飞腾起来,从大片的坟头上一掠而过,越过了山头,向着北面山峦的黑影里飞去。干涩的叫声远远传来,良久方息。

道曾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似乎有些怅然,可是眼神淡淡的,也说不上如何介意。他望了一眼天际,不知何时已是云淡风轻,十多天未曾露面的月亮也悄悄在树梢探出了半个头,便笑道:“归去又如何?”举起锄头刨土填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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