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鸿传》第一章(4)

 

小靳心中一怔,不由自主跨前一步,再往下看,那人起伏不定的胸前,分明微微隆起。一挂狼牙翠玉项链格外醒目。

“娘们?”小靳吓了一跳,不觉伸手在道曾光头上敲了几下。

“喂,喂……和尚!”

和尚也沉重地吁出口气。

“是……羯人丫头呢。”

小岚,爹爹要走了。

小岚,你还活着吧。

我们大赵……我们的大赵已经灭了。爹没有办法,爹拼尽了全力也没有办法……真的没办法了……

汉人恨我们……因为我们这些昔日的奴隶们起来夺他们的江山,掠他们的人民。汉人的猛将冉闵,这个投奔到我们赵国的阴险的豺狼,陛下一死,他就露出血牙,颁布了杀胡令,要杀光我们羯人……他有着魔鬼一样的武力,所向披靡,他率领的军队比草原上的狼群还要凶猛。这个人是比鬼首山上的魔王还要残暴的厉鬼,是的,他还会杀下去,他的手从来就没有软过。

爹既然身为羯的战士,无论如何也会与家国共存亡,就算死,也会如雪山一样站得笔直。爹会和所有羯族勇士一起,与汉人在战场上一决胜负。不管结果如何,我们胡汉之间的恩怨,一定要做个了断。

世道若是永远这样纷乱下去,我们与汉人若是永远这样残杀下去,也许早些死去对你来说会更好。爹常见到那些沦为奴婢,沦为战俘,甚至成为食物的女子,小岚,你不知道,那是和你一样鲜活的眼睛啊……她们被驱赶、被奸淫、被虐杀时发出的惨呼声,让爹每夜都无法安眠。但这或许就是佛图澄大师所说的命吧。对她们来讲,死真的是一种解脱。

但是,但是……不要死!小岚,一定不要死!爹不知道这世道何时是尽头,可是……总应该有尽头的吧!

……

爹爹?

飘忽闪烁的光影中,那个魁梧的身体慢慢转过来,精制的豹纹铠甲上,到处是斑驳的暗黑的影,与这几天在成堆的尸体上见到的暗黑的血迹一模一样,将铠甲银亮的本色完全覆盖。

但是仍然有一个东西在闪亮着。长长的,突出在那宽阔的胸膛前,不停地闪亮着。

一柄透胸而过的铁矛。

“哎呀!哎哎哎……痛痛痛,放、放手啊!”

小靳低着脑袋,放声尖叫,哆嗦着想要放下手中的药碗。他下午从集上一回来,就被道曾指去煎药,熬得日近山头方好。刚端到床边,听到那胡人少女正低声呻吟,便凑到面前看,没想到那少女双手一伸,一把揪住他的头发,手劲之大,扯得小靳的头皮都要被掀起来一样。

小靳痛得眼泪汪汪,但这盛药的碗可是好不容易买来的晋国正货,在这地方随便转个手就是百十来个钱的出入,万万糟蹋不得,况且碗里盛的是又费钱又添水又耗柴火的药,也是比小命还重要的,是以强忍痛楚,尽力弯腰下去放碗。但他人小手短,脑袋又被扯住,不管身体怎样扭曲,碗总离地还有半尺来高,悬着没处落手。

他颤声哀求道:“好、好罢,不吃药也行啊,你放手,我、我给你拿好吃的……给你拿肉来吃,好不好?”

就在感到好几处头皮马上要离开脑袋的紧要关头,那少女突然开口模糊地叫了一声,手上一松。小靳大喜,后退两步,顾不上头顶火辣辣的痛,叫道:“妈的,扯得你老子好……”

他正要教训教训这不知好歹的丫头,不料那少女在床上一个翻滚,纤足飞踢,小靳脑门中招,连人带碗翻滚出去,“咣啷”一声,东晋细瓷碗在柱子上摔个粉碎,药水满天飞散。

“呱--呱--”

道曾抬头向上望,今日的夕阳高远得让人敬畏,随着呱呱的叫声,几只寒鸦从头顶一晃而过,翅膀乱扇,扑腾着在一旁的歪脖槐树上停了下来,血色的小眼警惕地盯着道曾。

道曾双手一展,笑道:“没有了,今日没有了。瞧。”他指指身旁密密排列的几十只灰白的土坛,“臭皮囊皆已收入其中,如云烟消散了。”

但寒鸦们不信,仍旧摇头晃脑,咕咕地叫。道曾叹口气,扛起锄头道:“你们这些食人血肉的东西啊,真的是生逢其时呢。跟我来罢。你们想吃的人肉多的是。”便欲往山脚走去。

忽听身后脚步声紧,道曾回头看去,见小靳三步并作两步从山坡上冲来。等奔近了,道曾见他脸色铁青,便道:“死了么?唉,冻成那样,能捱过一日已是不易。难为你了,先收了罢,你也别太介怀。”转身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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