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楚鼐比他年长四、五岁,个子也高大,双臂也很有力,当包博望忍不住就蹲在甲板栏杆边呕吐时,他会一把把他提到一边去。包博望嘴里呜呜呻吟,就像在哭。
谭楚鼐皱眉说:“哭什么!想想鉴真东渡,六次才得以成行,连眼睛都熬瞎了,日本人望风而拜,何其壮也。”
包博望叹口气:“还说鉴真?哪年的皇历了……”
但谭楚鼐没听见,更加声色俱厉:“你这一副病夫像,一直吐到日本去,还不叫倭寇把我们看轻了!”
包博望用袖口抹嘴,勉强笑道:“你以为,他还会高看你?”
谭楚鼐气哼哼地说:“那要看他遇见了谁。”
包博望没力气跟他争,就说:“好、好,就当是遇见了我。”
一二
戊戌政变的消息传到日本,时令已近深秋,包博望正一个人在伊豆半岛盘桓。
他来日本两年,和谭楚鼐同在横滨学习造船。起初他是想学大炮制造的,因为在他看来,从道光二十年鸦片战争至今,大清一败再败于列强,都莫不是先输于炮台失守。但谭楚鼐激烈反对,他说:“船坚炮利,是船在先,炮在后。譬如矛盾,战船是矛,炮台就是盾,如果只是处处设盾,充其量固若金汤,却也是处处被动。要想不被列强欺侮,你只有变身为列强,你有了坚船百艘,战将千员,可以开到他家门口去开炮,他还敢跑到我家门口放屁?!霸权就是海权,小不列颠之能横行世界,全靠舰队东征西讨。彼得大帝振兴俄国,第一件事就是隐姓埋名,潜入荷兰船舶厂学习造船术。”
包博望听他雄辩滔滔,又旁征博引,自然拗不过他,只好答应他效仿彼得。
但包博望坚决不与谭楚鼐合租一房,早晚听他耳提面命,岂不活活气死?好在两人都来自殷实人家,囊中颇不羞涩,谭楚鼐骂句“败家子”,也就说分手就分手了。
包博望的房东开了一家小饭馆,他平日就在饭馆里包饭。也时常踱出去,东张西望,寻好吃的。他很快习惯了日本人的饮食,饭团、寿司、鱼丸子、生鱼片、烤鳗鱼、清蒸河豚,没有一样是不喜欢的。每回把河豚夹到嘴里去,心坎都会急剧跳几下,想到我若中了毒,趴在桌上就死了,父母何年何月能听到我的死讯呢?他是思念父母的,但,也算不上十分的思念。他晓得,古代的游子,忽然想吃一口母亲做的莼菜或鲈炙,就匆匆赶回了家。而他的母亲从来远庖厨,她并没有给过他一份菜肴的记忆。那时他也不挑食,给什么吃什么,这样的胃,也是不装记忆的。包博望问过谭楚鼐,想他母亲做的饭菜吗?谭楚鼐说:“想啊,想得流口水。”包博望问:“是什么?”谭楚鼐说:“豆豉炒青椒,红烧肉。”他母亲是他父亲从湘潭乡下买回的妾,这两样就是她最拿手的食物了。这两样,包博望没吃过,也没见过,但还是羡慕他,跟自己不同,肚里日有所盼,梦里也就夜有所思。他觉得自己愧对父母,很没心肝,却也无可奈何。
包博望还喜欢上了喝清酒。第一杯清酒是房东的女儿藤原桐子烫给他喝的。
天冷了,风嗖嗖吹,落叶拍着纸窗,他把酒杯放到嘴边时,寒意和愁绪正袭上心来。热乎乎的清酒把寒意和愁绪压了回去,他有了轻微的眩晕,和说不出的惬意。清酒的酒味很薄,他不相信自己会喝醉。他喝得顺口,就一杯杯地喝。他喝完一杯,桐子就替他斟上一杯。后来他清醒过来,已经躺在自家被窝里。他很吃惊,难道是自己爬进卧室的?他不信桐子有气力把他拖回屋。
第二章 鬼子(9)
所有的乡愁
何大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