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子是藤原家七个女儿中最后一个待字闺中的,十五岁,但瘦瘦小小的,他看她不过是十二、三岁的样子。后来他晓得,他是小看了她。她父亲自祖父过世接手饭馆,就开始荒唐,在赌坊和艺妓身上花的钱,比在七个女儿身上花的钱还多。母亲怀孕十一次,其中三次流产,一次死胎,之后就病恹恹,像拖着半条命。这间饭馆,其实就是桐子一个人顶着。不过,包博望对这些都所知很少,他对别人的私事一向没兴趣,只管自己吃喝,进门出门,倒头睡觉,和房东交道极少,何况日语半通不通,许多时候还靠比比划划,一笑了之。
过了一、二年,更多的中国留学生陆续抵达日本,街头、酒馆都能不期而遇。他们大都把辫子盘到头顶,藏在学生制帽中,顶出一座颤巍巍的富士山。但包博望和谭楚鼐依然把辫子拖在背后,或者搭在胸前。谭楚鼐说:“我们到哪儿都是大清的子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包博望一笑,并不说什么。从他记事起,这辫子就在,就像一根指头,有它不多,缺了却不行。谭楚鼐的意思,他倒没去那么想。
然而,包博望更没想到的,谭楚鼐却越学越没劲,最后完全像了晒蔫的菜,瘪气的皮球。包博望问他,犯什么糊涂了?
谭楚鼐说:“我才刚刚活清醒,造船不能救大清。”
包博望哼道,发神经,当初为何死活要学呢,还硬把我拖进来?
谭楚鼐说:“彼一时,此一时,我变了。”包博望笑,是受什么人影响吧?谭楚鼐指着自家脑袋,正色说:“就算受人影响,我这儿也会想问题。”包博望问,你想清了什么呢?谭楚鼐说:“甲午之战,大清并不输在战船:我北洋舰队总吨位十四万吨,铁甲舰十三艘,巡洋舰十四艘,而日本舰队总吨位只有十一万吨,铁甲舰九艘,巡洋舰十一艘,莫不远逊于我。北洋提督丁汝昌,不列颠海军学院的高才生,要说他学到的夷之长技,也只在日本人之上……可大清还是败给了日本。”包博望叹口气,喃喃说:“那又怎样,败都败了。”谭楚鼐说:“造再大的战船又有什么用?大清重建十个北洋水师,再打,还得败。”
包博望突然呸了一口,慨然说:“×,焉得不败!”
谭楚鼐笑起来,觑一眼他瘦粼粼的身子,说:“你骂×都不像。要想不败,就要先扳倒皇上背后没×的老太婆。”
包博望说:“想扳倒她的人多得很,我母亲就算一个。可个个都是在做梦。这个老太婆,我看她还要活上一百年。”
谭楚鼐听了,默然半晌,突然仰天大叫,糊在木格子门上的纸被惊得噗噗地响。他叫完了,说:“大好河山,泱泱帝国,就攥在一个老太婆手上,不甘心啊……”包博望说不出话来。
第二天,谭楚鼐就没去上课。再过几天,也没现身。包博望不放心,放了学绕到他的住处看他,房东说他和朋友出门吃饭,去了好一会儿,应该回来了。包博望就坐在谭楚鼐屋里等他。谭楚鼐喜欢整洁,家具毫尘不染,格子门外,一棵樱花开到极盛,正在风中败落。面西的墙上,订着谭楚鼐手书的八个大字:风雨如晦
鸡鸣不已大字下面,两排书靠墙码着,却眼见得是好久没有翻过了。书畔一块镇纸,压着一叠旧报,包博望信手抽出来,全是梁启超主编的《时务报》,鼓吹变法维新。他就着窗边薄暮的光线,一页页展读。一直读到天色几乎黑透,辨不出字迹,他才呼出一口大气,觉得心口有种压迫着的痛。
第二章 鬼子(10)
所有的乡愁
何大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