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万仓只得一折再折,折到他万念俱灰,就要撞墙的那个晚上,一个客人来到了褚府,把他的粮食全都买走了。这个人就是包纯善。
包纯善不仅用尽了枣花的陪嫁,还把茂源钱庄的银子全借光了。他买了褚万仓的粮,还租借了褚万仓的仓,就地囤粮。买粮、租仓、囤粮,除了褚万仓一家,包纯善几乎把半个江汉平原的粮仓都包揽了。
枣花问包纯善,如果粮价明年再痛跌,怎么办?包纯善笑道:“总不会饿死吧,我们自己吃,我们家的粮一百辈子也吃不完。”但枣花噘嘴,摇摇头,说:“我才不愿坐着等死呢,不管是饿死还是撑死。你就带我逃走吧,一对穷夫妻,携手游四海。”包纯善揽她入怀,嘿嘿笑道:“好、好、好。”
翌年大旱,百日无雨,稻穗灌不了浆,结的全是空壳,稻子就成了草,片片的田野成了塞外伤心的草甸,农民把猪、牛赶入田里,任畜生们乱啃乱嚼,或者提个篮子,背井离乡。粮价就如官道上跑马而过扬起的灰尘,一直扬上去;扬得比灰尘还要高,高很多。包纯善在镇子的两头各设了一个粥棚,架十口大锅昼夜熬粥,接济灾民,包家镇方圆四乡八镇百十村,没有一个逃荒要饭的。其余囤积的粮食,统统高价卖了。
褚万仓疯了!他远没有破产,但他咽不下这口气,被气疯了。天气炎热得让人跟狗似地吐舌头,他连续七天七夜守在码头上,呆呆看着搬运夫一袋一袋,把他粮仓里的粮搬上了别人的船。他终于哇哇大叫起来,扑在一只粮袋上,哭着:“这是我的粮!我的粮!我的粮!”他的管家和家丁怎么拉他也没用,他和那袋粮绞在了一起。包纯善就站在一边,起初觉得好笑,后来又转觉伤感,吩咐:“就把那袋粮送给褚老板吧。”褚万仓听了,大叫一声,又扑去夺另一个搬运夫肩上的粮袋。粮袋起码有一百斤,猝不及防地打在褚万仓脸上,他仰天倒下,后脑勺磕着一只丢弃的锈锚,身子一阵乱抽,瞪着两眼就闭了气。
包纯善愣了,看着褚万仓的尸体说不出话,惨然落了两滴泪。
包纯善这年一共赚了多少银子,没人算得清。他买了上千亩水田,建立了一支船队,在武昌城开了自家的纯善号钱庄,还在包氏祠堂边盖了一座怀仁书屋,去武昌城请来鹤发童颜的先生,让本族子弟不分贫寒,统统可以免费入书屋念书。而他和妻子、母亲依然住在三间土墙瓦屋里,直到在粥棚喝过他的粥的农民们,一次次请他重新把“两全庄”的匾挂出来。最后一次是他们在雾蒙蒙的早晨,齐刷刷跪在院门外,泣声呼他:“包善人!”
枣花对丈夫噘嘴道:“别理他们,还不是当初那些没心没肺的货色。”包纯善说:“人家都跪下了,我们还要怎么样!”
他就强牵了枣花的手,开门出去,作揖还礼,把跪下的人都扶起来。包十三跪着不肯起来,呜呜地叫,哀求他:“你就踢你老侄子一脚吧!”包纯善笑而摇头,枣花却不饶他,拿拐杖在他头顶敲了两下,厉声说:“年纪一大把了,长点记性!”
青杠檀的匾擦了又擦,黑澄澄、油亮亮,又挂在了门楣上,太阳从江汉平原下跳起来,红光粲然如一团球,“喳”地一响弹射在匾上,把人的眼睛都刺花了。
环绕着三间老屋,包纯善扩建了院墙,盖了一间接一间的房子,还造了好几个相互套连的院落。三间老屋保留下来,包纯善以示富不忘本。枣花是真心喜欢这三间老屋的,她依然每天在老屋的窗下读书、写字,安静得让她熨贴。包纯善还要在庄子后边植一片枣林,枣花力谏不必,她说:“还是栽一片桑树吧,所谓农桑,桑即是本。你要真的爱枣树,种一棵足矣。”包纯善难以取舍,索性就起了两片林子,一片是桑林,一片是枣林。到了春天,枣树开出淡黄的花来,清香十里,邻近的几户农家都养了蜂,蜂群在枣林中飞舞,翅膀如雷鸣隆隆,在风中滚滚而过。
第一章 两全庄(12)
所有的乡愁
何大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