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家镇还是老样子,一里三分长,两排破败的房屋,簇拥着三五座颤巍巍的旧门楼;饭馆冷清,苍蝇乱飞,总有黑皮、黑牙的闲汉呆呆立在路边,向着街道出神。偶有大车一辗而过,灰尘扑扑而起,说不出的趾高气扬。包纯善没有盖新房,只在一个月前以加倍的银子,买回了自家的三间茅屋,把屋顶换了青瓦,打出了几扇窗户,换了新的家具,还垒了一圈院墙。他接了母亲回来,母亲摸摸这,拍拍那,快活得伤心、落泪。枣花也很满意,她打得粗,事事都不挑剔,对婆婆也很恭敬,午后伏在窗前读书,听后院的风飒飒吹打竹林,就像唐人挥手告别时萧萧的马鸣。丈夫问她,这儿是不是能够安心?她说:“安心。”丈夫又问她,会不会哪天还学红拂夜奔?她说:“我腿脚不灵便,夜奔也得你陪我吧。”包纯善一笑,才算安下心来。他又找镇上的金字号木匠铺用青杠檀打了一块匾,刻了三个字,挂在院门的门楣上。三个字是:两全庄
第二天,族里的老辈子就差了几拨人来,叫包纯善把匾摘了。包纯善不理睬。到了晚上,他听到外边人声如潮,开了院门一看,几百只灯笼、火把将他的院子团团围住,火焰嚣张,发出让人气闷的焦煳味。几个白发苍髯的老辈子,他应该叫叔祖、叔公的,在众人的搀扶下,举起拐杖指着他面门,颤声问:“是不是非得去祠堂里说话?”
包纯善反问:“说什么话?”
“就说说那块匾。”
“是嫌我寒舍简陋,不配吗?”
“非也。是你何德何能!”
枣花不服气,从丈夫身后钻出去,要跟他们辩。但包纯善一横手,把老婆拦住了。他说:“好吧,我摘。”他扛来梯子,亲手把匾摘了下来。人群发出一阵嘻嘻的笑声。跨进院门时,他和枣花的背上都挨了扔来的土疙瘩。回身一看,火把映照下,竟是包十三呲牙咧嘴的脸。
“两全庄”的匾,摘下后挂在了枣花的书房里。跟匾挂在一面墙上的,是枣花手抄的李颀的诗:四月南风大麦黄,枣花未落桐叶长。
青山朝别暮还见,嘶马出门思旧乡。
……枣花敲着匾,青杠檀如金属铮铮有声。她恨恨道:“挂了就挂了,看他们怎么样!”包纯善叹口气,抚着她的肩膀劝慰说:“何德何能……说得也不是没道理。”
包纯善本来是要买田的,但他迟迟没下手。还在回包家镇赎买祖宅时,他一路上看见稻穗灌浆,粒粒丰实饱满,掐一支穗子送到嘴里嚼嚼,有说不出的嫩嫩清甜;纵目四野,无边无际,青得发黑的稻浪铺尽了天涯。他就在田埂上傻站了半晌,愣愣地想,我怕是赶上了个百载难得的大丰年?就这么一想,他就把买田的心收了一收。全家搬入祖宅后,他更不着急,成天在镇上闲逛,找熟人聊天,喝酒、吃茶,打听地价、田价、粮价,也请人估一估今秋的收成,但他并不多说什么。他走得最多的,其实是细而又细、长而又长的田埂,一直走到千万亩稻田的深处去,走到江汉大平原成了一片的金黄。他拔了一支金黄的稻穗放在掌心里,稻穗沉甸甸的,在他眼里有如一捧黄金,捧在掌心里窸窣地发抖。他喃喃地说,说给自己听:“真让我赶上了。”
但当这种黄金铺满了所有的田野,种稻谷的农民、贩卖稻谷的粮商,惊喜就转成了焦灼、恐惧,继而是灾难。好比眼睁睁看着金色蝗虫遮天蔽日地飞来,你就是哭,在稻田里打滚,都一点没用。粮价在绝望地下跌,仿佛一个醉汉顺着楼梯“咚、咚、咚”地朝下滚,越滚越快,越滚越响亮,两边站满笑嘻嘻看客,却没一个人肯伸手去拦他。粮价滚到了百年罕见的底坑,粮商杀农民的价,大粮商杀小粮商的价,褚万仓杀一切人的价!最后,他做梦想不道,老天爷杀了他的价。当他乐呵呵把低价买入的粮食堆满他的万间仓库后,却发现粮价还在飞快地下跌,湖南、安徽、陕西、河南……的粮商跟老狐狸一样,成群结队涌来,他们用比褚万仓低一倍、两倍的价,把粮食一船一船、一车一车地运走了。这时候,褚万仓“义结金兰”的曾帅曾国荃来向他借钱。打太平军已到最后一刻了,曾国荃要扩军、添武器、发兵饷,他不是借粮,是借钱。而褚万仓已经没有钱了,只有万仓粮。他哭了一场,决定折价卖粮。但,没人来买。粮食已然如火,谁都怕沾了它把自己烧进去。
第一章 两全庄(11)
所有的乡愁
何大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