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立德的表态并没有让老爷子满意:“他不去是一回事,你没明说让他去又是一回事,你们做兄长的要有一个姿态,可你们没有姿态。我的意见是,老三要去酒楼锻炼,老大要把经验传授给老三,让他成为你的得力助手,自家弟兄都用不好,还能用好外人吗?弟兄在一起干,得失多寡当然不会计较,肉烂在锅里,汁水还是自家的。立德那里就算了,但老三学会了生意,也可给你的厂子当当参谋。天德楼到你们外公这一辈就开了一百多年,为什么?就是上下齐心,合家出力。”
齐立功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老爷子果然将齐立言这块烫手的山芋扔到了自己的怀里,他觉得自己是中了齐立言的激将法,齐立言以澡堂子擦背工这一难堪的选择刺激了齐立功和齐立德的尊严,激活了老爷子对老大老二兄弟阋墙见死不救的恼怒。这哪里是锻炼改造自己,分明是以此为幌子,借刀杀兄,这个老三肚子里的墨水全是黑的,黑得让人恐怖。齐立功和齐立德本来是告状的,没想到一到老爷子这个法官面前,反而成了被告,成了无法翻案的被告。
老爷子等待着弟兄俩表态,实际上也就是等着齐立功表态,齐立功毫无必要地挠着自己的平头,板寸在手指的梳理下,方向不改,姿势不变。他抑制住内心的恐慌和紧张,顽固坚持着自己的立场,不过语气要缓和了许多:“爸,也不是不想带着老三致富,老三不就是因为太穷老婆才去偷人,才离婚的,我是想让他先到模具公司锻炼一段时间,等学成后再回来跟我们一起干,没想到他去澡堂子搓背了,他要是能改好了,能踏踏实实地做事了,自家弟兄,还能有什么说的,不过,眼下还不行。既然爸没意见,就让他在澡堂子先干,等酒楼有了位子,老三又改造得能干正经事了,我通知他过去上班。”
齐立功的这通话绕来绕去,既表明同意老爷子的意见,又为老三去酒楼工作设置了一大堆先决条件,什么叫做改造好了,什么叫做能正经做事了,标准不一样,结论也就不一样,也许按齐立功的标准,老三一辈子都改造不好,都不能做正经事,将来能不能进酒楼还得齐立功说了算。老三在这个家里像是一个罪人,所以大家对使用“改造”一词谁都没提出异议。
王韵玲那天在天德食品厂转身去车间的片刻,听见齐立功迫不及待地对齐立德说:“你还不知道吧,老三这家伙居然跑到荷叶街二子的澡堂子里当搓背工了。”虽然压低了嗓音,但由于情绪过于激动,还是被王韵玲准确无误地听到了。王韵玲被这个消息刺激得热血沸腾,她觉得这个齐立言简直就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侠客,上天入地,腾云驾雾,剑走偏锋,笑傲江湖,在一个世俗而功利的世界里,齐立言我行我素地对抗着潮流、时尚以及流行的人生价值。此刻齐立言的形象在王韵玲涉世未深的心里充满了神奇和不可思议的魔力,这个能把一堆废铜烂铁弄响的家伙在王韵玲看来非常了不起,虽然撞断了院子里的老桂花树又撞烂了一口水缸,但不是什么人都能让废铜烂铁长上腿跑起来的,这么一个了不起的奇才一转眼又钻进了空气污浊的澡堂子里搓背,齐立言的神奇经历就像一碗白酒灌进了她的胃里,呛得她心里乱晃了起来。
王韵玲差不多每天上午十点左右都要到老屋仓库来调配酒水,但每次来都没见到齐立言,她又不好多问,所以这天上午八点半她就赶到了老屋。院子里很冷清,齐立言家的那扇开裂的木门紧闭着,她在经过窗户的时候向屋里扫了一眼,见齐立言裹着被子蒙头大睡,窗子的玻璃坏了两块,冷风一个劲地往里灌,她看到齐立言蜷缩在被窝里,只露出头顶上的一蓬混乱如草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