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一个秋风乍起的日子,我参加了张侯光先生的出殡仪式。那天的情景,留给我的,眼前是一片呼啸滚动的雨,四周全是穿透伞子的哗哗的流水声。我害怕这场雨,没有把先生送上山,但我的心却一直在下雨。
张侯光先生是剪纸艺术家,我们爱管他叫“张老师”。张老师的门生很多,我是搞文学的,不能算是他的门生,但我们相处很随和,像是忘年交。他爱看我写的文章,而平时爱拍我的肩膀,常常称我为“家伙”。我早年学过剪纸,办过剪纸厂,还创作并设摊叫卖过“芙蓉牌洞房窗花”。我与他坐在一起,少不了谈剪纸,也谈他的作品。我爱说,张老师,你的作品,不用署名,如果发表出去,谁都知道作者是你。他问,这样好不好?我说,好啊,这叫个性嘛,这叫品牌嘛,这叫风格嘛。他又问,真的好吗?我没大没小了,就说,当然也有缺点,它容易给人以雷同化的感觉,缺乏新意。他就盯住我看,不作声,有时还喝酒。我知道,我触到他的痛处了。
张老师的“痛”,是他自找的。他是中国剪纸家协会副主席,其作品拥有庞大的读者群,而且,他那带有鲜明个性的作品,影响了几代人,已成为一种价值符号。像他这种人,荣誉是无法透支的,但他偏偏把艺术创新和突破看作了生命的真谛。
可以这么说,一九九二年出版的《张侯光剪纸集》,是他艺术创新道路上的一个重要里程碑。这个集子里的上百幅作品,脱离了乐清细纹剪纸的母体,“抽象的色彩融于版画式的线条之中”,给人一种全新的视觉冲击。这是对他早期“纤细的黑白作品”的一次革命。但他却没有因此而固步自封。一九九六年十月,他又取得了新的突破成果,一个专载“细纹刻纸与块面结合的创新之作”的集子被推出。这个集子的自序,是我按照他的思路捉刀的,里边有这么一段话:“汗颜的是,我与剪纸结缘已达四十又七年,其间尽管我不懈努力,比较注重于‘刀下’、‘刀外’尤其是‘刀外’功夫的修炼,比如为丰富艺术涵养,我广交美术、书法、文学、摄影、工艺等界朋友,不耻讨教;又如为构得一手好图,我在画画方面求深致远,走过了一条‘学画’、‘教画’、‘卖画’的道路,但今天我与我的剪纸依然没有真正登堂入室,仍在‘剪纸王国’的殿门外徘徊。”显然,这段话说得过分了——一个享有盛誉的剪纸艺术家,怎么能说他“依然没有真正登堂入室”呢?然而,这段话,张老师居然一字不改予以发表了!事后他曾告诉我:那天,他反反复复读这段文字,想了很多很多,心里很沉重,怎么也睡不着觉,以至一夜坐到天亮。当时,我听了很吃惊,曾问他为何不作修改。他却忽然嘎嘎笑了,拍拍我的肩膀说:“你这个家伙很厉害,说出了我的心里话,还改什么呢?”
张老师是站在某个三岔路口说这番话的,我记得刻骨铭心。我有一万个理由坚信:艺术家的丰标,往往是他的作品,更是他的人品,而以高尚人品滋润的作品,其艺术生命是永恒的。
张老师本可以走过一个个“三岔路口”,一路探索下去的,但由于他坚持每天从下午一直创作到凌晨三时,积劳成疾,不幸被病魔过早地夺去了生命。他的去世,至少让乐清的剪纸界沉闷一段时间,因为剪纸界分明损失了一份难能可贵的创新元气。
我今年出版了第二个小说集,作为我的师长、朋友和热心读者,张侯光先生是无论如何也看不到了。每想到这里,我的心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的确,我害怕两年前那场呼啸滚动的雨,但我无法忘记心中那位面容清癯、声音嘶哑、衣着随便而像孩子一般顽皮的“张老师”。
二○○三年八月一日于乐成马车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