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九日下午,天阴沉沉的,我们带着潮湿的心情,去了灵山。
我们带着三棵柏树,一棵代表学生,一棵代表同事,一棵代表亲友,是送给洪禹平老师的。去年八月十七日,洪老师的骨灰就撒在了灵山顶上。灵山顶上有一些松树,不起眼,稀稀拉拉的,虽不会说话,但忠诚,日夜陪伴着洪老师。我们打算将柏树栽在松树丛中。柏树与松树一样,奕奕常青,很合灵山的意。而且,柏树与松树作伴,风一吹,哗哗作响,洪老师喜欢,他不会感到寂寞。
灵山很高很深,风吃得紧,山谷里回响着怪怪的声音。可到了山顶,那里除了默默伫立的松树,什么异响也没有。我们觉得,我们来对了,至少在这个时候。
于是,我高声喊:“洪老师,我们看你来了。”
王汝杰马上接应:“洪老师,你放心吧,乐清文脉断不了啦。”
我和许宗斌、潘锦毅、洪青梅觉得有意思,嘿嘿笑了。生前,我们与洪老师聊天,也常常这样笑。洪老师爱听我们的笑声。没错,这里不是文联,不是文昌阁,不是哪个单位的办公室,也不是洪老师在西门的商品房,这里是松树岗。但洪老师就站在我们的中间。他在说话,话依然很长,就像松树岗前方的一抹云雾。这抹云雾横在乐清湾的上空,在酝酿雨——下海的人,坐在船上的人,抬头望见它,少不了会说:“啊,天要下雨了。”
洪老师话匣子一打开,真的像下雨。我们都爱淋这种雨。
我们细心地栽下了两棵柏树。在挖好第三个坑时,王汝杰说,烧点纸,祭奠一下吧。
我说,对,今天不讲政治,讲风俗。
大家觉得有意思,又嘿嘿笑了。我们跟洪老师在一起,最大的感觉就是有意思。特别是我,有些事脑子里总是抹不去。一次在雁荡山,洪老师满宾馆找我,一边高声喊我的名字,找到了,一个劲地笑,眼泪都出来了,然后说:“你写妇女流产,写得逼真极了,可怕极了,可你不了解男人,比如我,哎呀,不能拿年龄看人呀。”一次在我的办公室,洪老师说,我要在蒲岐办大学,方案都弄出来了。我说,这太不现实了,你把大学办在蒲岐,鬼去读书呀,还有,人家白白送土地给你,政府会答应吗?你去跑项目,你会跑吗?洪老师白了脸,说,你……你扎实有意思。其实,我们之间说话,就是有意思。意思什么呢?就是洪老师把我看年轻了,而我却把洪老师看老了。
许宗斌拿出了《心迹录》。这是前不久出版的洪老师的散文集。它散发着淡淡的油墨香。我拆开它,将它投进了土坑。王汝杰投进了金铂纸,并点上了火。黑色的蝴蝶便吃力地飞了起来。
我想起了洛夫的诗句——
字
被烧得吱吱大叫
灰烬一言不发
它相信
总有一天
那人将在风中读到
山上风轻轻的,黑色蝴蝶怎么也飞不高,飞不远。
王汝杰说:“我们烧快一点,洪老师性急,烧慢了,他会生气的。”
潘锦毅说:“由我在,洪老师不会生气的。”
我们再次嘿嘿笑了。不过,这次我笑得很沉重。是呀,洪老师在病危时,曾捉住我哥杨良骥的手说:“杨医生,你医好我的病,你就是神医,我给你写报道。”其实,洪老师并不怕死,他怕的就是生前看不到《心迹录》。他在这里,借用火光来阅读自己的新书,并让那些文字化作黑色的蝴蝶,满天飞,这是一种什么阅读方式呀!还有,他的那些文字,是“心迹”的记录,该刻在石碑上,可它却化作灰而埋入地下,这是一种什么流传方式啊!而且,以往举行新书首发式,捧场的人总是满登登的,可现在捧场的,却更多的是那些不说话的松树,还有那三棵柏树,这叫什么首发式啊!
洪青梅忽然说,天好像下雨了。
许宗斌说,抓紧栽下那棵树吧。
我们便栽下了最后一棵柏树。我们还分分合合,在这棵埋有《心迹录》纸灰的柏树前拍了照。在这些照片上,自然找不到洪老师的身影,但我们可以感觉到,洪老师就站在我们的中间,他的左只眼镜片上还晕有一团淡淡的雾。
天终究没有下雨。太阳现在该在哪个位置,我们猜得着,似乎也摸得着,但看不见。灵山静悄悄的,静悄悄的,没有风,可四周的云雾却湿润了许多,它变得稠了。这种状态,正是我下山的内心状态。
我又想起了许多年前,洪老师在北京写给我的一封信。
这信很长,我给丢了,但信中一句话,我记得牢,而且,刚才我已将它深深地埋进了第三棵柏树之下:“文章千古事啊!”
二○○六年四月十三日于乐成马车河
补记:二○○九年七月八日,我重上灵山吊祭洪禹平先生。忆及先生生平及生前之谆谆教诲,我眺望乐清湾,心潮起伏,难以平静,特写下小诗《喊先生(外一首)》以记之:
灵山顶上白云飘,
再喊先生听海潮。
不是东风空造势,
涛声万里正扬飙。
松 涛
家无长物炫同曹,
唯有骨灰一把抛。
今日登峰吟大作,
满山松柏起波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