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是一台戏。洪禹平老师的人生剧,是颇有看点的,但它最终在灵山山巅静悄悄地落幕,这是人们所没有想到的。
其实,洪老师的人生,让常人想不到的地方很多。
读初中时,他就写出这样的诗句:“发省晨钟鸣白鹤,寻诗皓月出箫台。”这诗句不光有意境,有味道,更有深长的寄托——四十年之后,他真的住进了箫台寺,在箫台山上一边听白鹤寺的晨钟暮鼓,反思人生,一边赏月作诗,寻觅仙踪。他甚至还和箫台寺的和尚,为吃水的事而激烈地吵过架。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人生设计,但我敢说,他年少时就看重白鹤寺,看重箫台山,这是一种宿命,预示着他的人生,将与历史、文化为伍,将与清寂、高远、空灵为伴。不过,大家不要误会,他没有当和尚,而他所以不当和尚,道理非常简单,他想当作家,当一名真正的作家。在他看来,世界上两种人最伟大,一种是科学家,他们创造了物质世界,一种是作家,他们创造了精神世界。和尚自然不行,他们从物质世界逃进了精神世界。
当年,洪老师参加游击革命,使用的不是枪,而是笔。有趣的是,个别老革命,当年抗日,两眼竟没有见过日本兵。但他们手中的枪最终为他们赢得了地位与荣誉。洪老师不同,他的笔尽管也一度为他赢得了荣誉,使他从乐清走向京城,堂皇地进入文化部工作,但他那支笔最终还是惹了祸,使他成了右派分子,被撵出了北京。从悲剧意义上说,当年他参加革命,不选择枪,而选择笔,这似乎是一个错误。但没有想到,就是因了这个错误,他给自己身后留下了许多不朽的东西!他虽说来不及写完自传就去世了,但于作家们看来,空白也是文字,也是内容,有时甚至比文字更耐人咀嚼,所以,他以笔杆子为支撑的人生,比起某些人的以枪杆子为支撑的人生,要厚重得多,深刻得多,精彩得多。
洪老师比学生王丽大三十一岁,他俩结婚,圈内人认为浪漫,圈外人认为荒唐。但浪漫也好,荒唐也好,洪老师并不像常人所想象的那么有英雄胆气。为避免伤害王丽,他们先是躲离乐清去漓江,然后去北京,最后才小心地抱着孩子回转乐清。我们一班人在《箫台》创刊十周年之际各写了一篇短文,我的短文很咬人,第一句话就是:“刊物越老越好,而人越老越不中用。”洪老师对我的文章一向持褒奖的态度,但他对我这篇短文却不掷一词。我明白,我的短文无意间触到了他的心灵痛处。他最怕人家说他“老不中用”。实际上,他与王丽结婚,奇怪的并不是他的年龄,而是他那颗出奇年轻的心和那超人的精力。他多次对我说,他活到九十五岁不成问题。恰恰因为这份自信,他的写作计划被拉长了十五年,以致现在留下了许多未完成的著述。
洪老师学养深厚,雄辩,爱奖掖新人。他称我为“及门弟子”,在信上称我为“贤弟”,我自然受宠若惊。但我这个人不知天高地厚,偶尔也跟他过不去。一九九八年,我的小说集《怪手》出版,我请他作了序。他从北京将序寄给我,序写得很精彩,文字也干净,全文只有两千余字,但我仍嫌它太长,写信要求他再砍掉几百字。他先是不同意,后来索性让我自己来砍。我不客气,真的砍了。事后,我冷静一想,不禁手心出汗,天啊,我怎么啦,竟昏头到如此地步。的确,在文章面前,他是座大山,我得抬头仰望啊!其实,洪老师是一位修养高深的人,他让许多自以为了不起的人,包括我,从他身上看到了自身的浅薄。洪老师固然评论过许多人的作品,但我发现,他从来不评论作者的为人,哪怕作者的为人一塌糊涂。我与他相处二十多年,听过他不指名道姓而评论作者为人的话只有一句:“某某(指地名)二公,狗屁不通。”
洪老师思想深邃,胸襟开阔,其人生中还有许多让常人想不到的地方,我不再赘述。我想给大家留点空白。
“天下名山阅历遍,老来偏爱故山清。”这是洪老师希望寄魂灵山的诗句。灵山很高很美,站在其山巅,可以望见波涛汹涌的乐清湾及壮丽的日出。现在,洪老师的愿望已经实现,他的骨灰已撒在灵山山巅。明年清明,我们将在他的寄魂之处,栽下松树——的确,他的人生剧已经落幕,但他的艺术生命应该而且有资格像松树一样,奕奕常青。
二○○五年八月二十二日于乐成马车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