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想起苏拉

近日,重读《聊斋志异》中的“罗刹国”故事,觉得主人公马骏天天扮作张飞去见国王,活得好累,不由地又想起苏拉。

苏拉是原乐清县纪委的一名干部,他在单位里有点像马骏。苏拉原本爱笑,而发笑时,宽大的嘴巴不时会流下口水,所以,看苏拉发笑或逗苏拉发笑,是一件挺好玩的事。我们同学、朋友都喜欢与苏拉在一起。但苏拉在县纪委,整天绷着脸,像位老寡妇。我们同学、朋友去找他,见面也一样,而且,他张口总是这样问:“找我检举什么人吗?”这显然是患了职业病,是纪委的面孔代替了他的面孔,是纪委的神经代替了他的神经。他在家乡人面前不说家乡话,而坚持说普通话,这固然是他死讲面子的表现,但他骨子里依然坚守着纪委的刻板与尊严。纪委成了他的一切。他多次给省纪委、中纪委写信,反映个别领导的一些不廉不洁问题,但换来的更多是冷眼和嘲笑。他在失望中工作和抗争,脾气变得越来越古怪,同学、朋友、同事、同乡们离他越来越远。其实,这是工作中的苏拉,一个被纪委彻底格式化了的苏拉。

然而,生活中的苏拉跟马骏怎么也沾不上边,他绝对是一个真实的人,一个自由的人,活得又轻松又自在。

苏拉不会唱歌,也不敢唱歌,但他是邓丽君的铁杆歌迷。邓丽君的歌,软绵绵的,像一只柔软的姑娘的手,摸着谁的耳朵,谁的身子八成会发酥。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期的中国,邓丽君的歌,官方是不欢迎甚至是抵制的,它仅流行于民间,而机关干部是鲜有收听的。但苏拉告诉我,邓丽君的歌,他就是百听不厌,而且越听越有味道。他住在市政府宿舍里,四周布满了讲政治、讲纪律的耳朵,但夜里,他总是将录音机的音量调得高高的,让邓丽君缠绵的歌喉自由张扬,从不顾忌人家说三道四。

苏拉不爱看书、写文章,不会甩扑克、下棋,虽说会打麻将,但在县城他从来不沾手。他的业余爱好,除了爱听邓丽君的歌,还爱自我欣赏。他去世时,身边留下有价值的东西,一是三套崭新的西装,二是十几张放大了的个人彩色标准相。生前,他上街可能会忘了带钱,但绝对不会忘了带小镜子。他自我检查比机关任何一位干部都自觉。他穿西装就跟香港影星周润发一般帅气,为留住这份帅气,他去照相馆不知拍了多少标准相。有人批评他自恋,他哈哈大笑,反击很到位:“这说明我长得好看嘛,你们妒嫉个屁!”

苏拉也爱逛街。他是上半街的忠实勘测者和观察者。他在上半街留下的足迹充满了好奇和叩问。上半街南北走向,长不过百米,但苏拉很少从南到北,或从北到南,把它一口气逛穿。他的脚步没有固定的起点和终点,没有明确的泊位和方向,而是前后左右乱逛,完全听凭自己的兴致。即便在街上撞见老同学、老朋友,他也坚持独立行动。他不想出卖自己的自由。他的脚彻底属于自己,不想跟在人家屁股后头亦步亦趋,也不想让人家的意志影响他自由移动的脚步。有趣的是,不少时候,他常常站在老戏院的大门口发呆,由逛街变成了站街。他为什么会发呆,拿他自己的话来回答,就是:“这是我的自由,你用不着管。”

苏拉显然是一个性格分裂的人。人们爱用笑声来补充对他的看法,这不是没有理由的。然而,苏拉是立体的,复杂的,他有点像马骏,但绝不是马骏。其实,人活在世上,各有各的活法。苏拉的活法,是有个性的,至少他不像时下那些“马骏”式的人物,将工作中的面孔带到生活中来,让人觉得总像在演戏。说真的,苏拉要是还活着,那该多好啊,因为不管怎么说,现在是一个打假占上风的时代,真实的人总比作假的人活得轻松、自在、痛快啊!

二○○六年九月十七日于乐成马车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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