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笑的智慧
——读东西长篇新作《后悔录》
文/郜元宝
这部书立意奇崛,作者写得很见工夫,我读起来也饶有趣味。
全书共分七章。一至六章,主人公——年过半百名叫曾广贤的“我”——向按摩小姐讲述他一生大大小小无数错误以及犯错误之后照例的“后悔”,第七章,“我”对着因为“我”的“告密”而被坑害得成为植物人的“爸爸”总结这些错误的根由,逐一探讨当初避免这些错误的可能性,把一箩筐的后悔话再说一遍。
我的全部讲述,也就是我的全部“后悔”,都围绕“性”展开。
因为少年时代全社会的性禁忌,因为参加了某个学习班而获得性洁癖、不近男色(包括十几年如一日拒绝丈夫身体)的“母亲”的正面引导,特别因为反抗性禁忌并报复妻子的性冷淡而悍然追求婚外性因此被整得头破血流妻离子散的父亲的反面教育,“我”和母亲一样也对性充满了不洁感,进而发展到对一切正常的性行为的厌恶、恐惧与逃避,但又因为禁不住本能诱惑和周围男人的鼓动而饱受欲望的煎熬,甚至屡屡冲破由自己和他人一同造成的性禁忌,欲求一逞,结果非但没有获得性满足与性觉悟,反而因为一次幼稚荒唐的行为(蒙面入室向心仪已久的女子“求爱”),被当作强奸犯捉拿归案,身陷囹圄八年。“我”出狱之后毫无心理准备地一脚踏进开放的新时代,醒悟到自己一切可悲可笑仅仅因为对身体欲望错误的不洁净意识所致,于是准备跟真爱自己的两个女人中的一个结婚,但毕竟心有余悸,过分谨慎,为求绝对安全而一再拖延婚事与性事,结果把两个女人全错过了,“我”也终于按照“用进废退”原理,以处男之身变成完全的性无能者。作为补偿,“我”继承了父亲的遗产,差点成为富翁,但不久即被朋友所害,不得不将一大宗房产捐给国家。至此,“我”在身体、精神、财产三方面均遭惨败,一无所有,只剩下无边的“后悔”。
整部小说便是这么一个老年处男兼性无能者的“后悔录”。作者的幽默的笔法,让我们感到,这个“我”也确乎一个讲后悔话的大师。作者的幽默的话,要是引用起来,就得将《后悔录》抄写一遍,所以我这篇读后感决定一句原文不引。何况我读这部长篇,觉得更加有吸引力的,还不是作者的幽默,而是那不甚至分明的创作动机。老实说,我看了半天,笑了半天,却不能马上知道作者为什么要写这些,又为什么要这样写。
将正常的性心理性行为视为不洁净不道德而竭力加以排斥,这是“五四”以来现代作家抨击不遗余力的东方传统的落后思想。我们在周作人、鲁迅的作品中,可以发现有关这个问题的大量论述。周氏兄弟的研究告诉我们,所谓性的不净与败德,乃是道学先生精心策划的阴谋,意在剥夺他人(女性和居下者)的性自由和性权力,他们自己则并不这么看,实际情形倒是往往流于色情和纵欲。然而这在今天恐怕已经成为常识,无须多说了。《后悔录》如果仅仅针对这种愚昧变态的性心理而发,势必无的放矢。
当然,尽情写出那个时代对于性的无知,也并非毫无意义,至少可以“立此存照”,满足一种考古的兴趣,让今天的读者知道,曾经有过那么一个奇怪的年代,好防止新的禁欲时代突然降临。但这种可能性大概很小,我也敢肯定,东西决不是为了这个而写出偌大一本书。
也许,作者是想提醒人们注意,历史上曾经有那么一个禁欲时代,目前社会就是从那个时代走出来,走向前去,而且已经走得相当遥远了。换言之,作者也许是想帮助读者修复对于刚刚过去的禁欲时代的记忆,从而为我们冷静地判断今天提供一个参照。但禁欲时代能在何种意义上成为今天的殷鉴,也是一个问题。为什么要从禁欲时代的荒唐可笑中吸取教训来矫正今天的生活方式呢?除此之外,难道就没有更好的参照了吗?
虽然作品的价值和作家的创作动机未必有直接的因果关系,但考虑到“禁欲”在今天已经成为极端不合时宜的主题,东西为什么要在一个性观念已经开放甚至过分开放的时代写一部与“禁欲”有关的书,确实有点令人费解,也令人感到不说破其创作动机,便无法理解其作品的寓意。
像许多作家已经和正在做的那样,对禁欲时代的回忆完全可以写得充满色情。但我们不难发现,东西基本是用禁欲的笔墨写禁欲的时代。《后悔录》千方百计处心积虑让主人公的许多可能的性行为一无例外地变得不可能。在目前的潮流中,这种处理方式比让不可能之事成为可能还要难。《后悔录》不仅是一部反高潮之书,简直也是一种无性写作。那么,东西是不是以这个办法来故意和纵欲时代开玩笑,就像他故意选一个性无能的嫖客做叙述者,让他花钱请求妓女耐心听完他以处男之身成为性无能者的漫长拖沓的故事,也是一个高级的恶作剧呢?
果真如此,那么性在这部书里也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这方面已经由太多的作家写了太多的作品,东西不必再去增添什么。
《后悔录》重点不是性,甚至也不是性禁忌,而是有关性和性禁忌背后人类智慧的责任。性禁忌和性放纵一样,都不是身体单方面的事情。无论性禁忌还是性放纵,身体(被客观化和简单化的“性”)都是无辜的。应该追究的,是人自以为是对于身体和性的处置,是人在无论禁忌或放纵时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