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穿过各种可笑的性心理,性意识,性话语,性政治,性“行为”(把这些收罗起来,简直就是关于中国人的性的笑料大全),我们还应该看到这一切背后持续的主导性的心理过程:“后悔”。
虽然“我”是用回忆的形式来讲述自己的那些只堪“后悔”的往事(蠢事),但作者坚持将此时此刻的讲述者、回忆者、后悔者的思想水平,跟过去的那个不断干蠢事的被讲述者拉平,因此在读者看来,今日之“我”的整个讲述行为实际上丝毫没有“觉今是而昨非”,只是一个傻瓜故作聪明地认真讲述另一个傻瓜的故事。如果今日之“我”哪怕稍微再觉悟一点,至少他出狱之后的新的错误就不会再发生,在他漫长的不断犯错误又不断后悔的一生中,既然没有真的发狂变傻,就不可能真的不能在性上做对一次。但这是作者不允许的,作者乐意让我们看到这个“我”如何在持续的后悔中持续地犯错。作者借用艺术假定性原则和略显夸张的描写,目的是想强调地揭示“后悔”的本质。
所谓“后悔”,只能帮助当事人修正他对已经过去的事物的局部认识,而不能帮助他建立起对于过去之事的完整而正确的理解,更不能帮助他获得对于未来之事的预见和筹划。“后悔”不仅没有给人带来智慧,反而将人的心思牢牢吸引在他自以为是的对于过去的模糊洞见,无法正确判断和理性地对待正在发生的事情。“后悔”的结果只能是新的后悔,是错上加错,悔上加悔。错误包括最初的过犯,也包括主体在事后为此所做的一切反思、修正、诉说和弥补。这一完整的过程就叫“后悔”。“我”依靠“后悔”来揭示“我”与他人的性心理、性行为的可笑、荒唐、错误,因为“后悔”确实具有局部的认识功能。然而,使一切可笑、荒唐、错误的性心理、性行为依然不受阻挡地持续下去的,恰恰也是这个“后悔”,因为“后悔”拒绝根本的省察,使人满足于局部的有限的浮面的反思,并且为这种反思所哄骗,继续犯错,而无法遏止地走向新的“后悔”。
作者所嘲讽的并非摆在外面的性的可笑或可笑的性,而是“我”对于自己的错误的“后悔”的可笑。作者所要追究的,正是这似乎洁白的“后悔”,因为他用一再发生的恶性循环的事实证明了,正是这“后悔”,不但没有将“我”从错误的泥塘拯救出来,反而一面“后悔”着,一面愈陷愈深。
虽然陆游早就用词的形式一跌连声说过“错,错,错”,虽然王国维早就用高度概括的诗句——“人生过处惟存悔,知识增时只益疑”——慨叹过平生,不过,用长篇叙事形式写一个人如何用一生来犯错,又用一生来后悔,把这种咄咄怪事讲得惟妙惟肖,东西还是第一个。而且,他在充分发挥了“后悔”的所能之后,不仅没有抬高“后悔”,没有给“后悔”披上一袭美学的外衣,没有沉湎于“后悔”,反而揭示了“后悔”的无用与可笑,证明“后悔”并非人所后悔之事的良药,而恰恰是一切值得“后悔”之事的起因。
东西以小说的形式令人信服地阐明,人的许多错误并非无心之失,恰恰相反,人是在动用自己所有的“智慧”包括全部的道德防范意识以竭力避免错误的精神紧张中不断犯错的。作为一种自觉的纠错意识,“后悔”不仅无用,也在根本上不可能。“世上没有后悔药”,多么平常的一句话,但要对它作现象学的还原,并不容易。以“后悔”为突破口,揭露世俗理性的局限,需要足够的勇气,因为如果连“后悔”也抛弃了,剩下来的还有什么?《后悔录》是一部显明“后悔”乃智慧的可笑亦即不智的智慧之书。对智慧的嘲弄也许是东西唯一为自己保留的智慧形态。
2005年5月18日
(作者地址:复旦大学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