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 西:“身体写作”的定义比较复杂,我想我是在写身体,同时也调动自己的所有器官去感受这个世界,争取做到准确,感同身受。
钟红明:你的小说中充满似乎无解的悖论。我觉得小说最富有挑战的还是在后半部,当曾广贤出狱,一下子迈进一个解禁的时代,他还是不断错过女人和情感,等他从张闹的假结婚证中解脱,等他有了大把的钱,可是,他面对任何女人,都在她们的手掌上看到了失散的妹妹那样的痣,伦理的恐惧代替了政治意识的压迫,仍旧让他陷入无性的生活境地。他终于达到了一生中最后悔的——没有那样的性生活,一次也没有。他只是可怜地央求小姐听他倾诉他的一生,而小姐却只关心完成交易。为什么这样来完成你的主题?这是很极端的。事实上,我觉得你的小说都有推向极端的倾向。
东 西:小说里有这样一段叙述:“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年来,只要我的邪念一冒头,就会看见女人们的右掌心有黑痣,就觉得她们要不是我的妹妹,就是我妹妹的女儿。我妹妹真要是有个女儿,正好是你这样的年龄,所以,直到现在,我都四十好几了,快奔五十岁了,都九十年代了,也没敢过一次性生活,就害怕我的手摸到自家人的身上。”这段叙述是放在取名为“放浪”的第六章,也就是说当遍地都可以找到性生活的时候,曾广贤反而害怕了,他对性生活从厌恶到渴望,到恐惧,最后他把一般的“恐惧”上升为一种“宗教”,再次回到小说开头的“禁忌”里,但这一次不是社会给他的“禁忌”,而是他自愿的选择,终点又回到起点,却已经不是原来的层次。
钟红明:你这么一说,让我想起了小说结尾的那一笔,他在植物人父亲床前倾诉这辈子最不后悔的一件事,“赵阿姨曾经在半夜里赤身裸体地走进我的卧室,但我连一个指头都没动她,要不然,等你醒过来,我怎么敢看你的眼睛?”赵阿姨是父亲的忠心的情人,伦理的坚守阵线居然是由曾广贤这样一个人物完成的,多么脆弱的时代,多么巨大的反讽和悲哀!
东 西:从上面的两个事例可以看出,曾广贤有乱伦的恐惧。
钟红明:这部长篇的结构看得出经过精心的设计。前一章,我可以看出曾广贤是在向一个陌生人倾诉,到了第二章我知道他是在向一个陌生的异性倾诉,随着小说的慢慢进行,我才发现他是在向一个收费的按摩小姐倾诉。到了小说的最后一章,曾广贤回到家里,向变成了植物人的父亲倾诉。不管他向谁倾诉,其实听众都不太称职,一个只想着完成交易,一个是植物人,可以说是没有听众的讲述。
东 西:这是反西方的讲述,西方人有了悔意,大都是向神父倾诉,而曾广贤只得找一个收费的听众,很滑稽。也许他的注意力只在于讲述,而根本不乎听者的态度,就像自言自语,自说自话,和我们这个话语泡沫的时代是吻合的。至于后面他向父亲的倾诉,则是更有意的安排,因为最后一整章都是“如果”。如果没有天大的后悔,他就不可能把变成植物人的父亲,说得流出了眼泪!
钟红明:正是这种特殊的叙述,使你的小说语言发生了改变。以前你的语言有很多奇妙的比喻,比较“华丽”、“调皮”,这次却更口语话,更准确,几乎没有废字。是因为结构的特殊,你才改变语言风格,或是你对小说语言本身的观念有所变化?
东 西:有两方面的原因。现在我的小说语言已不像过去那么调皮,那么赤裸裸,而是有所收敛,追求准确。过去我是手不听脑子的,写得很泛滥,现在是力争做到脑手一致,追求干净利索。但是有一点我是不变的,那就是对幽默的爱好,只不过这一次埋得更深一点。郜元宝在评论里说:“作者的幽默的笔法,让我们感到,这个‘我’也确乎一个讲后悔话的大师。作者的幽默的话,要是引用起来,就得将《后悔录》抄写一遍,所以我这篇读后感决定一句原文不引。”很感谢郜元宝先生给我这样的评价。
钟红明:离你的第一个长篇小说《耳光响亮》的发表已经8年了,8年之后,我发现你的长篇仍然关注文革时期。你生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后半期,我以为时代的烙印在你并不很明显,但为什么你偏偏钟情于那个年代?你生长的年代和少年时生活的环境,是怎样影响了你的价值和观念?
东 西:每一个写作者都有自己痴迷的时代背景。《耳光响亮》从1976年写到80年代中期,主要想表达精神父亲消失后,我们如何成长?而《后悔录》则把时间往两头延伸了,起跑点在上世纪60年代中期,终点站在90年代后期,跨度为30年。这30年,除了我身在其中,还因为它的变化特别巨大,而变化最巨大不是经济、政治,而是我们的心灵,所以陈晓明先生说我其实是在“写人的心灵质变”。文革正好是我的童年时期,一个人的童年经历往往影响他的一生,而我也讨不脱这个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