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低档前进,缓慢而平稳;他尚未遗忘冬天在山区开车的要领。然而风势再起,对车身又拍又摇,遮住鞭笞而下的大雪之外的万物。他极力不让车子闯出路面,因此急出一身冷汗。
海拔一高,他也晕眩起来。继续开了十二英里,不断地打滑与颠簸之中,车子抵达了十眠,当地街灯如凡·高画笔下的太阳旋转灼烁。离乡时,当地并无电气。从十眠到农场有十七英里路,往年一路上漆黑无灯,如今那段似拱形长廊一样的岁月都被压缩进了这段路。车头灯照亮了路标:澳洲怀俄明,二十英里。食火鸟与野牛于大字上方斜睨而下。
他拐上积雪的马路,路面只有两道车胎痕迹,依稀可见,车上暖气呼呼吹,收音机静音,车灯以外的视野一片模糊。然而一切景象均如往日,马路的形状熟悉得令他心痛,哨兵岩也如他年轻时耸立站岗。他看见荒废的法里尔家仍如六十年前朝东倾,班纳农场大门如幽灵般直立雪地,铸铁旗却仍飘扬,五道铁丝紧束的围篱,牛群移动的模糊身影时,有种置身梦境的异样感受。一路跟来的轮迹转入大门,受尽风吹雨打的铁器图案已无法辨识。接下来是通往他们农场的路,一过凸起的路面顶端左转就到。现在车子在伸手不见五指、没有标志的路面上奔驰着。
老头的女友对罗洛眨眨眼说,对,她说,是的,先生,锡头晚餐只吃到一半就不得不小睡一下。才睡一会儿他就醒过来,到外面伸展手臂,打哈欠说,还是先剥完牛皮再说吧。不过那头阉牛已经不见了。消失了。只剩下舌头,躺在地上,黏满了泥巴和干草,只剩下那盆血水,有狗在一旁舔着。
引人入胜的是她的嗓音,低沉而具有鼻音的软语,就算她只是念着字母,你照样能听见干草的声。还没点火,她就有办法让人闻到烟味。
进入农场的转弯处,他怎么竟然会认不出来呢?转弯处在他脑海中清晰活现:那尘土覆盖的波形转角,雪花堆集的凹穴,柳树拍打着卡车车身的那段坡行车道。他开了一英里,专心寻找,就是不见转弯处。之后他又开了两英里寻找鲍勃·基钦家,却也不见踪影。他以三段式回转倒车过来,循原路往回走。罗洛一定是废掉了以前入口的通道,因为那条路已经找不到了。基钦家不是失火就是被风吹垮了。就算找不着转弯处,也没有多大损失,顶多是绕回十眠镇投宿汽车旅馆而已。然而他很不情愿就此罢休,因为目的地近在眼前。他也很不情愿在这样一个天气恶劣的夜晚摸索着开车数英里折回,因为距离农场也许只有二十分钟车程。
他将速度放得很慢,循着来时的轨迹行驶,农场入口终于出现在右方,只不过大门已不见,招牌也没挂上。难怪他会错过,原来一丛山艾树挡住了进出口。
他右转进去,有点洋洋自得。然而积雪下的路面崎岖不平,而且越往前开越难走,最后竟开在巨岩与倾斜的石头上,这才知道一定是找错地方了。
他无法在窄道上原地回转,因此小心翼翼地倒车,放下车窗,拼命伸出僵硬的脖子,盯着尾灯的红光照亮的部分。车子右后轮滚上一颗大圆石后打滑,陷入泥坑中。车轮在雪地里打转,却找不到施力支点。
我干脆坐在这里,他说出声来。我就坐在这里,等天亮再走路去班纳家讨杯咖啡喝。冷归冷,却不至于冻死。他想象着鲍勃·班纳开门说,嗨,是梅罗呀,进来进来喝杯爪哇咖啡,吃点热乎乎的软圆饼,但随后他才想到,这个角色若要鲍勃·班纳担纲,出场的他起码已有一百二十岁,觉得这简直是笑话一桩。他距离班纳家大门约莫三英里,进了大门再走七英里才能抵达班纳的农庄。亦即他需要在高海拔区顶着大雪徒步行走十英里。另一方面而言,油箱仍半满,可以空转一阵子然后熄火,接着再发动,整晚重复。只是运气背嘛。重点是要有耐心。
他在被风吹动的车子里假寐半小时,醒过来时全身发抖又痉挛。他想躺下来。他心想,也许可以在该死的轮胎下摆块扁平的石头。永不言死,他说,摸索着右面的车地板寻找救生包里的手电筒,这时才想起被撞毁拖走的卡迪拉克,警示烟火、汽车电话、美国汽车协会会员卡、手电筒、火柴、蜡烛、止饥巧克力棒、矿泉水全在车上,现在大概全到了可恶的拖车驾驶员那可恶的妻子的车上。雪地反射出的光线,也许就够看了。他戴上手套,穿上厚重大衣,下了车,锁上车,扶着车身走到后面,弯腰下去。尾灯照亮车子后下方的雪,浑似一摊鲜血。轮胎空转时,削出了摇篮大小的凹地。两三块扁平石就可能助他脱困,小圆石也行,他不打算非找完全满意的石头不可。冷风撕扯着他,雪片也往上吹积。他开始在马路上拖着脚步走,以双脚试探可以移动的石块,车子有节奏地均匀震动,预示脱身在即。风势强劲,他的耳朵隐隐作痛。他的羊毛帽放在该死的救生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