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大地密宗(1)

劳累已极的益西拉毛,终于超过了最好的骏马所能达到的那个跑程。疲惫的高峰过后,会出现力量的回升,向前,向前,以原始的生命力那不可遏止的情态气势奔驰向前。我暂时不必为它就要栽倒而担心了。

我极目远望,好啊,澄澈的天空,天空下那发光的石头,没有苍苔点染,没有潮气浸润,如同我的心,缺少的从来就是泪水。天光乏味而困顿,像垂垂将尽的一个古老哲人的回光返照。绿色早已溃退了,人和自然的默契也被人类一眨眼的疏忽所破坏。我们,我们的母马——雄壮、急速的进行曲中的生命,在大荒原中颠簸,如陨星俯冲而去。

是的,我们在无阻无拦的天空中,天空在阳光泛滥的混沌中,那儿,似乎永远不再有雪花飘落和大雨倾盆了。

自从那次神秘而狞厉的荒原神走进我的心境,并在那个气象万千的世界里占据了一块地盘之后,我再也没有见到洛桑和卓玛意勒。

我去找过他们,除了希望在路途和他们的帐房四周意外地发现库库诺尔外,还想看到卓玛意勒。她那花花绿绿的藏袍,那稚气而自负的神情,那牧家天性无拘无束的表露,竟让我觉得,她也许是可以代替库库诺尔的。可是,什么也不存在了:帐房、牛羊、牧狗和那种浓郁的酥油味。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像云,像烟、像神奇的梦。后来我才知道,他们转移草场了。年年如此,不同的是,那一年的荒原迎来了垦荒队,也迎来了人祸:卓玛意勒身边消逝了阿爸洛桑的影子。

而我们的垦荒却还在继续,秋收了,所收无几,近百亩农田竟不能奉献两千斤原粮,也就是说,还没有我们播撒进去的籽种多。可这有什么要紧呢?对父亲、对奋斗者来说,担忧的就是事业的顺利。没有挫折,哪来人生!在父亲的鼓动下,在我们热血的沸腾中,失败反而加强了我们创业的信心。

秋气刚驻足,酷寒就来了。在秋天的落寞苍凉中,在漫长的冬天里,垦荒队人人渴望着来年,渴望着色彩——大地的绿色和大湖的青色,还有湿润而美妙的暖季的霞霓,天空中白云莹洁的闪光,草场如思春期把鲜花戴在头上的姑娘般的明丽,那清芬充盈的色彩哟!

而对我来说,最大的收获便是我已经渐渐摆脱对库库诺尔的魂牵梦萦。荒原可以无限延伸,我的心胸也日见扩大。我隐隐感到,我浑身的肌肉在夜夜鼓起,那种让我憧憬的顶天立地、无忧无虑的男子汉形象已经和我的身心融为一体了。

然而,我没想到,我的自我意识的人为膨胀,会被那次天光地光水光冰光的轮番轰炸所粉碎。它滤清了我对春天、对人生未来、对大自然的遐想和寄托,恢复了我初来荒原时的那种胆战心惊的感觉。

那真是一次来自洪荒又展示了若干年后宇宙爆炸奇观的声光表演。冬就要去了,春即将来临,但如果没有开湖,也许季节和气候都会在这将去将来的过程中无休无止地演进下去,到最后便是春也没来,冬也没去。好在,不可逆转的开湖有史以来还没让荒原失望过。终于有一天,风细了,枯黄的牧草静了,郁闷的天空晴朗了,畜群把阳光在湖边踩碎了。突然,羊群一阵骚乱,在牧人的吆喝声中挤挤蹭蹭跑向离湖远一些的草坡。粗风铺地而来,又挟带草枝草叶卷上半空。一会儿,一股更为强大的气体从湖面勃然腾起,又回旋着滞留在天和湖的夹缝中。湖面顿时变得迷朦缥缈,一派蓬莱气象。

开湖了,按照古老的传说,也就是天妃水女洗澡了,鬼怪神魔要抢媳妇了。谵妄的嘶叫,怨怼的反抗,搅得周天动荡。铿锵嗒的冰的激进,转眼又变作噗喇喇的击水声。大湖,感谢你,你让我如此强烈地听到了你的心音。

而更让我目瞪口呆的是接下来的湖光的辐射。先是一片玉鳞荟萃的光斑,荧荧烨烨闪烁而来,渐渐升高,被阳光一照,又成了洒金的天帷,然后开始燃烧,映红了急速变幻的冰的光柱。于是,大湖又变得煌煌了,如同暴跳如雷的数万只猛兽在湖面来回翻滚,泯灭了又烧起来了。而在更远的鸟岛那边,道道白光凌空越过,在和阳光迅速交配后生出一层浑黄的声色俱厉的透明物来。桑榆之光,理无远照;热阳之晖,与时并明。晴空一下子碧透了,冰声浩荡的大湖之上,突然又由三色组成了一层偌大的板块:绛紫色、铁灰色、赭红色,渐渐变厚,变淡,消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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