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库库诺尔 青色的海(4)

我有点惊讶:”菜,这是菜,我们吃菜,不、吃、草。”

“菜就是草,我们这儿就有蛮菜草。”我苦笑,不想再解释了。

卓玛意勒以为我在事实面前失去了辩白能力,嬉笑着,又翻出一页:”神鸟,你见过?”

“这是飞机。”

“飞机就是神鸟。”她异常自信,”阿爸说,中国有两只神鸟,一只毛主席骑,一只共产党骑。”

我禁不住大笑,忧伤不知不觉埋进了我心灵底层。我诚恳地点点头,期望她再提几个有趣的问题,回到工棚里,好给大伙儿说了解闷。遗憾的是,她被洛桑呵斥出去了,而我也只好怏怏告辞。

尽管我们那政府派来的荒原使者的身份使牧人们感到了一种威慑,但我们的形象太寒碜了,毕竟与他们对政府图腾式的崇拜无缘。洛桑措木亲自来到我们工棚,说他们还要看看荒原神是不是愿意容纳我们,验证的办法自然要按照他们的习惯。

在洛桑措木离去后,父亲召集我们开会,商议的结果其实也就是父亲最初的打算:为了保证垦荒顺利进行,必须去人参加祈福于神灵的仪式。父亲是无私无畏的拓荒者,他要一个人前往。

“我呢?”我生气地瞪视他,我是你儿子,我有义务保护你。

父亲笑着拍拍我的肩膀:”你嘛,高兴的话就给你老子准备后事。”

也有人附和着发出几声压抑的笑声,而我只有难过了。

“听话听话,你父亲说的没错,他死了有你,你还得给他续香火哩。”

“呸!”我啐向他。续香火,不就把一个男子汉和一个女人拉扯到一起了么?简直是侮辱。狗才想女人呢,我只想我的库库诺尔。它就是我们的香火。我不仅是父亲的儿子,我还是一个真正的荒原男子汉。我,谁也管不着。

那天,我悄悄尾随父亲去了。在一片鲜亮的草地上,用草皮垒起了一个四方四正的祭坛。一尊不知从哪儿请来的铜制佛爷可怜巴巴地立在祭坛中央,由四盏酥油灯围拢着。祭坛下是洛桑措木。他以额捣地,边捣边小声祷祝。忘记他当时磕了多少头,留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那祷词要是写出来,足有满满十页。接着便是父亲拜佛。他按照汉族的习惯,只磕了三个头,然后叨咕了几句什么。

这之后,洛桑带着父亲来到一口大锅前。四周的牧人忽地围过去。我被他们裹挟着,顾不得躲开父亲的眼光了。那铁锅被三块石头支起,下面有火,锅里的水已在飘着热气,水中浸泡着一层碎石子,石子上面有两个面团。

洛桑措木告诉父亲,他可以任意捞出一个面团。父亲依了。剩下的那个自然就得由洛桑捞出来了。接下来,父亲像模像样地将面团掰开,显出一撮白色羊毛来,而洛桑手中的羊毛却是黑色的。

顿时,牧人们一阵喧嚣。

我紧张极了,不知神灵裁定的结果到底怎样。直到洛桑措木从他女儿小姑娘卓玛意勒手中接过一碗奶茶捧给父亲时,我才长舒一口气。白色的羊毛,荒原中的吉祥物。父亲赢了,我们胜利了,垦荒有希望了。

我跳到父亲面前,夺过他手中的碗:”我也要喝。”

而父亲却转身走向神坛,再一次跪下了。

这时,卓玛意勒端着一碗奶茶飘过来,从我手中换走了父亲已经饮了一半的茶碗。我喝着一定是特意敬献给我的奶茶,高兴地朝她眨眨眼。她笑了。

几年后回想起她的笑容来,我始才悟到,她在那么小的时候就期望着我不要离开荒原,因为她日日被寂寞拥抱着,她需要满足,如同我要用库库诺尔、用蚂蚁来安慰我的渐渐向外开放着的心灵一样。在她眼里,我们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一群稀奇古怪的人,我们的许多举动——说话、怒和笑的表情、走路,甚至一声咳嗽,都会在她多棱镜似的脑子里变幻出各式各样的可笑或可爱的形态来。

可怜的小姑娘,她试图用观察、揣度我们来充实她的缺少变化的生活。而当时充溢我脑海的,却只是对荒原神的感激——我第一次感到了神的威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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