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大地密宗(2)

猛然间,湖水不再喧嚣,冰块碎了,凌凌乱乱成了安详的漂浮物。远方,是黑黢黢的地平线,近一点,是灰蒙蒙的岚光,再靠近,便又成了蓝幽幽的湖色。离我们最近的湖水则又是绿盈盈、碧汪汪的。

天妃水女胜利了,由于她们的身子还保持着纯洁,她们高兴让湖色和草色携手并进,泱泱环湖也就有了新绿溅溅。馨风,香露,霞色,岚影,还有鸟声,兽情,蓦然麇集在我们脚下的这块土地上——春来了。

但这只能带给人暂时的愉悦,开湖的壮美和开湖所造成的妙景马上偃卧在了超出我们视域的那个角落里。它属于未来,属于荒原春深之后的那个时令。

荒原上的季节,真正可怕的就是开湖之后暖季到来之前的这段日子,也就是春天。大湖的声光表演悲壮地结束了,恶鬼恶神的反扑是不遗余力而充满血腥味的。不住地刮风,不住地降雪,寒流板结成铅块,压得人头老是缩在并不暖和的大衣领子里。而牧家的牲畜却面临着更大的灾难——走向深渊,冻死和饿死已是司空见惯的事了。有时候,那吹醒大地、复苏万物的春风,甚至会掀起帐房和棚圈,像驱赶小土粒那样把牛羊一扫而光,再把人凌空托起,托向青海湖那正欲解冻的冰层,随冰块一起翻腾消亡。

更惨的是那些大鸟,高崖上的巢穴随崖石吹落,它们只好在空中翻飞,不一会儿,便被风逼向断壁,一头撞死。而那些啄食过荒原人祖先骨肉的胡兀鹫会在饱餐一顿亡畜的冻肉后,突然被一阵飓风压趴在地上。一种被称为荒虎的旱生植物,被连根拔起,顺风飞翔,又随风直捣鹫鹰。怪就怪在它和飞禽素有缘分,尖利的茎秆会准确无误地穿透鹫鹰乌黑的脊背。荒原的春天,是死神喃喃细语的日子。

按照上级的指示,我们莫名其妙却心甘情愿地开拔了,去荒原深处寻找新的处女地。已开垦的农田,我们把它交给了邻近的那个县。

依依不舍哟,我们是被骄傲宠坏了的拓荒者,除了贡献,我们还有潜藏心底的个人目的,那就是让荒凉培育起我们的自豪感,让艰苦赐给我们一顶毫无价值却光彩四溢的桂冠,尽管这桂冠的作用只等于一场时有神鬼出现的华彩的梦。我们慷慨地抛下了果实,又去别处豪迈地摘取。我们是奋进在荒蛮大地上的所向无敌的征服者,我们万岁!

天冷风大,眼看就要下雪了。

父亲说:”天晴了再走,不然会有危险的。”

然而比真理还要阴沉十倍的天气凝滞不变地欺骗了我们整整一个星期,那黑色厚云在一阵虚张声势的低空飞渡之后,心满意足地载拥着那盆欲落不落的大雪杳然逝去了。荒原在原始浑朴的太阳光中露出了那副淡漠于历史和人世的平和模样,超然物外的沉默羁留在了每一片土地上,太初景象变得更加实在而又悠远。

我们出发了,行进在奔赴新垦地的路上。谁也没想到,飘逝的黑云会急急返回,第二天,我们便遇到了一场骚动旋舞的荒原春雪。

炽白的恢弘的烟气把地球表层的赤褐和苍黄的固有色一瞬间盖去了,也盖去了时间的推进和物质的运动。创造力留在大地上的所有痕迹荡然无存。雪沃荒原,让荒原消逝;白粉涌塞,白得什么也没有。那遥远的地球的童年和第十二条银河中的数亿星球,大概就是这模样吧。

这场大雪依旧表明了荒原对我们的拒绝,可我们没有任何理由放弃这个接受挑战的机会。我们继续进发,在雪原上拓展出一道黝黑的深壑,哪怕这深壑每天只能延伸几十米呢。哪怕再往前,会有雪坑陷进我们的身子,然后由雪粉掩埋呢。亘古的荒原,多少年了,直到今天才出现第一代拓荒者。后人会记得我们,环湖的历史会写下我们。这就够了,一切都有了,我们还能期望什么呢?

只是在后来,当我追忆起当时的情形时,我才猛然想到:在雪片缀就的帷幕后面,是舞台,是一出有声有色却滞重舒缓的历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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