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昌的父亲已经解除隔离,回到家中。只是每周要交一份汇报,汇报每日的活动。这个家庭在经过一度的打击和混乱之后,又平静下来,走上生活的轨道。还是大姐操持家务,她是常日班,晨起暮归,一早一晚两顿饭便可照应,中午由放学回家的妹妹们简单烧煮。整个白天,都是父亲和南昌相守着度过。父亲的每周汇报由南昌递交去单位,汇报完全是流水账,几时起床,几时用餐,几时就寝,结尾总是“一日无人来,一日无外出”。所记不谓不如实,但却透露出讥诮的意思。一次,父亲有恙,歇在床上,请南昌代笔。南昌斟酌一时,结果还是按原样写下,末尾也是“一日无人来,一日无外出”。再后来,父亲病虽好了,可“汇报”的事情却落在南昌的身上。他颇感惊奇地注意到,他的字和父亲的字竟然很相像。南昌又注意到更多的与父亲的相像:发际正中都有一个发尖,右边脸颊略比左边瘦削。有时候,他听见自己的咳声会惊一跳,以为是父亲在咳嗽。甚至,洗过脸永远绞不干毛巾,任毛巾水滴不止的同样的习惯。这些发现使他感到惊慌,他有意识地修正自己的习惯,可是,却越来越经常地听到大姐的数落:父子俩一样的毛病!碗里的饭没有吃干净,脚汗沤烂袜底和鞋垫,衣领上的脑油气味——大姐正当谈婚论嫁的年龄,看起来却像一个养儿育女的女,在她身上,感情和情欲全单纯为一种母爱的责任。有一回,父亲忽然对南昌说:你们终是要离开我的,只有你大姐会留在我身边。
有一回,南昌翻箱倒柜找一件上装,找得火起。父亲也随着他忙活,不时递过一件,接过来看看不是,又丢开。他看见父亲的眼睛,竟然有奉迎之色,于是歇下手不找了有时候,他在陈卓然那里待得忘记时间,回家晚了,便会看见父亲房间亮着灯。他很想进去说一声“我回来了”,却是没进去,只是重了手脚,咳嗽着,表示人已回来。果然,不一会儿,灯就熄了。就这样,琐细之间,父子间养成了一些尴尬又酸楚的亲情。
这是一个少有的温馨时期,在他们家历史上从未有过的。似乎是,事情已经坏到头,反而局势明朗,所以,就也安全了。偶尔的,南昌会去父亲房间坐坐。开始,他借口到父亲书橱里找一本书,父亲坐在书桌前,背对着他。他有些慌张,随便从书橱里抽一本书,就退出去。下一回,他是以还回书为理由进房间,父亲已躺在床上被窝里,伸手向南昌要去那本书看了看,书名是《小逻辑》,黑格尔所着。父亲翻了翻,问能看懂吗?南昌老实说看不懂。父亲说:这对你有些难,你可以读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南昌将《小逻辑》放回书橱,再找出《政治经济学批判》,然后出了房间。第三回进父亲房间,却没有继续读书的话题,而是谈天气。这是一个暴冷的上午,姐妹们都不在家,父亲让南昌替他灌一个热水袋。南昌灌好后送进去,父亲急切地接过来,紧捂在怀里,嗫嚅了一声:真冷啊!南昌转身要离去,父亲却又开口说话了。
亚热带湿润季风气候会使人倍感抑郁,父亲说。你这是为悲观主义找借口,南昌说。不,我是在为悲观主义找原由,悲观主义更可能是一种疾病。悲观主义是世界观,南昌坚持。你难道不觉得世界观是由多种因素形成,也包含有物理性成分?南昌的脸却绷紧了:世界观是人类精神。父亲笑了,他那惯有的尖刻又回来了。南昌强调:这是主观意识形态的范畴!父亲以请教的口气问:唯物主义不是说,存在决定意识吗?南昌一时无以对答,憋红了脸说:你要好好改造世界观。说罢立即转身走出房间,反手将门带上,快步走开,好像生怕有什么会追逐而来。
他决定不再跨入父亲房间,可是却轮到父亲叫他了。他装做听不见,第一次赖过去了,第二次也赖过去了,第三次,父亲竟过来敲他的门,他只得去了。父亲要口授一份思想小结,让他笔录。南昌准备好笔和纸,开始了——我出生于江西南昌,据族谱所记,明万历年间,有先人任职礼部,官至尚书。到曾祖一辈,已是耕读人家,有良田数千亩,人丁百余口,族中有宗祠、义堂。然而——南昌觉得父亲又在弹老调子,不由皱眉。父亲说:我以为必须从根子上检讨起,才能真正判断自己是何种世界观!听到“世界观”三个字,南昌脸红了。他收起纸笔,问道:真的是你们单位要你写思想小结吗?父亲坦然地望着儿子:检讨与反省不就是我一生的工作?那你自己写!南昌将纸笔一推,站起来。你必须写!父亲说。为什么?因为我是父亲,你是儿子!南昌愤怒起来:那我现在就贴出声明,和你划清界线!父亲伸手在他脸上掴了一下。南昌脸颊火辣辣的,他亢奋地想:来吧!还有什么,来吧!父亲一甩手: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