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向皖南

初中高中总共六届毕业生,在各种各样的猜测与传言中度日,这一年的下半年,终于要动了。母亲的态度很明确,阿援和阿明要留上海,其他两个都可以务农。家中向来是母亲专权,无民主可言。她就是要最大限度地使用政策里的优惠,把儿女安顿好。阿明很快接到通知,分在城建公司,做一名建筑工人。可上班仅两个月,公司便承接小三线工程,要开往安徽皖南。

阿明去皖南的时候,陈卓然在沪东一家造船厂上了班,南昌则前途未定。阿明走了不久,就给他们来信。信中说,工程驻地是在山区,距铁路线六十公里,先遣队伍已建起一些简陋的平房,兀立于起伏的丘陵之中,四下里是他不认识的树种,等等。下一封信里,写到水塘里针似的小鱼,洗衣时会在指缝穿梭。再下封信告之的是鸟和松鼠、野兔、獾,又介绍离他们最近的市镇名叫梅街,阔大高耸的山墙,顶着斜平的黑瓦,是国画中的水墨格调。

陈卓然看阿明的信,常有身临其境感。阿明的世界是柔软的,明丽的,开阔的。在给阿明的回信中,他也描绘他的新环境——车间,他竟然把车间写得气势磅礴,将自己都鼓动起来。可是第二天上班,一走进那铁灰色、轰鸣着的空间,头顶走着行车,穹隆便无限的高,人则小成虫蚁一般,他的心情又低沉下来。他想,现在阿明到了合乎他气质的地方,而自己却在了一个相抵触的环境里。他读《约翰·克利斯朵夫》,那一节,克利斯朵夫终于离开德国,乘上驶往法国的火车,他向前方伸出手,说:巴黎,救救我,救救我的思想!此时,想到这一节,陈卓然热泪盈眶。他将自己定位成一个“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

然而,阿明信上描绘的那个质朴单纯的世界,有着无限的温情,润泽着他的思想。这一回阿明的来信,是告知他,领导安排他辅导班组工人学习《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请陈卓然帮助。陈卓然不禁微笑起来。他想起他读《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的情景,简直远得看不见了似的,他找出那时的学习笔记,抄录几段寄给阿明。阿明的回信里表现出对马克思这篇着作的很大热情,他说他喜欢《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他喜欢它的风格。他和陈卓然一样,也用了“华丽”这个词,他醉心于那种场面性的描写,这也许与他绘画的爱好有关。他心里怀疑阿明根本没有弄懂马克思的本意,也不知道这对阿明和他的工友又有什么意义。不懂就不懂吧!陈卓然感慨地想,我曾经自以为是懂了,其实不过是领略了些教条;而我花了如此长的时间方才摆脱了教条,阿明却与它从不沾边。当南昌再一次问及阿明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的时候,陈卓然做了以下回答——阿明是个小市民。我们总是以鄙夷的表情说这三个字。事实上,小市民是什么?小市民是公民,他们的生存最依赖平等、自由、民主这三项原则。城市这地方,凭着个人独立的奋斗,就可以立足。有没有看过《约翰·克利斯朵夫》?破产的耶南一家,什么都没有了,来到巴黎,做什么?教钢琴。他可以不依赖别人生存。

你没有去过阿明生活的区域,我去过。那里有一个老头,一个人驻守在老祖宗的房子里,看着那房子一点一点被蚕食,一点一点颓圮,他靠什么支撑?靠的是幽默。还有一对老年夫妇,他们每天的功课是什么?数米。上午数出的米中午下锅,下午数出的米晚上下锅。他们可以看着祖宗的房子一寸一寸地败落掉,也可以一粒米一粒米数出饭食下肚。他们求的是实际,现实的可见的衣食饱暖,也就是物质基础。所以,他们没有空想。可是,他们很有力量,因为他们体现了生活的最正常状态。我们家楼下——陈卓然向窗外指了指——所谓十里洋场,繁华世界后面,是什么?柴米油盐。家长里短,茶咸饭淡,未必就不是哲学,只不过他们没有自觉。苏格拉底有自觉,但自觉是从不自觉里生长出来的。我们所说的小市民,身体力行着我们对人类社会的理想,而我们看到的却是“庸俗”两个字。其实,马克思不也是市民吗?市民中的优秀者,有充沛的活力,思想力,他们将会有嬗变来临。

阿明是一个优秀者吗?南昌问。陈卓然说:不知道。马克思解释路易·波拿巴政变,从拿破仑一世在法国共和八年雾月十八日的政变说起,历数七十年法国社会变化的多种原因,可是最终促成事变,总归要有一件具体的事故,“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很可能是许多个,甚至许多代“阿明”,嬗变才可达成。我们身边的阿明只是其中的一个。

那么,我们呢?南昌问:我们是谁?我们?陈卓然沉吟着:我们是谁?我们是新市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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