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昌在小老大的追悼会上,看见了陈卓然。就好像小老大将他还给了陈卓然,这一日,南昌便去了陈卓然的家。陈卓然的房间里还坐着一个面色白皙、身材颀长的青年。南昌只一眼便看出,这不是他们圈子里的人,而是——小市民。南昌不明白,这位思想者如何会结交那样的朋友。而且,看起来,他们之间还有着一种默契,使他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南昌不由生出妒意,他不再说话,闷闷地坐在一边。他发现陈卓然变得谦和了,在他们过去的的交往里,陈卓然永远是个说教者,现在,他却在聆听阿明。可是,阿明说了什么呢?阿明什么也没说。南昌想:这太不公平了。南昌与陈卓然分手之后,陈卓然显然在朝某一个方向发展,日臻完善;而南昌呢,遍体鳞伤。他不由自惭形秽。他突然间开始说话,滔滔不绝,说第四国际,说他们这一代青年的使命,说国际共运的继承和发展……他的激动表情使阿明愕然。陈卓然则微笑着,说了一声:小托派!这一句玩笑本是亲切的,可南昌勃然大怒,积郁着的委屈、妒嫉、失落,一下子涌上心头。他陡地立起来,指着陈卓然骂:赫鲁晓夫!修正主义!陈卓然也愕然了,想辩解,被南昌一个坚决的手势止住了——你有什么呢?不过是娘老子的资本,可以供你自由选择信仰;信仰对你这种先天的进步者,不过是点缀、装饰。你知道什么是革命?是脱胎换骨,是凤凰涅盘,是疼痛——南昌的喉头哽住了,一声抽咽顶上来,他使劲压住,最终还是丢人地哭泣起来。掌声响起,陈卓然仰在椅上,击两下掌。这动作多少是为掩饰窘态,但在南昌,则是无限的轻蔑。他站起来,整整衣服,推门走了。
几天以后,南昌出得家门,骑上自行车,听见有人喊他。四下里一看,见对面马路上站着两个人,对他笑。是陈卓然和阿明。他一扭头,不理睬,照直走他的路。那两人车转龙头跟上来,他加速,他们也加速,只听陈卓然在身后喊:你还要怎么?不依不饶的!阿明跟着喊:算了,算了!南昌不回头,陈卓然就来撞他的车。阿明趁机超过他,试图拦截他。三人纠缠一阵,正好到了路口。南昌冲过去,正好换灯,将这两人阻下来。陈卓然隔了马路喊:向你道歉还不行吗?一换绿灯,这两人箭也似的射过去,一下子抓住了南昌的车把,三个人终于面对面站定了。南昌脸上还气呼呼的,半是没消气,半是下不来。他们便兀自说话,虽是自己说话,却是说给他听。南昌听得出来。心里有一种暖意生起,不由得鼻酸。他们在说什么呢?说天体宇宙行星;说赋格,和声;说上帝创造世界;说唯物主义——王校长,你知道吗,王校长?阿明说。王校长是谁?陈卓然问。他们一唱一和,然后会心地笑。南昌知道,他们在讨好他呢。他心里渐渐清明,有些许快乐生出。忽然,他高声问:你们知道吗?光和真理!那两个一怔。他得意地说:光和真理!是啊,他终于找到了可以和他们对垒的武器。他咽了咽唾沫,说:有一个人,叫高医生——他却发现他对高医生知之甚少,然而,引出高医生的那个人和事却都到了眼前。他说不下去了,埋下头朝前骑去,后面跟了两个纳闷的人。
自此,他们三个人到了一起。陈卓然和阿明的交流,带着神秘的气息,潜深流静,不言而喻。南昌到场,破坏了这种至知的意境。多嘴的他,总是要接应陈卓然的话,陈卓然不由自主也被他牵进他的理解里,事情变得浅显并且陡生歧义。阿明呢,则被冷落一边,没他的事了。可是,无论是阿明还是陈卓然,都挺欢迎南昌的搅局。陈卓然和阿明的心灵交流,多少有点矫情,使双方感到累和乏。他们其实是有些走入象牙塔了。可是现在有了南昌,如果借用男女关系的说法,南昌就是电灯泡。有时候,三个人什么也不说,却并不感到空洞。时间变成光和影,在壁上,地上,树枝间,跳跃着过去,有一些什么在积养起来。他们觉得,哪一个也不能缺少了。
有时,他们会谈一些浅俗的问题。比如说,女人。阿明对女人的认识,来自妹妹阿援。他说女人善于表情,能够坦然地表达内心的感情,感情这种东西,是重负,卸下来就轻松了,但是,也没有含量了,所以,女人是轻盈的。陈卓然对女人的认识却正相反,一个字“厚”。你们知道,鲁西南的女人怎么装束的?一边的脸颊上披一绺额发,其余的头发在脑后盘个髻,身上的衣裤,是用柿子染的一种紫,裤脚扎起来,噔噔地跺着地,牵一头叫驴推磨去了。女人就是厚土,种什么,长什么!南昌对女人的经验显然要多过这两位,虽然他比他们俩都要小。这些经验绝不是“轻盈”,也不是“厚”,而是——女人是疼痛,是特别容易受伤的动物。陈卓然和阿明看着南昌,不明白他为什么显得伤感。他们不敢多问,转移了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