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小老大之死

夏秋之交,气温变化多端,小老大不慎染了风寒。先是高烧,送进医院输抗菌素,退不下来,他从小生肺结核,早已形成肺空洞,这回又急骤发作肺气肿,最终呼吸衰竭。从发烧到死亡仅只五天时间,让家人猝不及防,他母亲都没赶上与他见一面。追悼会那日,大家都去了殡仪馆。来的人出乎意料得多,厅内挤不下就站在了门口,台阶上站不下,就退到院子里,漫开一片。来人多是年轻人,小老大沙龙里的常客,互相间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或者是间接的辗转的认识,此时彼此并不打招呼,肃穆地站着,脸色都有些苍白。这大约是他们中间头一回有人死亡,这个人于他们不是很亲昵,也不是很重要,可现在他死了,原本完整的生活忽然就有了裂隙,望进去,是一个黑洞。

小老大本来像树一样,扎在那里。他们走开去,将他忘记,无论多久,待到想起来,再回去,他依然还在那里。可是现在,这棵树连根拔起,他们却再也忘不了他了。南昌看着人丛中他认识的人,甚至,远远的,他还看见高医生。高医生的头发已经留到齐耳,看上去还很年轻。他想到,就是这个人,小老大,将他和许多素昧平生的人联系起来。他自己从不动窝,可许多来来往往的人,却因为他而相识。当人们谈论小老大的时候,嘉宝——南昌想起她也与小老大有一面之交,可说相识于危难之际,嘉宝说:这是一个聪明人!南昌有些惊讶嘉宝说出一个简单扼要的评价,他从来没有想过小老大是聪明还是不聪明,小老大当然是聪明的,何止聪明?他其实是先知。人在家中坐,却知天下事。南昌想起与小老大最后一次谈话。

那是从高医生那里回来以后,南昌来到小老大家。小老大家里,飘着一股药味,辛辣而清新。他一进门,小老大便说:药是草木的精华,你别看药是苦的,不是有一句老话,叫做“苦尽甘来”吗?苦到极处便是甜了。他停了一下,问道:那事怎么样了?南昌答非所问:女人真可怕!小老大轻轻“哦”了一声,换了话题——花,小老大说:花是什么?是植物的生殖器。南昌转过头,注意听了。在植物,最美丽的状态就是生殖了。蕊是花最娇嫩的部位,再卑微无名的花,都有蕊,纤巧,精致,那就是植物的生殖器的形状。这是造物的神功,就是这样纤细的器官,担负起繁衍的重任。我们要爱惜花。那么,南昌提问道:痛苦呢?小老大沉吟一下:这就是人了!人是什么?尼采说过,人是会思想的芦苇,痛苦是思想带来的。可是,南昌争辩:肉体难道没有痛苦?小老大说:那是疼痛,疼痛和痛苦是两个概念。南昌说:就算是疼痛,疼痛怎么办?小老大说:你以为植物没有疼痛,它们只是不叫痛,一旦叫痛就是痛苦了,痛苦是思想作祟。话再回到花上,你看,果实结成,花瓣便凋敝了,这凋敝就是疼痛,只是它不叫。要是它想叫呢?南昌问。它不会叫,它没有语言,小老大答。南昌又问:到底是语言产生痛苦,还是思想产生痛苦?小老大答:语言是思想的工具,没有语言,思想就不可能诞生!语言先于思想诞生,是吗?南昌紧逼着问。他如此急迫,小老大都有些招架不住了,略镇定一下,放缓速度:语言和思想也许就像肉体和灵魂,它们一同出世……那么痛苦呢?南昌等不及小老大阐述,打断他:痛苦是肉体的还是灵魂的?小老大给他弄糊涂了,不晓得说什么好,停下来,看着南昌。

那是惟一一次,小老大没能说服他,更可能是他没有听懂小老大的话。然而,他还是从谈话中得到两个重要的概念:疼痛和痛苦。他应该耐心一点,好好听小老大说话,其中一定藏着玄机。以后,再不可能追问了。小老大死了,将这个玄机永远地、永远地带走,留下了疑惑,让他独自一个人去解开。

他们一伙人送走小老大,骑车驶在马路上。这是城市边缘的马路,宽阔平展,阳光铺在柏油路面上,均匀而稀薄,已有了秋意。小兔子的车后架上坐了一个陌生的女孩,还没来得及向大家介绍。他和舒娅没什么了,就像南昌和珠珠没什么了,甚至,和嘉宝也没什么了。小老大说龟背叶子上面的漏孔,减轻了雨水的压力,使它能够生存和繁衍。可是,叶子和叶子不同,有一些叶子的经纬线路是直向的,呈开放的状态,不能处理微妙的转折角度,一撕就裂,而且会一裂到底。

  南昌渐渐从自行车阵中落后,车阵离他远了。南昌想赶上他们,却怎么也蹬不动似的,总是落下他们一段距离。他听得见他们的说话和笑声,他们又快活起来,由小兔子牵的头。这是小兔子麾下的军团,快乐军团。真亏有了小兔子,才不至一片愁云惨雾。曾经南昌也加入过,如今又退出,这是小老大第几代玄机?神秘的小老大,他的蛋白质的身子里,收藏着多少纤维草木:黄环,青葙,苍耳,赤箭,赭魁,白芷,红蓝,紫葛,乌韭,甘草,酸模,大黄,细辛……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