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和她们之间的关系,还有一个短暂的复兴的时期。他们又来到舒娅家里,甚至有两次,嘉宝也来了,坐在大家中间。南昌不禁疑上心来,他和她有过什么事吗?这一阶段的话题是第四国际的兴亡。关于第四国际,他们有多少了解呢?所有的资料不过是来自批判文章里一些断章取义的概念,父亲们的理论学习文件,外加私底下传递的关于托洛茨基的小册子。在共产主义学说里面,那些拉丁文的人名和概念总是激起着科学进步的热情,还带有艺术的气质,特别能满足青年的想像力。他们将这些拗口的人名念得滚瓜烂熟,就像是他们的熟人。阐述概念也很流利,观点和论据信手拈来,因缺乏材料而断了逻辑推理,说不通的地方,他们就以思想的坚定性来克胜。他们如此的高昂,声音响亮,情绪热烈,充满着向往。她们,这些听客,很难说有什么同感,经过这些日子的接触,他们的神秘感略有削减。只是,聚会,与异性相处,还继续吸引着她们。
最近,在他们的说话中,越来越频繁地出现一个人,话题渐渐集中到这个人身上。这个人就是小老大沙龙里的成员,那个外交官的女儿,她叫敏敏。是小兔子在音乐学院看大字报时发现敏敏的,她骑一辆小轮自行车,一张圆脸,慢慢地徜徉在校园的甬道,表情很出神,却显然与周遭大字报无关,而是在另一些什么事情上。当小兔子迎面叫住她,她惊得几乎从车座上掉下来。小兔子问:在想什么呢?她说:你听,《恰尔达斯》。小兔子问她最近在做什么,她说她父母新近又派往非洲某国出使,因那里教育状况不成熟,所以她和弟弟还是留在国内——受教育。
后来他们知道,敏敏时常来音乐学院,其实为的是听音乐。小兔子向她承诺,为她提供唱片,她不是喜欢音乐吗?这有什么难的,何必到音乐学院来听壁脚。敏敏说外婆家正有一架唱机,原先也有唱片,“文革”中,自己破自己“四旧”,全砸烂了。
敏敏怎么知道,小兔子们是什么人,有什么东西是他们不能到手的!这一天,他们按敏敏给的地址,一起去敏敏家了。敏敏的家,也就是她外婆的家,在一片杂弄中间。他们跟随敏敏,登上阁楼,木梯很陡,敏敏的凉鞋底几乎就踩在小兔子的头顶。敏敏的床掩在角落,罩着一领圆纱帐,顶上与脚下都缀有蕾丝花边,这小小的阁楼就此变得华贵,像童话里公主的房子。相对的角落里是敏敏弟弟的床,是一领普通的单人棉布方帐,床头架了一座小型天文望远镜。敏敏说是邻国一个大使的孩子送给弟弟的,后经上级批准,同意她弟弟收下。
在敏敏的房间里,他们几个竟都拘谨起来,他们从没这么老实过,在敏敏的一一照应下落了座,然后由主人放唱片给他们听。唱机很旧了,唱针也秃了。他们带来的唱片,其中一张又有了裂纹,唱针就老也走不过去,反复打转。恰好是一张叫“狂人大笑”的唱片,于是,阁楼里一时间满是夸张又单调的笑声,敏敏关了唱机,方才安静下来。这样来往了一阵,有一天,他们来到这片庞杂的里弄时,看见敏敏推着自行车等候他们,说:我们出去玩吧!这就是这个严谨的家庭拒客的方式,温和却坚决。从此,他们与敏敏就在外面会面,公园、电影院、某一个学校的操场,等等。有时他们一行人去到外滩,听海关大钟响起。海关大钟敲奏着那俗曲野调,因是大调式的,亦有着一种庄严,在天穹底下沉沉漫开,笼罩了旖旎蜿蜒的地平线。
这日午后,南昌往敏敏家去,是为给敏敏的弟弟送一只叫蝈蝈。自从被敏敏的外公外婆委婉地拒绝,他们不好再上门,但是偶尔的,会给敏敏的弟弟送东西去。因是找敏敏的弟弟,老人们似乎就不大好阻拦了。南昌来到敏敏家楼下,叫了几声她弟弟的名字,没有人应。他推开虚掩着的后门,径直走进去,弯上楼梯,上了阁楼。果然有人,敏敏在。她背对着门,低头坐在桌前,肩膀微微颤动,她在啜泣。南昌怔住了,站在门口,进不是,退不是。此时,他手中的叫蝈蝈突然响亮地叫起来,将他们两个都惊了一下。敏敏回过头来,只见她满脸泪光。南昌想问,又不敢问。他向前跨了一步,将叫蝈蝈笼挂在她弟弟望远镜的镜筒上,然后退回去。这时,敏敏说话了:南昌,我爸爸妈妈其实并没有出使,他们全在隔离审查,我们已经一年没有他们的消息了。说话间,敏敏平静下来,泪水洗涤过,她的脸显得格外光洁。停了一会儿,她轻轻叹一口气: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她转回头,眼睛移向老虎天窗外。南昌在心里重复了敏敏的问题: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南昌站了一会儿,终于退下扶梯,走出这幢简陋的老式民居。许久,南昌才转出这片街区。日头已经偏了,林荫道上一片蝉鸣,哗啦啦地,洒了一地碎金碎银。真像是梦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