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何向明

在上海南市区,从陆家浜路上延进的一条弄堂,水泥方砖的地上,常常用粉笔画着千军万马。有内行的人,认得出那是曹操,那是刘备,那是周瑜,那又是诸葛亮无疑,差不多是一部“三国”的连台本。画的作者是住在弄底二十二号里的阿明,学名何向明。 。

阿明的高祖一代,是浙江南浔操丝业的中等商人,几起几落,到曾祖一代,只能去到丝厂应差。底下一辈的孩子,都靠自己奋斗在社会立足。阿明的母亲,是一个新型的女性,她毕业于中华职业学校,和父亲在同一家公司做事。父亲年长母亲三岁,同业同事,生相也很般配,然而,两人性格上的差异很大。阿明的母亲是积极分子,曾经写过几份入党报告,甚至有一次,已经填了志愿书,可结果因为丈夫的问题没有被考虑。丈夫也说不上有什么问题,只是与几家小粮食厂的老板有交情。三反五反时受了审查,生生耽误了妻子的入党。夫妇之间,从此有了裂隙。

母亲的声色覆盖了整个家庭,但也幸好如此,他们的生活才由此变得明朗一些。孩子们都多少秉承了父亲保守的性格,只有妹妹阿援例外,她和母亲相像。就这样,他们家的男性成员,笼罩在了女性的阴影之下。阿明和阿援只差一岁多点,阿援是个抛头露面的家伙,阿明呢,悄无声息。他们之间有一种自己都不觉察的亲密。阿明的弄堂作品,是由阿援向人做推荐:这是我们家阿明画的!阿明却不能如此坦然地表达感情。阿援在学校合唱队领唱,阿明不由为她骄傲,可他就是不能对同伴说:这是我家阿援。中考时候,阿明进入市属重点中学,他的绘画才能在壁报上表现出来,成为学校的知名人物。

阿明升到了初三,面临考高中。凭他的成绩是可直升本校高中的,但他想考一流的上海中学。母亲不同意他放弃直升,上海中学是高不可及的,必须有格外优异的成绩,方可问鼎。阿明是家中最寄托希望的孩子,因此,阿明的选择就不止是他个人的事情,而是负了家庭的重望。阿明原本就是内向的性格,此时他都变得孤僻了。母亲在家中一贯专权,任何人都无法反对她的意志,她刚烈的性子,又通常是以暴戾的方式来表达。母亲的叫喊让他害怕,而父亲无所措手足的样子尤其叫他辛酸。在此情形下,阿明只有越加沉默。多亏有阿援,她在母亲和哥哥之间传递一些话,无非是哥哥向母亲要学杂费,或是母亲让哥哥加减衣服,就是这些闲账调和了气氛,使关系不至紧张到崩裂。

初三上学期,在僵持的空气中过去。一放寒假,阿明就到露香园路祖父母家去住。而寒假过去,直升高中的名单就要定夺。母亲按捺不住,去露香园路看他。正临年前,祖父母家一片杀鸡宰鹅、烹猪烹羊的节日气象。几家共用的灶披间里,还挤了一张小方桌在打四十分。阿明挨在桌边观战。母亲踏进门,一眼看见阿明悠闲的样子,不由得勃然大怒,上前就来拉阿明。阿明只轻轻地一拨,母亲就被拨到一边,然后夺门而出,推上表兄的自行车,跑得没影了。

这年冬天特别冷,弄堂里水管都冻裂了,阿明出走时,身上只穿了毛线衣,口袋里也没有钱。眼看着两天两夜过去,一点消息也没有。母亲很快就躺倒了。到第三天晚上,一家人正坐着发愁,忽听门响。阿援出去,看见阿明已进了东厢房。阿援又惊又喜,问他这几日去了哪里。阿明说,其实当天晚上他就回到祖父母家,但祖父母却让表哥陪他去了老家南浔。祖父母一向看不惯母亲压抑父亲,继而又压抑孙辈,正好趁此机会给媳妇点颜色,替儿孙两代出气。这几日里,阿明头脑渐渐冷静下来。直升不直升、上哪一所中学,有那么严重吗?这样,他就想回家了,但仍不肯去见母亲。母亲知道他回来,也已安静下来。到了五六月间,文化大革命发端,大学中学停课,升学亦暂停。阿明和母亲的分歧就此消除,他们也不必再向对方表示自己的妥协了。

阿明参加了红卫兵,多少是随大流,但很快,他就成了重要人物,因为他的绘画才能。原先他只是在壁报上题图,或是画板上速写,如今则需将画幅开得极大,撑足一整个宣传栏,有时是将白报纸连起来,从楼顶悬到楼底。他特别热衷于描绘盛大的场面,总是向往外在的形态,就像他小时候羡慕阿援能够生动地表达感情。

有一回,他被邀请去外区的宣传栏上画画。回来时,路过一条暗巷,自行车磕磕棱棱地压过卵石路忽然间,车轮被什么卡住了,没容他低头看,七八个人围上来,将他拉下车,一拥而走。他脚上的鞋被踩掉,鹅卵石圆润地硌着脚心,又转上水泥街道,再被推上一段楼梯,进了一个房间。阿明处在极度的惊惧中,等喘息稍定,他看见自己被关在一间堆着破烂桌椅的厕所里。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