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高医生

南昌和嘉宝骑着车,乘轮渡,走土路,找到了紫藤萝公社食堂。在一间挂着卫生院牌子的房间里,见到了高医生。起先他们分辨不出高医生是男是女,白帽子底下的鬓角剃出青色的头皮,口罩上面的一双眉眼则是女性的清秀温和,等开口说话,他们才断定,这是一个女医生。

高医生是浙江杭州人,高家原是着名的大户,但他们的一支却式微了。到她出生的一九二○年,家中的地和房都典了,已无收入可言。在她三岁那年,母亲去世,父亲带了一个姨娘离家,杳无音信。她由乳母抱着,去到上海的姨母家。姨母家供她吃住,还供她上学,负起了养育的责任,但感情终是疏淡的。惟一亲近的就是乳母,她们就像是一对母女,夜里歇在房内,大的嘱咐小的努力争气,小的允诺大的奉养她一生,一直说到泪眼婆娑,相拥入睡。

姨母家的住宅是偌大的一座,有无数的房间与无数的走道,她本能地选择僻静和背阴的角落过往,就好像尽力要让人觉察不出有她这个人,她觉得她是这个家多出来的一个人。三年的寄宿中学的生活,使她收缩着的身心略略伸展开,然后,进了医学院。作为教学医院,学生们有相当部分的学习课程,是在医院里临床进行。高晨穿着白衣,随老师走在病房,尤其是那种贫民大病房,几十张病床纵横排放,上面都是受苦的人。她有时候会感到奇怪,在姨母家里,身边都是享福的人,可她却是消沉的;到了这里,面对着如许受折磨的人,她则昂扬着。这是为什么呢?她想:大约是“同情”这两个字。后来,她发现,仅仅“同情”是不够的,她目睹他们忍受煎熬,挣扎和搏斗,其中有一些人最终不得不服从命运,一种敬意油然升起。于是,在她心中,充满了慈悲的心情。毕业后,她进了一所教会妇产科医院。到了文化大革命,像她这样,既是工商地主出身,又生活于有产者家庭,加上教会学校背景,总是批判和斗争的对象。还是多亏了姆姆,不管是单位的造反派,学校的红卫兵,或者里弄里的野蛮小鬼,凡是上门都是由她出去对付。要带高晨去批斗,她则跟着,一路和人辩着。门口不论来人贴了什么,她都有胆量撕掉。

革命的初潮一过,她就被下放到川沙紫藤萝公社卫生院。此时,她被剪得七高八低的头发还未长齐呢!像南昌和嘉宝这样,经过辗转关系介绍来的莽撞男女,在高晨并不是第一对。这些男女青年,在她眼里,都是孩子。他们的惊慌、窘迫、恐惧,不期然地让她生出母爱的心情。那些中止妊娠的女孩子,一律咬牙忍着不出声,下了手术台,躺都不躺,一溜烟地跑走。那些男孩大多是孱弱的,让人不敢相信他们能对女孩负责。

南昌坐在一边,听高医生与嘉宝问答,他发现女性的身体竟是那样复杂,他了解甚少。而他对自己,男性的身体,又有多少了解呢?时间已到正午,高医生领他们到公社食堂吃饭。食堂里弥漫了草木灰与饭蒸汽的味道,嘉宝忽又呕吐起来。高医生买来盐水虾、红烧鱼、咸菜毛豆。这两人都没胃口,南昌还吃了半条鱼,一碗饭,嘉宝只是开水泡了半碗饭,用了点咸菜送下去。

手术时,南昌就坐在外间,听得见里面器械的响动,还有高医生对嘉宝的说话——让她数数。南昌不由也在心里跟着数起来。嘉宝一直没有出声,不知道有多少时间过去,突然间,嘉宝发出一声哀求:医生,拉拉我的手!南昌将头埋在膝间,感到了惨烈。

终于结束了,高医生洗净手,在南昌身边坐下。嘉宝在里间,声息悄然。高医生问:今年多大?十八了,南昌回答。父亲母亲呢?父亲隔离审查,母亲去世了,南昌如实答道。停了一会儿,高医生问:中学学的是英语还是俄语?南昌说:英语。高医生念出两个英语单词:Light,True。 “光和真理”,这是我们学校的校训。说罢,她笑了,摆摆手说:好了,走吧。

回去的路上,南昌在后,嘉宝在前。嘉宝的背影颠簸着,南昌的心也在颠簸,不是心痛,而是恐惧,恐惧这个创口会崩裂,流血,不可收拾。船到浦西,出了码头,他们都没打个照面,分别往不同的方向骑去。南昌骑过大楼间的窄街,恍惚中迎面跑来一个小孩,他急忙一个刹车,人和车一同倒在地上。这时,他看见了天空,太阳刺痛了他的眼睛,他想起高医生说的两个词:光和真理。他身上压着自行车,滚烫的地面烙着他的身体,他身体深处也有一个创口,受着抚慰。

下午,丁宜男家的窗户上响了两下。推出窗去,见是嘉宝,一张脸小而且苍白。她进来后,站了站,说:我能在你床上靠一会儿吗?丁宜男觉得异常,想问又不知问什么,就让她躺着,回到缝纫机前继续做活。几次回头,看嘉宝一动不动,便走过去,想问她喝不喝水,却见她满脸是泪。你怎么了?丁宜男问。她侧过脸朝向墙,丁宜男看见,她身下正渗出血来,染红了洁白的床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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