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又一次走向户外

这个冬季里,上一年的小学毕业生,延宕一年之后,终于进校了,“复课”的通知也召来了学生们。校园里就比较热闹,甚至于有一种复苏的气象。男女孩子也是闲荡得厌了,多有些想念学校生活,也是牵挂前途,不知何去何从。来了才知道,说是复课,实际无甚课程可复,也无甚纪律可言,至于何去何从,依然音信茫茫。要说,校园真可说满目疮痍,可是有了这些年轻的男女孩子,情形就不同了,甚至,有了几分鲜艳。

在校园里略待些时间,就会发现,这遍地散着的人群里,其实是有几个特别突出的组合的,他们,或是她们,以各样的特质吸引了人们的注意。假如将此时的校园称做社交场,那么他们就是社交场上的明星。南昌他们实在是足不出户太久,他们的感官此时就好像一下子裸露出来,无遮无掩,对户外的亮度、热度、明暗度,都需要重新认识似的,惊惶之后,紧接着是高度的兴奋。他们贪婪地打量四周,多亏了他们的荣誉心,才不至于失态,而使他们矜持着。他们在这操场中央站立一时,视觉方才适应,对周遭事物有了辨别力,于是,注意到了她们。

她们总共有三四个人,立在操场边的甬道上,甬道的另一边是学校的铁丝围篱。铅色的铁丝编织成菱形网格,外面就是人行道,栽种着树干粗大的悬铃木,此时,叶子已落尽,背景就变得疏阔了。上午十时许的光,略从上方斜射过来,穿过悬铃木的枝权,再穿过铁丝围篱,经过无数微小块面的折返,来到她们身上,几乎是璀璨的了。这种天性的人大凡没什么头脑的。年轻人,尤其是女生,要什么头脑呢?有头脑会使她们失去自然。头脑里滋生出的那个叫做“思想”的东西,是个累赘,让人脸色萎黄,青春早逝。就让她们无思无邪,做爱娇的小动物吧。况且,要知道,这样的时刻是极短暂的,就像花吐蕊,鸡雏出壳,几乎只一霎之间。

操场中央的南昌这一伙,目光停留在了她们身上。说真的,他们并不懂得欣赏她们,因为他们也是同样的年轻,同样的无知无觉,同样也是好看的。在这样的人生阶段,同龄人都是好看的,睁眼就是美景,所以稀罕的不是这个。那么是什么呢?他们还不能够自知。其实就是这两种好看之间的吸引,有一种同道的心情。他们彼此看来看去,其实早已看成了熟人,可还是没有认识。双方都在等待着一个契机,也是条件尚未成熟吧。似乎是,双方都挺喜欢,甚至是沉溺于眼下的胶着状态,这里面有着遐想的快乐。人生还没开头,他们的胃口都没撑开,只需要少少的一点点,就足够他们享用的了。倘若不是这场革命,他们就还在学业里,还过着读书虫的生涯,不晓得什么时候才开蒙呢!渐渐的,他们虽然没有说话,可是相互间开始有呼应了。比如,他们这边有人出洋相,从自行车上的高难动作失手,摔了个嘴啃泥,她们那边就会大笑。

七月是一所中等专科技术学校的应届毕业生,年龄要比他们长几岁,还能与他们打得火热,就可看出他是个少心没肺的人。七月的父亲是粟裕手下的人,参加过黄桥战役、鲁南自卫反击战、淮海大战,很有战功,进城以后在工业局任领导。他母亲也是个粗放的人,养孩子就像养小牲口,早上放出去,晚上圈回来,其余就全凭个人才智,自生自灭。七月资质平平,又乏人管束,小学、初中都留了级,勉强初中毕业,就读中专。他们学校,多是中下层市民家的孩子,到了文化大革命,他们学校不像别的学校闹得凶,中技生都是一心读完书,就业独立,有的还要养家,对革命没有大热情,七月这时方感到失落。他骑着车到各学校看大字报,听大辩论,以他开放外向的性格,很容易就交上了新朋友,参加进一个战斗队。他没什么观点,就是喜欢革命的那股闹哄哄的劲。他与人打交道,总是交一伙,爱一伙,只要人家接纳他,他绝对不离不弃。

有一日,他想也没想地,将自己的自行车朝她们跟前一推,而她们呢,一阵手忙脚乱,到底没让它完全倒到地上,扶住了。她们中的一个上了车,车却一径地歪向一边。他分开众人,一个人托住车后架,不由分说往前推去。只听一声尖叫,车子已经骑起来了。接着,她们轮番上车,由七月推着骑去。很快,七月就满头大汗,跑得风快,就像一匹大马,快乐的大马。当跑过他们一伙身边,他们就夸张地叫着:加油!加油!是讥诮七月,却掩不住一股子艳羡。这一幕可真是招摇,操场里的人都让开来,站在周边甬道上看,看一个英俊的青年和自行车赛跑。

很快,操场就变成了自行车训练场。他们的自行车,一架架地到了她们的身下,她们都已经出师了,围着操场飞快地骑,轻盈得像一只只燕子。她们原先的矜持不过是拿腔拿调,这会儿就怕要上天了。他们企图夺回他们的车,撒开腿在操场上围追堵截,终于抓住后车架,自行车奋力挣一下,挣到凹陷的沙坑,人双双倒在沙坑里。远处看起来,相当不堪。最后,他们夺回了自行车,她们呢,纷纷上了他们的车后架,呼啦啦地出了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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