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姐妹

舒娅的家庭论起来应该属于小兔子他们的阶层,她的父母是第三野战军的文化兵,她就是出生在军区大院,后来母亲转业,分配的房子是在弄堂里。舒娅先全托在机关幼儿园过了两年,那生活还有些接近大院里的,相对独立,和地方上的民情民俗隔离着。上了小学,小学校就在弄口沿街的民居里,舒娅便完全融进了弄堂的生活。她不是个上心的孩子,还有点缺脑子,可凭她活跃的性格却在学校挺受注意,少年宫欢迎外宾让她去参加,合唱队也有她的份,少先队里担任了小队长的职务。小学毕业考中学的时候,志愿就填高了,结果落到眼下这所区级中学。中学离家有十五分钟路途,单是这点就让她喜欢上了,穿过大半个街区去和来,上学变得很郑重,有些走进社会的意思。中学的同学,来自更宽的范围,几乎遍及一个区,她的社交面也更广阔了。她适应力很强,她很快越过隔阂,交到了新朋友。接下来的还是那一套,龃龉、生隙、重新组合、再和解。因年龄增长,事态会比小学里严重一些,虽然还是鸡毛蒜皮的原委,心思却是少女的心思了。她就变得更俗了一些。当小兔子他们认识舒娅的时候,照他们的说法,舒娅也是个“小市民”了。舒娅呢,很微妙地,自从与他们一伙人结识后,有意无意地想回到她的家庭背景里去。她开始说普通话;在家里寻找旧军服,竟也找到一件两个口袋的列兵服,腰身肥大无比……可是,显然无济于事。小兔子他们第一次上门,看见的一幅图画,就是舒娅家的扬州阿姨和妹妹舒拉坐在门口剥豆。见舒娅带一拨人回来,舒拉很不给面子地叫舒娅一起剥豆。舒娅不理会,舒拉就在身后很凶地吵。这一拨人,好笑地看着舒拉。小兔子没说什么,七月呢,朝舒拉一瞪眼,要将她吓回去的意思,可那只是一霎,接下去是更凶猛的吵。此时,南昌一牵嘴角,说道:真是小市民!这句话让舒娅和舒拉都满脸通红,舒娅转身将房门带上。可是不一会儿,舒拉推门进来,拖把椅子坐在一边。她竖起着耳朵,听他们说话,可是有谁会注意她呢?在那个年龄里,四岁的差距简直是一道沟壑,隔开了两个时代。

舒拉坐在人圈外头,看他们围着方桌侃侃而谈,谈时事,谈政治,谈“文革”轶事。谈到机密处,四周看看,对舒娅说:让你妹妹走开。舒娅晓得对妹妹不能来硬的,哄她说:你出去,我给你两角钱。舒拉立刻瞪大眼睛,警觉地问:妈妈给你钱了?人们便哄笑,南昌从鼻子里哼一声:小市民!舒娅就红了脸。舒拉恼怒地瞪着南昌,她恨这个人,恨他的傲慢。称她们“小市民”,是对她们,尤其是对她的严重侮辱。从小父母将她当男孩,鼓励她性格中的某些属男孩的气质:朴素,勇敢,慷慨……其实有些勉为其难,但是也让舒拉避免了小女儿趣味。舒娅或多或少有一些脂粉气,在舒拉是一点也没有。所以,她对姐姐和姐姐同学们的心情十分复杂,一方面羡嫉她们的长成,另一方面又蔑视她们的做派,觉得俗。

她曾经将一整本马恩列斯语录抄写在笔记本上,她连字都写不端正呢!她在弄前的马路上走来走去,有发传单的红卫兵急急地经过,都不会发给她一张。她很珍惜地将这些传单收藏起来,也有薄薄的一叠了。她尾随几名男生去往各处看大字报,相距十来米地跟在男生后面,在她看起来已经走得很远,街道完全陌生了,可他们还在继续往前走。她心里害怕,与他们的距离越缩越近,他们早已经发现她的尾随,有意加快速度,好摆脱她。大街上就出现了一人追,数人逃的情景。最后,他们进了一所院落,院内一幢小楼,里外都张贴了大字报。舒拉惊魂未定,又怕被他们甩掉,找不到回家的路,墨汁淋漓的大字从眼前过去,不晓得写的是什么。

后来,舒娅想了对付舒拉的办法,那就是他们在小房间里说话,将舒拉锁在外面。很奇怪地,舒拉并没因此生气,她反而安静下来。这一伙人在隔壁房间里,只能听见偶尔爆发的笑声。舒拉一个人坐在大房间里,看着那几本残缺的书,已经看过无数遍了,还要再无数遍地看下去。有时候,她轻轻放下书,略踮着脚,走出去,在小房间紧闭的门口徘徊一下。有一次,南昌推门出来,与她撞个对面,南昌有些抱歉地对她笑笑。舒拉对南昌招手,意思是要他过来。南昌觉得好奇,随着舒拉走到大房间。舒拉在椅上坐下,向南昌仰着头。我对你说,舒拉说:她们,她用下巴颏点了点小房间的方向,她们根本理解不了!理解什么?南昌问。理解你的思想!舒拉说。说完后紧闭着嘴,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南昌。南昌站了一会儿,转身走了,舒拉的眼睛却逼迫他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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