鞭影下的尼采(1)

1889年1月3日,那年欧洲最冷的一天。萨沃亚王朝故都、意大利北部名城都灵,暗重的云层正抽丝冰凉的冬雨,中轴线罗马大街湿漉漉地闪着忧郁的光,市中心矗立着建于十四世纪的杜奥莫教堂。这个教堂保存着达·芬奇旷世名画《最后的晚餐》一份古老复制品,但其镇堂之宝却是一块印有隐约人形的亚麻布。这是整个基督教世界名气最大的一块儿亚麻布——“都灵尸衣”,据称是耶稣从十字架上被解下时包裹尸体用的。据说经二十世纪经科学手段检测,此事为真。雪甲皑皑的阿尔卑斯山染白了地平线,而意大利最长的波河缠绕市区,养得都灵女子水色丰润。

时近正午,市中心阿尔伯托广场忽然起了骚动,附近店铺骑楼里的绅士淑女纷纷向街道中心探头,路上行人则忙不迭地闪向两旁。

原来,一匹可怜的老马累得走不动了。车夫面容灰暗,衣衫褴缕,显见得是个不堪生活重负的苦命人。他红眼拧眉,用所有的委屈和怒火挥动粗大的皮鞭,同时满嘴白沫地向四面八方喷吐着肮脏下流。

鞭子雨点般落到老马背上。

老马静静地垂头站立街心小雨中。皮鞭毫不留情地带走它的皮和毛,于它却似另一个世界的事情。它的一双大眼中充满悲悯,对自己,更对车夫。在那一刻,它就象两千多年前的苏格拉底。或者耶稣基督。

无人说话。

低等生物之间的虐杀当然令人唏嘘,却并不值得出手相救。

忽然,一个黑影从街边冲出扑向马头,车夫的瞳孔急速缩小,硬生生收住挥出的右臂,鞭梢“日”的一声从其头顶掠过,永恒重现一样回到车夫的胸前。

大家定睛一看,这是个身穿黑色西服、戴着眼镜、面容清瘦的中年男子,他合身扑上,张开双臂拥抱老马疲惫低垂的脖子,用身体支撑着老马的站立。他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朦胧的烟雨,眼泪珍珠般喷涌而出。却无声无息。

老马亦无声。只鼻孔中呼出的两柱白气,表明它一息尚存。

一切仿佛中了孙悟空的定身术,无人说话,无人走动。黑衣男子的眼泪继续凶猛流淌。天地屏息,小雨珠顺着狭窄的街道婆娑起舞,润物而无声。

老马右眼慢慢渗出一粒浑浊的泪珠,无限悠长地悄悄滴落地面。你甚至可以说那是基督被放下十字架时眼中流出的泪。

行人终于忍不住窃窃私语,绅士淑女也从震惊中清醒,开始互相打听此乃何人。右边饭馆骑楼上,一位公爵夫人的侍从刚上楼,他走到窗边,一眼看去,不觉失声叫道:这不是教授吗?

所有的目光刷地集中到右边骑楼。只有惊讶地张着大嘴的车夫看见黑衣男子无声无息委顿于地,好象一匹黑绸打开了活结。

黑衣男子被速送就医。

此事十年之后,菲亚特奠基都灵,到二十一世纪位列世界十大汽车公司。一百年之后,都灵成为意大利皮埃蒙特大区首府,而意大利三分之一的巧克力厂位于此区,其中最有名的碧色霖(BICERIN),由咖啡、巧克力和牛奶制作而成,甜美无比。都灵于是被称为意大利的甜城。一百一十六年之后,都灵在冬天举办了奥运会。就在这届冬奥会上,中国双人滑选手张丹在抛四周失误被摔伤后仍然坚持比赛。他们感动世界,获得银牌。

都灵这个旅游胜地,一年到头满街都是满面行尘的游客,他们伸长舌头舔着碧色霖走马观花。所有的旅游团观光终点一定在阿伯托广场。无精打采的导游一旦踏上广场那个地方,均如当场扎了吗啡般神光焕发,必要站定静候游客到齐,方声情并茂划个臂圈,操类似发现兵马俑的语音语调,曰:这就是当年尼采发狂的地方!

那黑衣男子,是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 1844—1900),瑞士巴塞尔大学的病退语言学教授。他的作品《悲剧的诞生》(1872)、《不合时宜的考察》(1876)、《人性的,过于人性的》(1878-1880)、《朝霞》(1881)、《快乐的科学》(1882)、《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1883-1885)、《善恶的彼岸》(1886)、《论道德的谱系》(1887)、《偶像的黄昏》(1887)、《瓦格纳事件》(1888)、《反基督份子》(1895)、《尼采对撼瓦格纳》(1895)、《瞧,这个人!》(1908),部部都是彪柄历史、回音隆隆的强力之作。《志在威权》(1911)另当别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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