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涅:一半是战士 一半是才子(6)

海涅以冬天像征死气沉沉的德国,逐章批判德国的书报检查、关税同盟、骑士制度和国家分裂,尖锐抨击普鲁士政府、资产阶级、奴颜婢膝的市侩、虚伪的宗教和狭隘的民族主义者,把德意志三十六个诸侯国比作“三十六个粪坑”,认为必须用暴力清除这些粪坑,绝“不能用玫瑰油和麝香。”

这部把德国骂得一无是处的长诗在德法两国投下超级震撼弹。《德国,一个冬天的童话》,终成德国文学史政治抒情诗绝后之作。

在巴黎,海涅与马克思确实志同道合。否则,马克思也不会公然不顾绅士风度,在海涅死后跳出来如此恶毒评价玛蒂德。但是,海涅并非马克思“终生不渝的密友”。

首先,海涅在巴黎并非只有一个密友,巴尔扎克、乔治·桑、贝朗瑞、雨果、肖邦、李斯特、大仲马和柏辽兹等,个个都是密友。其次,并非“终生不渝”。海涅认识马克思一年后,法国政府迫于普鲁士压力于1845年1月将马克思驱逐出境,分居法英的海涅和马克思,联系大大减少。

从思想上说,此时的海涅和雨果、歌德、席勒等一大批著名作家都被无产阶级暴力革命的血雨腥风所吓倒,都悄悄从思想上离开了革命。海涅这时认为:“革命是一场不幸,不过一场走火入魔的革命是更大的不幸。”

海涅比歌德席勒高明的地方,是他正确预见到共产主义终将赢得世界。

从思想上说,海涅从未真正成为共产主义信徒。他那些讴歌革命的诗篇,只是知识分子对革命的模糊憧憬,不能直面淋漓的鲜血。他并不反感自己钟爱的马车被巴黎革命者拖去筑了街垒。但是,他确实反感暴力。

因此,海涅这个“革命的儿子”,并非“终生受到马克思的影响”。

不过,天才海涅却深受玛蒂德影响,因为,他病了。

以如刀诗歌闯荡江湖的海涅,其实一生都在与疾病贴身肉搏。

海涅从小就患过敏和偏头痛,疼起来连鹅毛笔都拿不住。到巴黎六年,还未认识玛蒂德,刚过三十的他便病况恶化,脑部供血不足,视力急剧下降。

痛苦是伟大之母。战士海涅拒绝投降。”他坚持写作整整二十年!这场壮怀激烈的肉搏战,让海涅去世前两年自矜:“我给世界带来伟大。”

而这是怎样的伟大啊!海涅常因胸腔无力喘不过气来而失去知觉,长期卧床带来的慢性肠胃炎又让他大便失禁,经常放屁,屋里恶臭一片。这个风流倜傥、恃才傲物、红袖添香、醉入花丛的风流才子,居然能捱过对自尊和自信的致命打击!更严重的是,以写字为生的海涅,看不见了。婚后不久,刚过四十的海涅左眼皮下垂。一年后,右眼视力下降,再过一年,字母都看不清了。这时,给朋友写信等于受刑。战士海涅,就在这时写下了《德国,一个冬天的童话》。

1845年,左眼皮完全闭合,因为闭合太紧,海涅甚至无法流泪。

1848年,天才海涅应约拜访女友。是别人把他背上楼去的。此为海涅最后一次出门。1848年5月,海涅,德国文学天才榜万年老三,瘫痪。

据海涅自己记载,他那天正参观卢浮宫准备撰写艺术评论,突然浑身无力瘫倒在美神维纳斯像脚下:“我久久躺在她脚下嚎啕大哭,足以让石头落泪。女神充满怜悯地俯视着我,却显得如此无能为力,好像说‘你没见我没胳臂,帮不了你吗?’”

这个故事充满古希腊悲剧回肠荡气的凄厉美。

这故事是海涅杜撰的。海涅并非突然瘫痪。到巴黎后不久他的两个手指头就瘫痪,然后眼、嘴逐步瘫痪。婚后他嘴唇麻痹,无法跟玛蒂德讲话,甚至咽不下东西。1847年9月,随着视力急剧减退,海涅先是双腿、继而下半身瘫痪。

这个“革命的儿子”,被疾病钉在床上,眼巴巴看着革命的疾风暴雨掠过近在咫尺的史上最大拐点。海涅的绝望,可想而知。他从此再未写过政治诗。剧痛如蛆附骨,安睡一夜已成奢望,天才海涅在给妹妹的信中希望自己尽快死去。生命留给他的,实在已经太少:无力再登临美丽的山峰,不能再亲吻美女的红唇,甚至无法与朋友一起大快朵颐吃盘煎牛肉;他的口舌瘫痪,啃咬不得,只能像鸟儿一样吃小粒食物,说话模糊不清。任何声音,包括邻居弹钢琴、玛蒂德与女厨子和维修工吵架,甚至街上过马车,都是切割神经的钝锯。这个钟爱莫扎特的才子,连小提琴声都不能入耳。因此,海涅家窗帘长垂,静寂无声,光线昏暗。

还未彻底瘫痪时,如想活动活动,天才海涅就四肢着地在屋里爬来爬去。

为镇痛,海涅长期大剂量服用吗啡和鸦片。因为食道肌肉瘫痪,医生只好在他脖子上切开一个口子,按时滴入鸦片溶液。海涅每天都处于半麻醉状态。

他无疑是遭受肉体痛苦最多的德国诗人。

但他的无情剑仍然在手——那一管黑白分明的轻软鹅毛笔。他在《自白》一诗中向读者敞开心扉:“亲爱的读者,你是知道的:我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是,只不过是个诗人。”

肉体瘫痪的上方,思想逆风飞扬。

海涅躺在病榻上向德国全程报道巴黎人民推翻平民王菲利浦,创建法兰西第二共和国的二月革命。他坚持写作,为了证实自己存在。这样的人不仅是才子。

他是战士!

板荡识忠臣,瘫痪靠老婆。海涅与玛蒂德的婚姻翻出底牌:这婚姻并非玛蒂德的幸运,而是海涅的幸运。玛蒂德天天守候床前,伺药喂饭,安慰激励,不弃不离,就连海涅当年宽容的肥胖也凸显优点:海涅瘦骨嶙峋的脑袋枕在那双肥腿上,犹如鸭绒枕头。海涅向朋友劳勃坦白:“如果没有老婆和鹦鹉,那我早就——上帝宽恕我——像罗马人那样对这悲惨生活痛下了断!” 在形容枯槁、满面胡须、浑身恶臭、大小便失禁、眼都睁不开的海涅身边,一个娇嫩如花、心弱体怯、宫廷娴熟的贵妇人,有个毬用!

从此,无论多少次搬家,海涅一直躺在六个叠放的床垫上。

这就是德国文学史著名的“床墓”(Matratzengruft)。

海涅僵卧床墓。八年!等于中国的抗日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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