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所有基本教义派信仰一样,芝加哥学派的经济学对其忠贞信仰者来说,是一个封闭的循环。一开始的前提是,自由市场是一个完美的科学体系,在其中的个人根据自利的欲望行事,创造出对所有人的最大利益。其次无可避免的是,如果自由市场经济出了什么差错--高通货膨胀或失业率激升--一定是因为市场并非完全自由。体系中必然有一些干涉、一些扭曲。芝加哥学派的解决之道永远不变:更严格、更彻底地实行基本教义。
弗里德曼2006年去世时,讣闻作家忙着摘记他丰富的遗教。有一则讣闻这么写:“弗里德曼的自由市场、自由价格、消费者选择及经济自由,为世界带来我们今日享有的繁荣。”这只对了一部分。世界繁荣的性质--谁享有它,谁没有,它从何处来--当然具有高度争议。无可争辩的是,弗里德曼的自由市场原则,以及他实施原则的独到策略,确实让一些人极为繁荣,为他们带来几近完全的自由--可以无视国界存在、避开法律规范与税金,以及蓄积新的财富。
这种思考赚大钱理论的本事,显然源自弗里德曼的童年。他的父母从匈牙利移民到美国,在新泽西州罗韦市(Rahway)买下一家成衣厂,一家人住的公寓就在工厂同一栋建筑。弗里德曼后来写道:“以今日的标准来看,称得上是血汗工厂。”对血汗工厂老板来说,那是一个动荡的时代,马克思主义者和无政府主义者帮移民工人组织工会,要求制订安全规范和周末休假--还在放工后开会讨论工人所有权的理论。身为老板的儿子,弗里德曼无疑听到许多与这些辩论大不相同的观点。后来他父亲的工厂倒闭,但弗里德曼经常在演说和电视节目谈到它,并且援引作为放任式资本主义好处的例子--证明即使是最糟、最不受规范的工作,都能提供人们攀上自由与繁荣阶梯的第一步。
芝加哥学派经济学吸引人的主要原因之一是,当主张工人权力的激进左派思想席卷世界各地时,它提供了既得利益者防卫的方法,而且其性质也一样激进,本身也充满理想主义。弗里德曼自己就说,他的想法不是保护工厂主人支付低薪的权利,而是追求尽可能纯粹的“参与式民主”,因为在自由市场,“每个人可以投票决定他喜欢的领带颜色”。左派人士许诺工人免于老板宰割、公民免于独裁统治、国家免于殖民主义压迫,而弗里德曼许诺的是“个人自由”,把个人公民提升到超越任何集体企业之上,使他们能借由消费者选择表达绝对的自由。“特别令人振奋的是,它具有跟马克思主义吸引当代年轻人一样的特质,”40年代在芝加哥大学念书的经济学家帕廷金(Don Patinkin)回忆说,“纯粹和明显的逻辑完整性;理想主义结合激进主义。”马克思主义者有他们的工人乌托邦,而芝加哥学派也有他们的创业家乌托邦,双方都宣称如果能实现理想,将为世界带来完美与平衡。
一个千古不变的问题是,如何从这里,通达那个神奇的地方。马克思主义者很清楚:革命--推翻既有的体系,以社会主义取代。对芝加哥学派来说,答案可没那么直接。美国虽然已是一个资本主义国家,但对他们来说还不完全是。在美国,以及所有理论上实行资本主义的经济体,芝加哥学派都处处看到干涉。为了让产品更负担得起,政治人物设定价格;为了减少工人被剥削,他们制定最低工资;为了确保所有人接受教育,他们由国家来掌控教育。这些措施通常看起来是为了帮助人民,但弗里德曼和他的同僚相信--而且以他们的模型“证明”--它们对市场的平衡造成难以估计的伤害,也危及市场传达各种信息、互相沟通的能力。因此芝加哥学派的使命就是净化这一切--扫除市场的干扰,让自由市场大鸣大放。
因为这个理由,芝加哥学派并未把马克思主义视为真正的敌人。真正的问题来源将是美国的凯恩斯学派、欧洲的社会民主主义者,以及当时称作第三世界的发展主义者(developmentalist)的思想。这些人信仰的不是乌托邦,而是混合式的经济。这种经济在芝加哥学派眼中,是混杂了资本主义的消费性产品制造与流通、社会主义的教育、由国家经营水服务等基本民生事业,以及用各种法律来节制极端资本主义的丑八怪。芝加哥学派就像宗教原教旨主义一样,他们不情愿地尊敬不同信仰的原教旨教派,及公开承认的无神论者,却鄙视不纯粹的信仰者,所以他们向这些拼凑混搭型的经济学家宣战。他们想要的其实不是革命,而是资本主义的宗教改革(Reformation):回到未受污染的资本主义。
这种纯粹主义一大部分来自弗里德曼的导师哈耶克,他在1950年代也在芝加哥大学教过一阵子书。这位严峻的奥地利人曾警告,政府对经济的任何干涉都将导致社会“走向奴役之路”,必须彻底去除干涉。长期在芝加哥大学担任教授的哈伯格说,“这些奥地利人”(当时大家如此称呼这个学派中的学派)极端狂热,认为任何的国家干涉不仅是错误,而且是“邪恶的……就像有一幅漂亮但十分复杂的画,本身有着完美的和谐,然而却有一个本来不应存在的斑点,万分可惜……完美被一点瑕疵玷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