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鸟枝头亦朋友,落花水面皆文章」,这是南宋翁森的《四时读书乐》诗中的名句,描写的意象是天地的境界,在花鸟画中把这份情感传达得十分充沛,也格外亲切。
人的世界中若没有林木泉石、鸟语花香,那将是如何地枯寂乏味,所以西方的一则小故事永远沁澈我心。一位父亲对儿子说:「彼得,种树吧!因为在你睡觉的时候,它也会生长的。」真是循循善诱,其言也善,有了树就有了鸟,有了鸟就有了歌,诵陶渊明的「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之高咏,令人悠然意远。
有人说,星是天上的花,花是地上的星。但是花若经过艺术家的心灵装扮,那娇艳就更增十倍,意义也更加动人心弦。
记得是1962年时,台北故宫博物院的国宝在旧金山的金门公园中展出,真的是盛况空前,许多奇奇怪怪的事都发生了。有一天,值班的警卫来向我报告,说有一位画迷朋友对南宋李安忠的《竹鸠图》已经目不转睛地看了两个钟头了,不知道是什么力量吸引住了他。
这是一幅好画,没有一点问题,鸟背上的那片银蓝色的「披肩」也真令人着迷,我昔日在西子湖上用心追逐的迷人的银灰色调都没有令我如此赞叹不止……正在这时,那位怪人已经走过来向我说:先生,您可是展览会的主持人?
不错,我正是。有何见教?
他说:我有个问题不得解决,不知是否可请您到我乡间家中一行,我管接管送,还招待早餐。
在不妨碍上班的原则之下,一天早上他亲自驾车接我和那心如兄一同到了乡下,我们一看周遭情况,马上就明白了一半,原来他是一个养鸟人。这一下就轮到他来大显身手了,他领我们到他一处最精心构筑的所在,用手向大铁笼一指说道:问题就在这里了,这是我最爱的一对好鸟!但是我总不明白,是我的鸟照你们的画而长的呢?还是你们的画是照我的鸟而画?不然怎么会如此的一模一样而不可分?
我们都笑得直不起身子来,这就是宋画的写实精神奕奕照人了。我们立刻就成了莫逆之交,在他那儿叨扰一顿丰富的早餐,还从他那儿知道了这种鸟名叫做伯劳。原来是它,我们的原签名标作竹鸠也因这一段奇妙因缘而得到了改正。
宋人的写实精神真到了出神入化的惊人境界,它不仅是外表形似的写实,连对象的灵魂都传达得栩栩如生,最好的例子就是宋徽宗的《竹禽图》,在这幅精彩入神的图画之上,不仅双鸟的顾盼有情使人亲切,那两双眼睛也炯炯有光,使人想到了宋徽宗的「生漆点睛」的故事。艺术的处理是一种智慧的安排,用生漆点睛这项技法,虽不在这幅《竹禽图》上出现,但他的这项巧思的记录仍然是十分可贵的。
另外这两只小黄鸟高踞竹筱之上,分明也有「好鸟枝头亦朋友」的强烈暗示,经过了艺术家的渲染指点,我们才有了这种「万物皆吾与也」的进一步了解,经画家的美化和手段,我们才进一步体会到「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的高明的人生巅峰。同样的,不仅是动物的鸟,连植物的翠竹都如此披离可爱,艺术家真可感激,他们不但有慧目洞见宇宙万物之美,还搭了一座同心的便桥,使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也能一视同仁地领略到生物界和自然界美妙关联,我常说这就是艺术上的大同世界。
试在这幅花鸟小画上仔细观赏竹梗的用笔,他把重笔置于梗梢以吻合自然真相,这到了元代李衎的《竹谱详录》上就成了「迸跳」的术语。他对悬崖石形大小错落的处理,还有下垂的凤尾草叶披拂有致,都能使人一见有悟,原来盈天地间的山石树木、野草闲花都这样可亲可爱,谢谢艺术家妙手挥洒,不是仅仅窥见形与物之密合无间,而且也正是翁森在《四时读书乐》中所指点出的「数点梅花天地心」,真沁入宇宙的精微奥秘中了。
「好鸟枝头亦朋友」的好画真不少,台北故宫有一张沈子蕃的《缂丝花鸟图》非常之有名,因为《故宫名画三百种》这部大书就是以它为封面。日本印刷家为求此画如真还动用精密的计算机才解决了难题,原画当是更精彩万分,画两只斑鸠双双栖宿在梨花枝头,那副安闲自得不羡神仙的表情,使人深有体会,一饮一啄一枝之栖并不难求,且看这两只鸠鸟的嘴眼传神。而且进一步观察,身上的羽毛排得井然有绪,宇宙的规律和秩序,不是也一样表达显现于此吗?
花朵的开合向背以及老柯的嵯岈交组,一一都具见匠心深情,但是最值得揭扬的还是绿枝嫩叶的充满生意。「生」是我们中国文化的一项核心,仔细观察每一片叶梢的笔尖挑扬,这种闪掣的笔法使全画面充满了青春的生意。「寂寂春将晚,欣欣万物私」,杜甫的歌咏在这里一一传神充沛。
还有一幅宋人的《秋树鸲鹆图》册页,是一幅团扇的格局,画一只八哥鸟披着黑大氅站立在一棵橡树枝柯之上,画家把这只可爱的鸣禽真打扮得动人极了。黑大氅的墨色深浅有致,墨分五彩,在这里出神入化,直把八哥鸟的身体浑圆都形容得可扪可触,最俏的是它生在眼前啄上的那丛冠饰,松动披拂,使人遥远地想到了盛宴时贵妇帽上的鸵鸟羽毛。鸟的服装在生物中是最考究的,没想到连头角上的一点装饰点缀亦如此不曾放过。
同样的,这幅画上的几片橡叶亦画得动人极了,我常向朋友们明知故问:您可曾见到过如此「温柔」的树叶?艺术家在这里是造化主人,他可创造一个出来,不怕他的原来灵感是来自大自然,但是一经润色,我们亦被传染,从此明白了什么是「一朵花中见世界」,宇宙中充满了生意。
明代的唐寅也画了一幅《枯槎鸲鹆图》,这就是纯粹的写意笔法了,和上面几幅的写实风格花鸟画来相比就有重要的意义显示出来。宋人的花鸟画是以笔墨去将就大自然,明代唐寅的这一幅就是以笔墨为主调,树枝、树叶和枝头好鸟不过是作画的素材和凭借而已。所以通体只见一片笔墨条畅浓淡合宜。好一个风和日暖的心灵天气,唐伯虎一生坎坷,像这样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作品实在难得,试以鸲鹆身上的墨色层次和明暗对比来仔细观察,不仅可以洞见由宋迄明花鸟画之演变迹辙,唐寅这个大艺术家的空灵造诣亦清晰可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