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世的大画家潘天寿氏亦画了一只枝头好鸟,却是轨辙迥异。他画的是所谓的翡翠鸟,学名叫鱼狗,傲迈不驯地栖息在竹栅之上。不过,他别出心裁,把这只鸟拟人化了,画得像是一位老气横秋的不得志之士,一肚子的不合时宜,我们不敢说和他做什么枝头的好朋友,却直觉地感得这位仁兄不好招惹,还是和他保持一点距离比较好。画能拟人到深具性格感受,谈何容易,笔黑苍凉老辣到这种地步,潘天寿氏亦自足千古。花鸟画到这个阶段,是由写实写意进而至于写趣的规格中了。
南宋的吴炳曾画了一幅《榴开见子》的团扇册页,画一只扭曲婉转的小鸟,高踞在裂开口的石榴果枝之上,亦可以说是「好鸟枝头亦朋友」的另一张本。我们却要借石榴的构思和画法作一系列的演绎说明,看一看花鸟画的嬗变迹辙和它们对我们人生的体会。
中国人有许多不合理的事情,在开口石榴的一个主题上亦可以充分表现出来。也许这也就是中国文化的一项特色,无以名之,名之曰「影射假借」之法,借别人酒杯,浇自己块垒。明明是一幅石榴果实裂口的图画,却说是榴开见子,这个「子」字原是石榴之子粒的意思,不过在这里一语双关,有「百子图」的祝贺之意在内。往昔我国是农业社会,男子就是「田」中工作的主「力」,希望人手越多越好的祝颂之词到处可见,文王百子,五世其昌,都是最好的例证。
接着吴炳的《榴开见子》图说下去,台北故宫博物院所藏的明代徐渭的《榴实图》可以说又别是一种怀抱了,徐渭就是徐文长,许多人都知道他的幽默小故事,却不知道他一生命运坎坷,却在花鸟画的艺术造诣上登峰造极。
这幅《榴实图》就是好例,徐文长以对角线的构图画出了这幅杰作,还在上面题了一首诗:「山深熟石榴,向日笑开口,深山少人收,颗颗明珠走。」明眼人一看,便知道徐文长是在骂世人都瞎了眼睛,他自己正是「伤心人别有怀抱」,怀才不遇、笑傲王侯,「日」字便有皇帝老子不欣赏的意思在内,所以只好颗颗明珠,一齐洒落在荒野荆榛之中了!在他的另一幅《紫藤花图》中就有「乱抛乱掷野藤中」的题咏,可知他骂尽世人发尽牢骚的深切痛心!
扬州八怪之一的黄慎(瘿瓢)对徐文长的水墨画大革命非常倾倒,他也画了一幅《石榴图》,凌乱破碎叶,一枝老石榴,却在上面长短纵横以草书写下了这样的题识:「山深秋老无人摘,自迸明珠打雀儿。」(徐文长句)可见徐文长曾经在另一幅《开口榴实图》上题过这样的句子,所以黄瘿瓢才因倾服而再加以模仿。两图对比,感慨何其深,千古之下,我们对坎坷一生的徐渭,真禁不住要一掬同情之泪洒衣襟了。世无见赏知音,只好舞文弄墨以示胸怀,感慨何其深,谁能识其心?
明清之际的八大山人朱耷,他本是明代宗室之后,在近年来声名鹊起,因他的身世和处境都迥异于常人,所以他的画格亦高迈凡俗,他在以传棨为名之时,曾画过一幅《开口石榴之图》,这就是台北故宫有名的传棨册,那时画得也很平常,但他年事较高,意境益奇,另一幅《石榴图》就当刮目相见了。用笔老辣到这种程度,简化到这种程度,苍凉到这种程度,从何处得此意境,令人无限感慨。这岂仅是画,简直是诗是血是泪!诵曹雪芹氏的「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之句,我们了解八大之悲愤心绪:清代灭明朝之后,明代宗室之后处境,极艰险之能事,诗穷而后工,悲愤泣血之余,才有这种惊人的绝高造诣也。
清代的花卉大家恽南田画的石榴图又是一副另外的面目,因为他用没骨法画了一个裂口的石榴之后,却在上面题诗云:「看他开口处,谈笑落珠玑。」这意思中没有一点悲愤的情感,倒倾满了赞美欣赏的意思。一个人出口成章满腹经纶多可欣赏,正如石榴开口笑处,一捧捧的明珠撒满了人间。
一个人的文章和语言说得好了,我们说他落地作金石声,正是这个意思。这幅好画的题词可以移赠给诸葛武侯,当他过江东舌战群儒之时,每一句话都是金玉良言,一句句都掷地有声,那不是看他开口处,谈笑落珠玑吗?
若从美术史的观点来探讨,这「谈笑落珠玑」的题词还是满有来历的,台北故宫博物院有明代沈周的《花果卷》,那上面石榴也裂开了口,上面有十个字的题识:「看他开口处,笑落尽珠玑。」可知恽南田是抄沈石田的。不过若进一步追索,那沈石田的《花果卷》还是抄南宋的牧谿和尚的。牧谿的《花果翎毛写生长卷》也藏于台北故宫(图14),我曾把这两幅花果卷对勘,证明了中国的文化在一脉相传。俗语云天下文章一大抄,抄得有来有去,时有新意增胜,这就是活生生的文化了。
南宋牧谿的《六柿图》名震寰宇,不仅是花鸟画上登峰造极之作,而且充满了诗情画意和哲思禅意,非但墨色推移达到了化境,书法的意味和哲思的深邃都令人一见倾服,花果画到了这种境界,只有以无上神品来致景仰了。
一连串的花果禽鸟,说明了在艺术上写实、写意、写趣的佳例,也说尽了人间世的悲欢离合。「好鸟枝头亦朋友」使我们想到了「布谷」和「不如归去」,落花水面皆文章,使我们想到了「十步之内,必有芳草」,人间佳境,触目皆是,一朵花中见世界,几声鸟啼见真情。鸟语花香,岂止是人间的赏心乐事,亦是艺术家追求的极诣高标,交光互影地去深深体会,我们就会知道此中有真意,诵人生短艺术长之名言,我知道不必遥谈什么千载之后,即在当今现下,也必有素心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