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diao

原本以为可以得到老师一句“好漂亮,谢谢”的学生,拿着印着“就是”的鲜黄T恤,不知所措站在一旁。

杨老师已经将近退休年纪,我在建中读书的时候她就已经在这儿教书,现在我们成为同事。我跟着学生和她打打闹闹,也跟着学生叫她杨婆婆。

我敬佩杨婆婆的是她永远年轻的心态。什么食古不化、假道学、老古板,这些加诸在资深老师的负面词汇在她身上完全不适用。她永远像是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她的班级总是活泼有创意,让我一次又一次惊喜。

婆婆永远接高一年纪的班主任,她喜欢高一的学生,单纯犹如一张白纸。

记得那年的班级合唱,婆婆的班换上全套原住民的炫目行头,以《我们都是一家人》一曲以压倒性优势夺得冠军。班长扮成酋长,举起舂米棒重重捣出激昂的节奏,在高亢的旋律中全班恣意呐喊。我在台下想,哇,这才是十七岁啊。

隔年的班,一个奇才把陶喆的歌曲编成男声四部合唱,配上鼓手做节奏伴奏——哪来的鼓和钹?嘿,大垃圾桶翻过来做鼓,便当盒竖起来当钹。节奏一起,全场哗然,天衣无缝,打得真好!而不过就是垃圾桶和便当盒!

“建中学生的创意永远超过我们的想像。”杨婆婆总是这样说。

今天早上,杨婆婆到办公室来找我。脸色不是很好。

“婆婆怎么啦?”

“你看,我们班的班服。”她拿着班上为了校庆而自行订做的班服。一件鲜黄色的印花T恤,斜斜印着一个斜背着书包的学生。

“这衣服有什么问题吗?”

“你看。”我仔细看。衣服上还印着一行字,“就是diao。”

我笑了,这真是够痞。

“喔,这真是太了。我也要一件!”我笑说。

“我就知道要来找你!还好有你在。”杨婆婆终于露出笑容。

我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终于我知道事情的始末。全班拿到衣服后也很得意,也觉得这鲜艳大胆的创作“很”,于是多做了好多件,要送给一些任课老师。

始料未及的是兴冲冲的学生拿着衣服到办公室去,换来的却是重重踢到铁板的脚。

陈老师完全无法忍受这个以字面意义来看完全不雅、完全侮辱女性的字。学生当然就回嘴,两代一言不合。老师扬言要用校规记学生过,公然侮辱师长,而且破坏校誉。

事情这样戏剧化的发展。杨婆婆于是被迫站在学生一方,帮学生解释这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这演变成同事的理念之争,杨婆婆坚持“这不过是学生的次文化语言”,根本没有性别歧视的意思。即使这样的语言不雅,这也是一个教育的机会。

陈老师坚持这种无意识的性别歧视,正是两性平权教育失败与语言堕落的最佳范例。老师对衣服图案设计没有把关就是纵容。而纵容和无视与过分的溺爱只会助长学生的浅薄化,这样的行为如同共犯。

两个同事就因为一件衣服而辩论,而原本以为可以得到老师一句“好漂亮,谢谢”的学生,拿着印着“就是”的鲜黄T恤,不知所措站在一旁。

经过一番折腾,最后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陈老师的坚持是没错的,浅薄和庸俗化是这个时代的共同特征。教育负有匡正的任务。但是如果问我,这事情八竿子扯不到两性平权。

“很”当然字面解释是完全不堪的,即使当作无意识的青少年口语,都是不雅的。换成同样意义的,“很帅”、“很靓”、“很酷”都比“很”好。现在的学生讲“很”就是单纯的“很帅啊、很有勇气啊、很拉风啊”,甚至带着“我佩服你怎么有这种没有大脑的胆量”的意味。根本心里没有一点点邪念,如此而已。字面上的不雅是另一回事,大可谆谆敦诲让学生知道有些字不是一个受到良好教育的人该用的,这样也就可以了。

教育要容许学生实验和犯错。实验过程中的逾规是不可避免的,没有被烫过怎么会知道端锅时要小心?

杨婆婆也不怪陈老师,他们仍然是很好的朋友。但是真正让杨婆婆很心疼的是,班上设计衣服的同学在办公室,流着泪地对她说:“婆婆对不起,给你惹这么多麻烦。”

“我大概老了。”她淡淡地说。

这样一句没有抑扬顿挫的话,包含了好多的感伤。

我想起刚回来任教时,她挽着我的手说:“你回来真好。让这些学生看看学长的风采。”

我已经不知道要接什么话了。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