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飘散的樱花

日本人无常观的另一个美学特征,是对瞬间之美的迷恋。这典型地表现在日本人对樱花的崇拜上。

樱花是日本的国花,樱树被尊为“圣树”、“神木”。自古以来,日本人对樱花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爱怜。古谚云:“花数樱花,人数武士”。樱花与武士,构成“大和魂”阴阳互补的两极。

据史书记载:日本很早就有赏樱活动,公元七世纪,持统天皇特别喜爱樱花,每年都要到奈良的吉野观赏樱花。有一天,天皇泛舟行乐,忽有一瓣樱花飘落酒杯里,情调甚为浪漫。然而欣赏樱花成为一种全民风气的,是17世纪以后的事,当时的情景是,“或歌樱下,或宴松下,张幔幕,铺筵毡,老少相杂,良贱相混。有僧有女,呼朋引类,朝午晚间,如堵如市。”可见当时的盛况。

如今,赏樱已成为日本人一年一度的“狂欢节”。每年进入到三月中旬以后,樱花开放的信息随着春天的步伐由南向北悄悄传递,不久,东瀛列岛从南方到北国整个笼罩在一片粉红色的海洋里,岛民的心情,犹如那盛开的樱花,沐浴在春天和煦的阳光里。这时,走出家门,来到樱花盛开的野外聚会,是日本人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事情。

平心而论,单株地看,樱花并不起眼,比起牡丹、月季,它显得太秀气,比起玫瑰、蔷薇,它又显得太柔弱,总的来说,它阴柔有余而阳刚不足,充其量只是一种秀美。而且樱花色彩比较单调,比起别的花来又显得逊色。

然而樱花自有其独特的美,其魅力与其说来自单株,不如说来自成片;只有集中到一起,樱花方能显示与众不同的气派和风貌。那是一种铺天盖地、汪洋大海般的美。在这个世界里,每一朵樱花并不强烈地表现自己,只是静静地展示自己的一份美。也许看久了,会感到些许的单凋,但不至于感到乏味。因为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一片充满生机、欣欣向荣的氛围里。正是这种笼罩天地的集合之美,使樱花焕发出一种它花不具备的令人惊心动魄的光辉。当你凝视着樱花树下如痴如醉、集体狂欢的日本人,不难悟到:樱花国的人民,不也正好具备了樱花的性格吗?然而,这还是表层的看法。

古时代身佩双刀的职业杀手武士,常以樱花自况,听起来有点不可思议,雄强刚烈的武士与纤弱秀美的樱花难道还有什么共性?或曰,英雄气短,儿女情长,武士粗糙刚强的心亦需柔和清凉的露水来滋润,这是人之常情。这个解释虽然不错,但还没有说到点子上。

对于武士来说,樱花的真正魅力,在于那种不滞不沾、随风飘零、转瞬即逝的美,它恰到好处地搔中了武士心中的痒处。所谓武士道,就是寻死之道,正如《叶隐闻书》的口述者山本朝常说的那样:“武士道,就是看透死亡。于生死两难之际,要当机立断,首先选择死。没有什么大道理可言。”而樱花成为武士的心爱物,在于它开得干净干脆,完美地绽放之后,就无悔无恨地随风而散。因此对于武士来说,最过瘾的一件事,莫过于目睹一阵狂风吹过,樱花雪花般地从树上纷纷飘落,那是何等的悲壮,何等的美丽,又是何等的富有诗意!

时过境迁,这种视死如归的精神犹在,构成日本社会一道独特的风景。目前,日本仍是世界上自杀率最高的国家,每年有两万左右的人自杀。日本作家、诗人自杀的不少,可以举出一长串的名字:北村透谷、有岛武郎、芥川龙之介、三岛由纪夫、川端康成、太宰治、江藤淳……而且,日本的作家也喜欢描写自杀,江户时代的大作家近松门左卫门曾写过十五部谈自杀的书,在当时备受欢迎。对此,西方人道主义者颇感诧异。我曾见过一幅西方记者画的讽刺漫画:一家人集体上吊自杀,周围的日本人在热烈鼓掌。

显然,对于迷信神道、崇拜天皇的日本人来说,死亡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犹如樱花飘落返回土地。二战后期,为挽回败局,日本军部研制了一种“火箭推进式自杀飞行炸弹”,以对付频频光临本土的美国B29轰炸机和强大的美军航空母舰,这种飞行炸弹挂在战斗机下面,接近目标后投下,由关闭在里面的特攻队员操纵。这种飞行炸弹的正式名称就叫“樱花”,机头两侧画有粉红的花瓣。操纵这种飞行炸弹的年轻特攻队员,没有一个生还的记录。一位特攻队员在出击之前,留下这样一首诗:

我马上要开始突击

魂归故国

如樱花散落

悠久化作护国之鬼

别了

我们是光荣的山樱

将回到母亲膝下开放

对于那位年轻的特攻队员来说,这无疑是一次报效天皇的绝好机会,也是一次体现“瞬间之美”极致的行为艺术,何乐而不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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