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感伤与进取

“无常”的生命感受,给日本的文学艺术带来浅唱低吟、含而不露的感伤风格。必须指出的是,这种伤感并不导向悲观消极,反而成为一种特殊的进取的精神动力,因为“无常”的背后,有“有常”--万能的“天照大神”垫底。比如日本的国歌《君之代》,伤感舒缓、哀乐般的旋律里,包含着无限的柔情和虔敬,尽管没有表面的激越与亢奋,却内含无穷的生命张力和决绝的意志。比起中国慷慨激昂的《义勇军进行曲》,这首绵里藏针的《君之代》另有一种催人奋进的力量。当年,日本军人们就是在它的激励下,纵横中国大陆,攻城略池,屠杀生灵,为军国主义侵略扩张立下汗马功劳。

本尼迪克特在研究中发现,日本小说、戏剧中,很少见到“大团圆”的结局,而这恰好是美国观众渴望看到的结局,他们希望剧中人永远幸福,希望好有好报。如果剧中人结局悲惨,必定是因为他性格有缺点,或者是成了不良社会的牺牲品。然而,“日本的观众则含泪抽泣地看着命运如何使男主角走向悲惨的结局和美丽的女主角遭到杀害。只有这种情节才是一夕欣赏的高潮。人们去戏院就是为了欣赏这种情节。甚至日本的现代电影,也是以男女主角的苦难为主题。两个人互相爱慕却又不得不放弃所爱的人;或者他们幸福地结婚了,但其中一方却不得不自杀以履行义务;或者是,妻子献出一切以挽救丈夫的职业生涯,勉励丈夫磨砺才艺成为优秀演员,而在丈夫成名之日,妻子却贫病交迫无怨而死去,如此等等。总之,无需欢乐结局,但求唤起对男女主角自我牺牲精神的惋惜和同情。剧中主角的苦难并不是由上帝的裁判,而是表明:剧中人为履行义务忍受了一切,任何不幸、遗弃、疾病、死亡,都未能使他们偏离正道。”--以上谈到的种种现象,都是日本人“无常”观念的具体表现,其中当然有对命运无条件顺从的消极的一面,但这都出于一个不言自明的、对于大和民族来说具有积极意义的前提:对既定社会秩序、对日本整体的维护。而且,这种“无常”的低调手法甚至表现在日本的战争影片中,给这些影片蒙上了低沉黯淡的色彩,导致外国观众对它的误读,其情形,正如本尼迪克特指出的那样--

日本现代战争电影也有这种传统,看过这些电影的美国人会说,它是所看到的最好的反战宣传。这是典型的美国式反应。因为这些电影通篇都只讲牺牲与苦难,看不到阅兵式、军乐队、舰队演习和巨炮等鼓舞人心的场面。不论是描写日俄战争还是描写中国事变,都是一个格调:在泥泞中的行军,凄惨沉闷的苦难和胜负未卜的熬煎等等。银幕上看不到胜利的镜头,甚至看不到高喊“万岁”的冲锋,而是深陷泥泞,夜宿中国小镇,或是描写一家三代,历经三次战争而幸存者的代表,他们成了残废、瘸子、盲人。或者描写士兵死后,家中人聚在一起悲悼丈夫、父亲,失去了生计维持者,仍然鼓起勇气活下去。英美骑兵那种动人场景在日本电影中是看不到的。伤残军人的恢复健康也很少被写成剧本。甚至也不涉及战争的目的。对日本观众来说,只要银幕上的人物时时处处都在尽一切努力报恩,这就足够了。所以,这些电影仍然是日本军国主义的宣传工具。电影的制作者知道,这些电影是不会在日本观众中激起反战情绪的。

作为一个对日本社会缺乏切身体验的美国学者,本尼迪克特通过严密的逻辑论证,拐弯抹角地阐述了这个复杂的现象,假如她对日本人特有的“无常”精神乃至东方的“虚无”哲学有所了解,或许可以更加直接地切中问题的要害。古代日本武士的气质中,本来浸透着“无常”的精神,使他们重荣誉,轻生死,甘愿为主君牺牲生命。到了近代,这种“无常”与效忠天皇的迷狂结合到一起时,便释放出更加可怕的能量。“神风特攻队”驾着飞机炸弹对美国军舰作自杀式俯冲时,脑子里浮现的,就是樱花在空中飘散的情景,为了这个“瞬间的荣光”,他们不惜粉身碎骨。

日本民族令人惊叹的“无常”精神,就像江户时代艺术大师葛饰北斋以如椽之笔,在《神奈川冲浪》里描绘的那样:一排冲天巨浪,扬起雄狮一般的头颅,汹涌咆哮,占据了大半个画面,造成一种突兀动荡、大开大合的气势。远处,白雪闪耀的富士山像一朵凝固的浪花时隐时现,更衬托出海浪的强大和吞噬一切的威力。浪尖滔缭里,三条小舟犹如芦苇的叶子随势飘荡,形势千钧一发!舟子们屏神凝息,像一排小老鼠,紧紧贴着船梆,同命运作着殊死的较量,在似乎就要倾覆的一刹那,又奇迹般地挽回了平衡。好一个惊心动魄的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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