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士大夫日常用语中的佛教渗透

  佛教在唐代的充分发展,加深了它自身的世俗化程度。当人们把佛教当作日常生活中的一项内容来看待时,它的神圣性就受到了冲淡,人们对它首先产生的并不是敬畏感,而是亲切感和娱乐感。从朝廷到民间,都可以见到这种情况。

  唐肃宗上元二年(761)九月初三,是天成地平节,即唐肃宗的生辰纪念日。唐肃宗在京师大明宫麟德殿内设置道场,让宫女打扮成佛、菩萨,北门卫士打扮成金刚神王,披坚执锐,守卫在佛、菩萨宝座旁边。然后,焚香赞呗,大臣近侍围绕佛、菩萨顶礼膜拜,设斋奏乐,极欢而罢。参与这个活动的人,都得到多少不等的赏赐。(参见《南部新书》壬部、《资治通鉴》卷222上元二年条)显然,这是娱乐活动,借佛教来增加庆生辰的欢乐气氛,而不是庄严肃穆的宗教活动。各种娱乐活动,也常在佛寺举行。"长安戏场多集于慈恩,小者在青龙,其次荐福、永寿。"(《南部新书》丁部)即使是为着宗教的或政治的目的,人们首先感到的也是一种日常生活中的乐趣。唐中宗复辟之年,当陈州也像其它地方一样建置起一座龙兴寺的时候,当地父老竟郑重地穿戴着褒衣博带,奔走相告,说:"久矣,吾党之惑也!倥侗颛蒙,情实横放,悉爱我业,聪明不开。日有忘其生生,月无觉其灭灭。一息之漏,可胜言哉!而今举足至于道场,申臂及于净土,昼则目禅诵之事,夜则耳钟梵之音。何悟是生,晚臻斯乐!"(《张燕公集》卷14,《唐陈州龙兴寺碑》)

  在这种情况下,再加上佛教知识在士大夫中的广泛普及,士大夫在日常生活中增加了很多佛教色彩,甚至开玩笑、发牢骚、詈骂、解嘲、占梦等等,都免不了采用一些佛教术语。

  唐中宗时,御史大夫裴谈崇奉佛教。其妻悍妒,裴谈非常怕她,向别人解释说:"妻有可畏者三:少妙之时,视之如生菩萨。及男女满前,视之如九子魔母,安有人不畏九子母耶?及五十六十,薄施妆粉或黑,视之如鸠槃荼,安有人不畏鸠槃荼?"(《本事诗》)任瓌也说:"妇当怕者三:初娶之时,端居若菩萨,岂有人不怕菩萨耶?既长生儿女,如养儿大虫,岂有人不怕大虫耶?年老面皱,如鸠盘荼鬼,岂有人不怕鬼耶?"(《太平广记》卷248《任瓌》条引《御史台记》)鸠槃(盘)荼,又译作瓮形鬼、冬瓜鬼、厌眉鬼、究槃荼、恭畔荼等等,是佛教所说吃人精气的鬼,在唐代多用它来比喻妇女老丑。

  白居易在苏州当刺史时,诗人张祜前来拜访。白居易同他素昧平生,一见面突然说:"久钦籍,尝记得君款头诗。"张祜感到莫明其妙。白居易背诵出张祜的诗句:"鸳鸯钿带抛何处?孔雀罗衫付阿谁?"然后解释道:"非款头何邪?"所谓款头,今人启功先生认为是唐代审讯罪犯时不断追问的讯词。白居易认为张祜的诗句连续发问,就开了这么个玩笑。张祜笑了笑,说道:"祜亦尝记得舍人目连变。"接着,他背诵出白居易的诗句:"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然后解释道:"非目连变何邪?"(《本事诗》。启功《坚净居随笔·款头诗》,载《学林漫录》第九集,北京:中华书局,1984)这里运用的是目连救母的佛教故事。这几句玩笑话消除了初次见面的拘束感,颇具喜剧气氛,双方都很高兴,于是欢宴终日。

  唐中宗时,左右台御史每次相遇,彼此总要没完没了地冷嘲热讽。左台把右台叫做高丽僧,是讥讽右台官员掌管外地官员的监察弹劾,身处京师,无所事事,还享受和左台同样的俸禄,如同高丽僧人同中国僧人一起赴斋,"不咒愿叹呗,但饮食受嚫而已"。(《太平广记》卷254,《左右台御史》条引《御史台记》)

  唐玄宗时,中书舍人苑咸和王维是好朋友。王维很佩服苑咸的文章才华和梵文修养,赠诗指出:"莲花法藏心悬悟,贝叶经文手自书。楚(原注:《文苑》作岁。注云:集作楚,非)辞共许胜扬(扬雄)马(司马相如),梵字何人辨鲁鱼。"(《全唐诗》卷128,王维《苑舍人能书梵字,兼达梵音,皆曲尽其妙,戏为之赠》)苑咸酬答时,对王维当库部员外久未升迁开了个玩笑,说:"应同(一作知)罗汉无名欲,故作冯唐老岁年。"(《全唐诗》卷129,苑咸《酬王维》)罗汉是小乘佛教所说的觉悟者,其层次虽低于佛、菩萨,但同样断灭了各种烦恼,脱离了六道轮回。苑咸诗是说王维精通禅理,虽然垂垂老矣,但像罗汉一样断灭任何欲望,当然可以对官职久不升迁不予计较。

  唐武宗会昌毁佛时,御史奉命到全国各地检查废寺,收录金银佛像。有位姓苏的监察在巡视京师两街佛寺时,看见不足一尺的小佛像,便顺手牵羊,装进袖袋,带回自己家中,被人们讥讽地称为"苏扛佛"。有人问温庭筠:"将何对好?"温庭筠不假思索,脱口而答:"无以过'密陀僧'也。"(《太平广记》卷174,《温庭筠》条引《尚书故实》)密陀僧从形式上看像是佛教术语,其实不是,而是一种矿物的名称,又叫做没多僧,其化学名称叫氧化铅。这种矿物中国本地也有,但当时人们还未认识,最初由波斯作为药物传入中国。"苏扛佛","密陀僧",是一副对子,运用了谐音手法。"苏"谐音"酥","密"谐音"蜜",都是食物。"陀"谐音"驮"。因此,这副对子是讽刺这位姓苏的官员利用公务之便,秘密地把佛像扛驮到自己家中,据为己有。

  唐懿宗咸通二年(861),以兵部侍郎曹确判度支。曹确进士出身,以儒术进用,很有位登台辅的希望。一次,他梦见自己"剃度为僧",心里非常反感,听说有人占梦很灵验,就召来为自己占梦。那人乖巧地利用"剃度"与"替杜"的谐音,对他说:"前贺侍郎,旦夕必登庸,出家者号'剃度'也。"后来,宰相杜审权外任为润州刺史、浙江西道节度使,曹确果然代替杜氏担任宰相。(《北梦琐言》卷7,《旧唐书》卷19上《懿宗纪》)

  侍郎蒋凝长相标致,每次到士大夫家,都被认为是吉祥的征兆,被人唤作"水月观音"。(《北梦琐言》卷5)徐商曾在中条山万固寺中读书,其家庙碑说他"随僧洗钵"。(《唐摭言》卷7)张倬举进士落第后,捧起《登科记》顶在头上,感叹自己不能名列其上,说:"此即千佛名经也。"(《唐摭言》卷10)

  语言是思想的现实,而思想是社会存在在人们头脑中的反映。透过这些情况,我们可以看到唐代社会风俗画的一个局部。它勾勒出了佛教对社会风情影响渗透程度的大致轮廓。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