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释交游是唐代社会生活的一个重要方面,士大夫家容僧尼就成了必然具备的一种方式。
唐代一般臣民,凡经济力量许可,都有养僧念经的习惯。京师安邑坊居民张频曾供养一僧,"僧以念《法华经》为业,积十馀年"。(唐段成式《酉阳杂俎》续集卷5)首都是这样,边远地区也是这样。桂州一个姓薛的人,在家中供养一位法名叫道林的僧人。道林"道德甚高",薛家对他"瞻敬尤切,如是供给,十有馀年"。(《太平广记》卷95,《道林》条引《桂林风土记》)士大夫家也不例外。住在京师靖泰坊的杨希古,崇奉佛法,经常置僧于第,陈列佛像,杂以幡盖,布置成为道场。杨希古每天凌晨进入道场,以身伏地,让僧人蹲在自己身上诵读《金刚经》三遍。(唐佚名《玉泉子》)这是平常状况下的祈福活动。士大夫家如果有喜庆灾难,做佛事是习见的形式。宰相李林甫每至生辰,辄请僧人"就宅设斋"。(《酉阳杂俎》续集卷5)一位朝士丧偶,请青龙寺禅僧仪光"至家修福","住其家数日,居于庑前,大申供养"。(《太平广记》卷330,《僧仪光》条引《纪闻》)本书第一章第一节指出,这种由于喜庆灾难而举行的设斋念经活动,一方面是为了祈求冥福,一方面是由于日常生活中这种不成文规定已成为社会默认的程序。
士大夫接纳僧人,有着多方面的内容。
唐玄宗时,仆射锺绍京贬官虔州。鉴真东渡日本时,曾意外地经过这里。锺绍京将鉴真请到宅中,"立坛受戒"(日本真人元开(淡海三船)《唐大和上东征传》),成为在家居士。
郑谷接待诗僧齐己,两人谈得很投机。郑谷为齐己的诗改动一字,使诗句意思更加切合题意。齐己对郑谷佩服之极,拜郑谷为"一字师"。(《唐才子传》卷9《郑谷传》)
最频繁的活动是饭僧。王维就"日饭十数名僧"。(《旧唐书》卷190《王维传》)他在《饭覆釜山僧》诗中说:"将候远山僧,先期扫弊庐。果从云峰里,顾我蓬蒿居。籍草饭松屑,焚香看道书。然(燃)灯昼欲尽,鸣磬夜方初。一悟寂为乐,此生(一作日)闲有馀。"(《全唐诗》卷125)他看到别人饭僧,还写了一首《过卢四员外宅,看饭僧,共题七韵》诗,说:"三贤异七贤(一作圣),青眼慕青莲。乞饭从香积,裁衣学水田(袈裟由施舍而来的各种碎布拼凑而成,像一块块水田连在一起,俗称福田衣)。上人飞锡杖,檀越施金钱。趺坐檐前日,焚香竹下烟。寒空法云地,秋色净居天。身逐因缘法,心过次第禅。不须愁日暮,自有一灯然。"(《全唐诗》卷127)王建《饭僧》诗说得很具体:"别屋炊香饭,熏辛不入家。温泉调葛面,净手摘藤花。蒲鲊除青叶,芹齑带紫芽。愿师常伴食,消气有姜茶。"(《全唐诗》卷299,同书卷462作白居易诗《招韬光禅师》)李群玉也有一首《饭僧》诗,主客两方写得很全面,说:"好读天竺书,为寻无生理(无生之理即无生忍、无生法忍。佛教认为宇宙万象生灭变化,只是人们虚妄分别的结果,其本质在于无生无灭,圆满寂静)。焚香面金偈,一室唯巾水。交信方外言(一作所交信方外),二三空门子。峻范照秋霜,高标掩僧史。清晨洁蔬茗,延请良有以。一落喧哗竞(一作竞涂),栖心愿依止。奔曦入半百,冉冉颓濛汜。云汛名利心,风轻(一作经)是非齿。向(一作尚)为情爱缚,未尽金仙旨。以静制猿心,将虞瞥然起。纶巾与藜杖,此意真已矣。他日云壑间,来寻幽(一作庞)居士。"(《全唐诗》卷568)从这些资料可以看出,士大夫饭僧活动是将宗教内容和生活内容二者搅和在一起的,因而既庄重又热情,既朴素又丰盛。士大夫每每提前打扫房屋,按佛教规矩准备饭菜茶茗,候迎僧人的来临。僧人来后,跏趺而坐(禅定姿势)。主人焚香念偈,热情款待,还施舍财物,往往忙碌一整天。主人对僧人还说些奉承的话,表示自己崇奉佛教的态度,并一再叮咛僧人以后多多光临。
上述各种士大夫家容僧尼的活动,都应该算作正常的社会生活,合理合法,士大夫因而毫无顾忌,理直气壮地邀请僧人来家。白居易有一首《招山僧》诗,说:"能入城中乞食否?莫辞尘土污袈裟。欲知住处东城下,绕竹泉声是白家。"(《全唐诗》卷459)但是,一旦朝廷认为士大夫家接纳僧人破了格,对李唐政权构成威胁,就会加以限制或取缔。
依照当时的一般认识水平,僧人被认为是懂得术数的。唐玄宗时,所谓开元三大士的密宗领袖梵僧善无畏、金刚智、不空,都曾受敕设坛祈雨。一次,"暑天亢旱",唐玄宗派宦官高力士火速延请善无畏来祈雨,唐玄宗稽首相迎,"再三致谢"。(《宋高僧传》卷2《唐洛京圣善寺善无畏传》)又一次,从正月到五月,滴雨未下,"岳渎灵祠,祷之无应",唐玄宗只好请金刚智结坛祈请。金刚智设道场,到第七天时,"西北风生,飞瓦拔树,崩云泄雨"。当时,唐玄宗"留心玄牝(道教),未重空门",责令外国僧人抓紧回国,但对于金刚智灵活处理,"下手诏留住"。(《宋高僧传》卷1《唐洛阳广福寺金刚智传》)唐玄宗天宝五载(746),又是"终夏愆阳",唐玄宗又令不空祈雨。不空奏请设孔雀王坛,不到三天,"雨已浃洽"。唐玄宗高兴之极,"自持宝箱,赐紫袈裟一副,亲为披擐,仍赐绢二百匹"。(《宋高僧传》卷1《唐京兆大兴善寺不空传》)金刚智祈雨时,京城士庶还盛传他在坛场获得一龙,穿屋飞去,于是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人前往观看。金刚智据说还有起死回生的本事。唐玄宗的一个女儿--第二十五公主久染沉疴,缠绵病榻,后来病情恶化,多日闭目不语。唐玄宗估计她快死了,就敕令金刚智对她授以戒法。金刚智到公主跟前,选取宫中两个七岁幼女,用绯缯缠住脸,卧在地上,使宦官牛仙童写敕令一纸,在别处烧掉。金刚智用密语念咒,两个幼女即能一字不遗地将敕令背诵出来。金刚智调整呼吸,止息杂虑,专心一境,又以不可思议力使两个幼女带着敕令到琰摩王(地狱阎罗王)那里去。不一会儿,琰摩王派已故的公主保姆刘氏护送公主的魂魄随两个幼女还阳间。于是公主睁开眼,坐了起来,言语正常。唐玄宗听说后,来不及等待仪仗护卫,急忙骑马来看女儿。公主对他说:"冥数难移,今王遣回,略觐圣颜而已。"半天工夫就死了。这本来是病人弥留之际由精神恍忽状态回光反照,却被金刚智的一套骗术弄得神乎其神,居然使崇道抑佛的唐玄宗对他从此归仰,并在他死后"敕谥国师之号"。(《宋高僧传》卷1《唐洛阳广福寺金刚智传》)
不难设想,这类术数如果作为朝廷的专利品,是会被看作有利于自己的统治的;如果不能为朝廷独自占据,那就会危害自己的统治。这无疑是最高统治者容忍不了的事。士大夫家对这一利害关系,心里完全有数。一位僧人出入于韦安石家,告诉韦安石说:他在凤栖原见到一块20亩大小的土地,有龙起伏的形势,如果选作坟地,子孙必定世世代代位居台鼎。韦安石准备前往察看,他的夫人说:令公是天子重臣,国师通阴阳术数,怎么能悄悄去城外经营葬地呢?这样做不恰当。韦安石被提醒,不敢再打这块地的主意。(《宋高僧传》卷29《唐京兆泓师传》)
唐玄宗时,处分了一些同佛教搞左道活动的人。户部侍郎、御史中丞杨慎矜曾谈论过谶书,还和还俗僧史敬忠来往,被告发为"蓄异书,与凶人来往,而说国家休咎"。唐玄宗怒不可遏,立即下令逮捕审讯。结果,杨慎矜兄弟并赐自尽,史敬忠重杖一百,他们的庄宅全部没收,男女配流岭南各郡。(《旧唐书》卷105《杨慎矜传》)唐玄宗的皇后王氏无子,其兄王守一担心她会被废黜,就"导以符厌之事"。王守一和左道僧明悟勾结,明悟为他们祭祀南北斗,在霹雳木上刻上天地字和唐玄宗名讳,让王皇后佩带在身上,祷祝道:"佩此有子,当与则天皇后为比。"事情暴露后,唐玄宗亲自追究,经核实确系事实,王皇后废为庶人,王守一赐死。(《旧唐书》卷51《后妃传上》)
唐玄宗下过很多道诏令限制佛教的活动和儒释交游、僧俗往还。《禁僧徒敛财诏》指出:僧人近来"因缘讲说,眩惑州闾,溪壑无厌,唯财是敛,津梁自坏,其教安施?无益于人,有蠹于俗。或出入州县,假托威权;或巡历乡村,恣行教化。因其聚会,便有宿宵,左道不常,异端斯起"。规定以后佛教界的活动要严守律仪和政府法规,违反者"先断还俗,仍依法科罪。所在州县不能捉搦,并官吏辄与往还,各量事科贬"。(《全唐文》卷30)《禁僧俗往还诏》指出:僧人"或寓迹幽间,潜行闾里,陷于非辟,有足伤嗟。如闻远就山林,别为兰若,兼亦聚众,公然往来,或妄托生缘,辄有俗家居止,即宜一切禁断"。(《全唐文》卷30)《严禁左道诏》指出:"蠹政之深,左道为甚。……自今已后,辄有托称佛法,因肆妖言,妄谈休咎,专行诳惑,诸如此类,法实难容,宜令所在长官严加捉搦。"(《全唐文》卷31)而以《禁百官与僧道往还制》最为集中。明清之际的顾炎武,全文引用这道诏令,特地写了一则《士大夫家容僧尼》的笔记:
《册府元龟》唐元(玄)宗开元二年七月戊申制曰:"如闻百官家多以僧尼道士为门徒往还,妻子无所避忌。或诡称禅观,妄陈祸福,事涉左道,深斁大猷。自今以后,百官不得辄容僧尼道士等至家。缘吉凶要须设斋,皆于州县陈牒寺观,然后依数听去。仍令御史、金吾,明加捉搦。"唐制:百官斋日虽在寺中,不得过僧。张籍《寺宿斋》诗云:"晚到金光门外寺,寺中新竹隔帘多。斋官禁与僧相见,院院开门不得过。"(清顾炎武《日知录》卷13。"事涉"、"斋官"原作"争涉"、"斋宫",分别据《全唐文》卷21、《全唐诗》卷386校改。)
公元714年发布这道禁令时,张籍还未出生,他大约在公元830年前后去世。(张籍卒年参考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编《唐诗选》下册第85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从张籍的诗看来,这道禁令至少一百年来一直起作用。可见最高统治者对佛教怀有一定的警惕,在利用的同时,又加以限制,以期达到因势利导、避凶趋吉的目的。但从总过程来看,这仅仅是政教结合中一支不愉快的小插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