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时曾见龙先生发表在报上的几篇论文,记得大意是说中国的现代文学尚未建立,今应当来建立它。我很钦佩他的志气,但是觉得他说的欠明白,所以我在这里就这个问题来提出我的意见。我以为这乃是当今世界文学复兴的问题,这里历史的光明惟有来自中国。
为说明这个,先要破除一些流行的错误观念,对今日的作品成绩予以再检讨,然後来开出新文学创造的前景。
一
今人的作品,是写得太多,而要为的东西仍没有写得。例如小说。以前中国人凡是识字的,都读过三国演义。三国演义是幼童时读之,即觉有现前的天地缅邈,历史的气运与人事的信实,英雄与庶民皆生於一个知性喜乐的世界。中国之外,当数日本小说发达得早,如平家物语,至今尚存严岛神社及萨摩琵琶,万古遗响不绝。今人的如吉川英治、海音寺潮五郎、司马辽太郎的历史小说,虽考证周密,造意遣辞,如实再现,可是读了之後并不使人兴,并无可使人思考,显然是缺少了最重大的一个什麽。今人的小说有拍为电影剧者,皆随就废弃。又有编入歌舞伎剧者,其新所造意皆只是恶趣而已,不能传久的。因为缺少着什麽,而又不知其故,愈多写愈不是。所以小说今在日本已成了食伤。
现代是小说过剩,论文过剩,情报过剩。出版物百中有九十九可废,要废了才得清明,也使人有余白可以思省一下。
张爱玲说,读作品不如看原材料有可思。日本古诗剑客宫本武藏的传说甚寥寥,而使人有余想,今人敷衍之为小说,转为不如。苏轼甘露寺诗,咏孙权刘备萧衍李德裕之事:
名高有余想事去无留观
才是得其真。今人的历史小说则相反,徒然把已过去之事再现,以为留观,而无余想。
传说亦并非因其语句寥寥就可贵,而是因有代代的传说者与听者的情意渗於其内,是在於人世的风景里,所以有着无穷之思的。一样的传说,若是西洋人的就两样了。而若知此意,即个人的作品,虽语繁意复,不能如原材料之寥寥,亦一般可以是好的。
偕小山看了川崎小虎的日本画展,又去看藤田副治的西洋画展,小山道:「这回才知西画的不如了。西画是画得太多。」原来画是写物之象,不是写物之形。形象在先,故可以简。而苟能从象写形,则可繁简为一。如红楼梦西游记,即是写得多的,然繁而能开豁,繁而能开豁即是能相忘於繁简了。
西洋文人第一个注意到繁简的问题者是托尔斯泰,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太繁,晚年他学圣经文句的简,虽很有意义,但没有意义以外的思,此是他不知为物之象是要以「无」,是要以「如」。西画如毕卡索弃繁用简,现在法国美国人反而求繁,来画照相画,亦是到底不知为象与形之理。
文学上的繁简之理通於政治,现代社会是产业过剩政治过剩。现在先是社会生活都要能简,然而不知其理,则要简亦无从简起。若知中国礼乐政治之理者,则知如何处理现代社会的繁简问题。
时代的改革先是乐,亦可说先是文章。建立中国现代文学的课题第一是,复兴中国传统的以「无」与「如」写物之象与形的手法。
二
其次是正文字。
文字与言语是二,文句与口语有密切关系,但二者有关系,非即二者是一体。而此亦是中国文字的特色。西洋的文字只是符号,符号是代表事物的,符号自身不是事物,所以西洋的文字只是记录其言语的工具。中国文字可是造形的,其自身是事物,所以虽与言语相关,而两者各自发展。
文明是有数学又有物理学,有言语又有文字,这才是丰富。若数学只是物理学的工具,或物理学只是数学的从属,若文字只是记录言语的工具,而言语又只是表达思想与事物的工具,其自身不是一个完整的存在,那麽文明的面面多只是功利的手段,其自身没有意思的了。文明的工具非即文明。文明是、问题即是答案,手段即是目的。
章太炎否认白话文,他说凡文皆是文言,只有有韵之文与无韵之文之别,没有所谓白话文那样的东西的。
若文是语体文,即诗经楚辞汉赋、唐诗宋词与元明曲辞皆不可能有。易经的系辞与诸子之文,与柳宗元苏轼之文亦不可能有。然则红楼梦如何?红楼梦西游记等用语体,五四以来更连论文等皆用语体,虽则如此,但亦语自是语,文自是文。譬如现代物理学全用数学,但是诺贝尔物理学得主汤川秀树说:今时的年轻物理学者因此以为物理学的思考方法即只是数学的方法,则是大大的错误了。文与口语,二者的相关性与各自的独立性,也是在写作时最可以体会到的。
西洋的警句必是有意义的,而中国文学里的好句则是有在於意义之外的思,此即文不是为表达意思的,文自身即是意思。此先要文不只是为了记录言语的工具。
其实中国人的口语亦与西洋人的口语在性质上不同。中国人的口语自有其在语法以外的一种风度。中国的文句亦是不拘於文法,所以中国的文与口语是两者在风度上相接,如风的吹着而与流水相接。而若文只是口语的记录工具,则两者之间不可能有此风光。今人学西洋,先使文合於文法,然後为被记录於文,使口语亦合於语法。此是把中国文与中国口语之美破坏尽了。
建立中国现代文学,并非仿效欧美文学,而是一个世界文艺复兴运动,光明来自中国,第一就是要再发见中国文字之美。
泰戈尔极称彭瓦尔文之美,托尔斯泰极称俄文之美,但是世界上的文字最美的还是汉文字。因为汉文字是象形的,而西方文字则皆只是符号。文明的东西必是造形的,汉文字有其自身的人格,是有意志的存在,而西方的符号文字则只是个记录言语的工具的存在。符号的文字可用录音机与电子计算机代替,汉文字则有其绝对不可能被代替的。(或说不可能被代替,所以汉文字不好,那麽人不可被机械代替。)
世界上的文字,当初都是象形的,如最早的巴比仑文与埃及文都与中国的古篆字相似。但是象形有其限制,汉文字是从象形发展为谐声、转注、指事、会意、假借,所谓六书,才超出了此限制。而西方文字则不能,其象形文字遂枯死,而改为符号文字了。此非其进步,而是其无能。汉文字的六书皆基於象形,是象形的生长。中国人何以能如此,是因为中国人悟得万物的意思与其在於生长中的关系,而西方人则不能悟得之故。
所以汉文字可以为书法,而西方的符号文字则不能。因为美必须是造形的,汉文字象形而不受象形的限制,故可以书法更在绘画之上。绘画的点线只用到了书法的点线的百分之三十。书法的墨色可以是比绘画的用色更到达了颜色之初与其极致。绘画是写已有之象,而书法则是创出象来。物理学是让见原已有在那里的物,而数学则是发见并未有在那里的物,所以数学家冈洁说数学才是无中生有的真发见,书之於画,亦可比如此。画是写物成之物象,故多对称,而书则是写物成象之初,所以书法善能用不对称。中国的音乐亦善能用不协和音。书比画与雕刻更能广达於万物之旨。书的地位是与音乐并列,而在数学之上。数学不能处理无理数,不能造形。汉文字表现在书法上的德性,亦表现於其在文学上的状写物象。状写可分两大类,一类是以照相、录音、电子计算机、结绳、符号文字,皆惟状写对象,而无其自己的创造。(西方的符号文字是其象形文字枯死了,而倒头去结合於旧石器人的结绳,西洋文字的字母即像绳的打结与扣。还有楔形文字则是取形於旧石器人的以石刀砍本篇记认,与结绳相类。)
而又一类则是以语言,以音乐、图画、雕刻、舞、象形文字,虽亦是状写对象,而同时有其自己的创造,即是创造其自己的姿态来。状写物象亦可比是临书。颜真卿书刻在石碑上,真迹的有些笔姿是不见了,但临写时可以生出自己的笔姿来,而此笔姿正合於未刻碑前颜书真迹的笔姿。再来看汉赋里状写水。物生而有象,象更变化为形。一成为水之形,原先象的变化之姿有些是不见了,可是汉赋里状写水时,文字自身生出了种种姿态,而直接与原先象的变化姿态相合为一。汉赋里状写山容,有许多山旁的字,状写水态有许多水旁的字,又如状写打猎,有许多形容鸟兽草木风云的动态的字。今人不懂汉赋,以为这些死了的僻字,其实都是依然有着新鲜的生命的,如同希腊时数学上的与今时数学上的许多文字与方程式,看似太旧了,太僻了,其时都是现在用得的,如韩愈与苏轼即用汉赋的字汇别有一种结实有力的新鲜感。元曲里亦恣意使用了好些汉赋的字汇。
汉文字表现生态的字,是遍及於动植物与山川水石星辰风露。汉文字还有许多表现「无」的字。日本败战後减少使用汉字,冈洁要给孙儿取名一个萌字,查了「常用汉字典」里没有,又想用一个悠字,查查也没有悠字,只有久字。萌是表现生态的字,悠是无限的长时间,久字则是有限的长时间,冈洁很愤慨,说文明的字都被废,只剩物质的字了。近年来日本文部省把常用汉字从八百字增加恢复到一千七百字以上。
读一句「悠悠千载上」就有着无限之思。又如远字是有限的距离,渺渺是无限的远,大字是有限,山河浩荡则是无限的大,又如「浩浩阴阳移」,这浩浩是时间的无限而亦是空间的无限。汉文字又如说光阴,时间实而光阴虚;说人世,社会实而人世虚。又如乾坤二字,仁知二字,义字与侠字,逍遥游的逍遥等字,皆是直接表现文明的字,为西洋所无。所以汉文字状写万物,可以直写到万物的成象成形之初。如此就作成了中国文学的天成体质。譬如图画,单是状写了物象,它自身即是意思。又如好的陶器,它摆在那里即是个意思的存在,不必另外再加以思想或意义。中国的文章亦是状写了事象物象,即文章的意思已是,可以不必另外再加以思想或意义。陆机文赋,即如此论文章,孙过庭书谱,亦如此论书法。
中国诗文的境界亦如八大山人画的一枝花,对之即是直接对了大自然,游於万物的生机,是一个伟大的无,而又眼前的这一枝花是绝对的现实。中国诗文是以此为基本的体质,於是或以之写思想,则为易系辞与庄子之文,或以之叙史事则为司马迁之文,或以之写怀抱,则为柳宗元与苏轼之文。诗亦是在此天地豁然,太上忘情的素地上,於是或为慷慨激昂之作,或为忧思徘徊之作,无所不可。而因其素地是个伟大的无,故思想之极归於天地何思何虑,感情之极,则归於礼,虽乱世亦自吾心有秩序清嘉。
凡此皆因为汉文字的妙姿自在其如,所以可能。汉文字独有的四声,这里不可以忘记举出。有四声,始有唐诗宋词与今日的崑曲平剧。中国人是悟得了阴阳呼吸之理,始定四声,为其他民族所不能。所以中国的诗文是音乐的,?於礼乐之乐。中国的诗文讲风,故可以兴。今人多不知此,而讲新诗韵律,想想岂不贫薄浅小?
三
提起建立中国的现代文学,有人即会说是要把中国的文学提高到世界的标准。但是今日其实并没有世界的文学标准。今日有自然科学的世界的标准,却没有哲学的与文学的世界的标准。文学的世界的标准倒是要等中国来建立。
学院派中有知中国之好者,也每说不可轻蔑西洋。但是西洋的东西知有而不知无,此即不足贵,虽其数学与物理学亦今後还要请教於中国。因为文明是从悟得了「无」与「有」,「空」与「色」,才创始的。则西洋现在是又在濒於倒坏。
西洋亦有其好处,它的影响当然可以接受,但是要接受得自然,要以自己为主。若是不自然的摹仿就不好了。如张爱玲,如日本的夏目漱石,皆受西洋文学的影响,而不失主体即好。
西洋文学以希腊的为好,取其有知性的新鲜。但希腊文学中好的还是柏拉图集中的,而荷马史诗则并不好。若以荷马史诗及希腊的悲剧与喜剧为准,则希腊的文学还不如希腊的数学与物理学,亦不及其雕刻。荷马史诗只是闹剧。中国的崑曲与平剧舞台上布景惟有一色的幕及桌椅,无论怎样的剧情,背境都是个清平世界、荡荡乾坤。
西洋人不晓得一个「无」字,荷马史诗里战争、冒险、恋爱的背後是充满私欲与行为的希腊诸神,没有清平世界、荡荡乾坤。房子我是喜欢日本式的榻榻米,不塞满东西,而西洋人是连他们的基督教堂亦塞满雕刻的壁画,还不如回教徒的在露地上礼拜的好。西洋的演剧都是动作,不能於不动不作时也有戏。
西洋文学里没有天地人的清安。希腊的悲剧即是人与神不得相安。希腊文学中比较好的还是喜剧。
基督教的神是「无」,比希腊的宙斯神他们大,但西洋的人事还是没有「无」的背境。自罗马以来,若没有基督教的神则可说不能有西洋文学,他们的作品亦是在触及神之处好,譬如在托尔斯泰的小说「战争与和平」里。但是最大的创造性是人与造化小儿相嬉戏,西洋文学里没有这个。中国人是因於大自然以知神,又因於神以知大自然,而西洋人则不能看得基督教的神於大自然无隔。
後世的西洋文学比希腊文学有了一个背境,但尚不能是「无」的背境。所以西洋文学里只有社会的事态,而无悠悠人世的风景。
文明的背境是「无」,进步而为人事条理之美,日用器物之美,与人相之美。中国的人事条理有朝廷的与民间的礼仪风景,器物亦是生於此礼仪风景之美,非西洋文学里的社会事态与器物可比。中国的人格之美,如史记里的,三国演义里的,世说新语里的,唐宋史传里的英雄美人,与街上陌上的庶民,他们的智慧,道德气概有几等几样的品格,无数相异的美法,比起来,就可见西洋文学里人物造象的贫薄粗恶,有好的也是藐小。
西洋文学未有人之所以为人的自觉。
中国文学写性情,天性在情之始,西洋文学则只知写情。於事,中国人是说有性与命,性是天理,命则是其演绎,而西洋文学只知写事态。佛教知性而不知命,西洋人则知命而不知性。所以西洋文学写情及写事态,其两头皆无余韵。中国文学的是调,西洋文学的是旋律。调是生命之波,可有余韵,旋律则是力学的,即使留下深刻的印象,也不是余韵,调是可游戏的,旋律则会使人不得解脱。加以西洋的符号文字先在其状写物象时已受到限制了。
所以是要以复兴中国文学来建立现代的世界文学。
以前欧洲文艺复兴是从希腊的东西再出发,现在却是要从中国的东西来再出发。以前英国为霸,世界各地皆学英文,今後中国王天下,当然可致外国人皆学汉文字。以中国的文学为标准。
四
西洋文学当然也有可看,只在於你的眼光。近世的西洋文学大抵是革命之後有一番兴旺,如十九世纪的英法德文学与俄国的文学。俄国是彼得大帝欧化後出来了普希金、果戈里、屠格涅夫等人的作品。日本明治维新,中国五四运动,都出了新文学。而苏俄与中共皆无文学。现在西洋的世界黯淡没落了,其文学亦随之衰落,英国的美国的西班牙的与还有什麽国家的最近的作家们是谁,不知道他不会是什麽损失,若看他们的作品,也只为看看其是什麽程度。川端康成的就很不及泰戈尔。索忍尼辛的报导文学亦只是有其必要。若论今日的文学,我喜欢的还是朱西甯的小说「艳火结在凤凰木上」。朱天文朱天心的散文小说,也比我所知日本有盛名的女作家的好。日本是保田与重郎的文章可敬。但是都还要有一个世界性的中国文学复兴运动才行。
中国汉唐输入西方文化,都采用得很自然,印度的与波斯的、罗马的。中国人今对於西洋文化采用得很不自然,是因被西洋国家战败之故。但是自鸦片战争开港以来,於今已百数十年,早应来一次再检讨了。要如何来再认识中国文明为世界的正统,要如何建立中国自己的新制度,要如何来采用西洋的东西采用得自然,这里第一个伟大的先是孙文。但文化人说孙文思想不成学问。所以我要来再作说明。
文明是在於空与色之际。
佛说空色,老子说无与有,此是文明最基本的悟得。古代希腊人亦曾触及了这个「无」字,可是无法论证,他们遂归结於宇宙惟是「有」。所以数学发见了无理数,他们就没有了办法,物理学上发见了原子核与电子轨道之间的「无」,他们亦还是不知无。西洋人从自然科学再加以神,亦到底於大自然有隔,所以他们做的东西虽有用而不好,终於一次又一次的总倒坏。他们的文学是写的这样的物质的社会的事态与感情,当然是格低。
学院派中知中国之好者,认为也不可经蔑西洋,意思是西洋人也知「无」,例如沙特哲学即讲到「无」。又西洋哲学亦有悟,如康德哲学里所谓「先验的」。但那都似是而非。中国人即使不知一个「无」字,其所作为,乃至其人身之姿,皆自然是「无」,而西洋人则虽知得了一个「无」字,亦到底有隔。十字军後,欧洲人通过阿拉伯人与印度人而学得了中国人发明的零数。有位俄国的数学家且知说佛教的涅盘即是零。西洋的近代数学而且发展了无限与有限的理论,但他们其实还是不懂。若真懂得无与无限有限之故,即可以凡事做到绝对的精密,文明的东西必是绝对精密的;而西洋的东西没有一样能够。战後美国人至日本学茶道,茶道的作法都会了,连茶道的精神是「和寂」也学会说了,然而还是不对。一个「无」字,如中国民族等,当初是渡过洪水开创新石器文明时才悟得的,西洋民族没有过这样的修行,要悟得谈何容易。
自然界的凡物,都是有与无同在,文明的造形亦是空与色同在。所以凡物都有着无限的时间与空间,所以可是风景。西洋文学里没有风景,是因其没有无限的时间与空间。西洋现代社会的营造即是在把时间与空间都塞满了,已迫近最後的总破灭。只知有而不知无,则於物终不得其真,所以西洋文学如西洋绘画,屡变其状写的方法,而每次都还是不对。於物不得其真,则对之不亲,所以西洋文学里没有中国文学里的春风不相识,陌上街上行人皆有亲。西洋文学里的爱没有与世无嫌猜的亲情与背境。
张爱玲对於西洋的古典文学都不喜。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里的重大场面,及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小说里天主教的、与斯拉夫民族的深刻严肃的热情,她都不以为好,德国法国英国的浪漫文学她都不感动。她不喜拜伦,宁是喜爱萧伯纳的理性的、平明的讽刺的作品。西洋文学就是如此而已。
日本的最大军港是吴,为日俄战争时的司令地,及二次大战败仗後,此港曾一时废置,真是「霸图残照中」。吴港的气势远比赤壁雄伟,然而日本的文人不能有一篇可比苏轼的赤壁赋的吴港赋,此即是日本文人学的西洋文学手法的限制。西洋文学不能像赤壁赋的有天地之大。如野川弘之着这回太平洋败战海军纪实的小说,远不及平家物语。西洋文学里没有天意与人事之际。
从西洋也有可学,如数学与科学。但数学与科学是世界的,并不专是西洋的。日本人的数学与科学今已赶上了西洋,不能说那是西洋的,在数学与科学上只有西洋人的程度,没有西洋人的气质。西洋的哲学文学与艺术才专是西洋人的东西,有西洋人的无明。西洋的政治与经济也是无明。
但也还是西洋的东西可学。
今时受过西洋画的训练的画家,都能画物象的轮廓正确,画人体合於比例。西画的调色也有可参考。但不必用其透视学,光与阴影法。乃至轮廓的正确性亦只是不可不会,但不一定要遵守。音乐也是学过西洋的音律有益,但是不必遵守。建筑亦然。因为绘画音乐建筑等皆用数学物理学,但并非数学与物理学即是美术,社会科学、艺术科学云云,乃是无知。中国东西的造形是好到与数学及物理学相忘,西洋的东西是生硬未熟,故其用数学与物理学之处特别触目。中国的东西积久或至怠於数学与物理学的知识,而从西乐西画与西洋的建筑等则可容易学得此知识,且可使中国的绘书音乐建筑返熟为生,有了新鲜空气。但是西洋那种无明的观念与情绪则不可学。文学的事亦是如此。胡适之的与周作人的文章都有一种科学的明晰。而今时中国文学的不好则是学了西洋文学里的观念与其情绪。明人的散文很理知,周作人的文章恰好可以与之无间然。中国的新文学必要是中国的。
哲学的事亦然。
文学与哲学与科学本来可以一体。中国有易经已极完备,可是战国时如惠施的诡辩与同时代希腊人柏拉图集中所载诡辩与印度诸外道的诡辩,皆很可喜,因为哲学不仅在其结论,而亦是在其辩说的一节节都是新鲜的,即此所以哲学可是文学的。庄子即是把当时的哲学与科学皆成文章。王充的「论衡」则嫌文章的力量不足。後世能哲学与文学为一体者是李白欧阳修苏轼的诗。文是司马相如、司马迁、柳宗元的。又就是明人的散文,明人散文的理知大约是受利玛窦输入西洋科学的影响。但是明人的散文不够大。民国是五四时代周作人的文章有一种平明,但是也还单薄。
後世西洋的哲学重在结论,而少辩说的节节新鲜。五四以後的文人讲民主主义,与共产主义,皆只是结论的强行,所以不成文学。他们讲科学亦是只在结论,没有科学知识的节节新鲜。结论虽是错误的,但其途上知识的节节新鲜则有可以为我用的。现在我们是以今世纪物理学上与天文学上的知识的新鲜,自来作出我们的结论,即是把易经以来我们原已悟得的宇宙观来作一次新的说明。我们不要西洋人对於这些新知识的结论。
政治与经济的事亦然。人世与社会是一非一,西洋的政治经济与社会的行事皆其使用数学与物理学之处很触目,可供我们学习,但仍当是中国的政治经济与人事的行事。中国的文学是与政治哲学为一体,有云礼乐文章,文章的气韵是?於乐,文章的体裁是合於礼,建立中国的现代文学是要通过一个大的思想运动。
五
从来思想运动的出现,一种是为说明文明的体质的问题。例如释迦说现社会是无明,而提出佛法,与孟子的辨人之所以异於禽兽,与耶稣的斥异教徒。又一种则不关文明的体质,而只为对应事态,例如近世欧洲的那些改革社会的思想运动,及殖民地独立思想运动。孙先生的是兼有两种,以王道正文明的本质,以革命救中国的危亡。所以大思想运动都是否定现状的。今日而言思想运动,第一就得否定西洋社会的体质与其现状,而提出正面的来。
文明必是知无与有的,而西洋惟知物质。西洋人虽从巴比伦袭取了新石器时代发见的数学与物理学,以及神,但是他们仍旧不知「无」。他们的情绪仍是旧石器人的无明东西。这是我们的朋友与学生都要有的对西洋的认识。再则是对於第二次大战後风靡全世界的产业国家主义要能提得出代替案,政治是要知祭与行政一致,产业是要以手工业农业为主,而以机器工业为佐,社会是要以人家为本位,不可因现代产业而破坏人家,即是要为人家而改正现代产业。这是我们的朋友与学生都要有的对於世界现状问题的见解。世界的现状今是在急激走向人类历史的终末,我们今日当前的敌人是中共,要打倒中共,光复大陆,但我们的抱负是要做到孙先生说的世界大同,以中国文明王天下。
所以我要与新识友人龙君作一次深谈,乃至二次三次。保罗早先反对耶稣,後来却做了基督教的第一功臣。佛教的第一大弟子舍利弗也早先是外道。龙君的才智与品德可以是第一人,惟其至今的想法还只是一块新铁,要放在火里烧过,被铁槌打过,再在水里淬过,才造成一把宝刀(佛经里话「智慧以为剑」的剑)。
例如龙君是学社会学的,但是社会要昇华为人世,社会学之上还有人世礼乐之学。这里初步就要能读礼记,此点龙君试想想看以为如何?
又如西洋的社会福利的作法,龙君当它是好。但是由政府来办,不如由民自办,轻赋税,使人家有余力可以养老慈幼,自然亦邻里守望相助,亲友疾病患难相恤,比由国家来做更有情义之美。由民自己建宅亦比公营住宅可有万民的创意。此点龙君想想看,以为如何?
龙君大体是承认西洋的现制度,说凡制度皆不能尽善。但如此则变得没有了标准。譬如西洋史上的奴隶制度亦不是没有过它的好处。对一个时代的东西的判断,应看下列三点:
一、一种制度如果其体质是惟依於物质的有,而违反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则的,即是恶制度,它必趋於灭亡。
二、恶制度亦可以在被社会其他面的人情培养中而得发达,而它终至於把这培育床的人情美德亦破坏尽了,则此制度即不再能继续存在。
三、文明的制度也有节气有盛衰,衰了又可以盛,但恶制度到了它的衰期就其恶处都出来了,不再有善,只有把它革掉。
今天是要打倒共产制度,而亦无可再留恋於西洋的民主制度。今天是要复兴中国的礼乐人世以为世界文明的复兴。我们的朋友与学生若於此尚未豁然明白,则对人说思想理论总是口齿不清。这点又是要请龙君试想想看的。
我们的朋友与学生是要能有自己是生在历史中的感觉,并且有创造历史的智慧与实行能力。
六
我们今是要下一番工夫,把中国的文学来重新论过。
今人论文学者看不起汉赋,看不起三国演义,更看不起征东征西与杨家将等旧小说,因西洋没有类似这样的文学。我们今都要把来重新认定其文学的价值。如樊梨花的可以编入平剧,又如平剧里的四郎探母,又岂别的文学作品等闲可以及得?二千年来中国的诗文,我们都要丢开西洋的文学理论来重新读过。我们要为世界建立起中国的文学理论。
一、要知道中国文学的造形的无限性。中国的书法,绘画所用的线只有其百分之三十,绘画所作物象的位置变化,亦只及书法的百分之三十。音乐亦然。中国音乐的一音都是个无限,西洋的交响曲怎样的变化亦不及其无限的生姿。易经的卦象爻位也比数学的与物理学的方程式更有着个无限。人世比复杂社会更是个无限。中国的陶器摆在那里就是个意思的存在。中国的诗文可以单是状物叙事,像易经的卦象爻位,不加修饰亦不另加以什麽意义,而无有不是。此即因为中国文明的物物皆有其绝对性与无限性。
二、所以又要知道中国的文学是浪漫与平明为一。如红楼梦的高情,而都是写的人家日常的现实。中国的文学是立在人世的仙境里。如秦皇汉武之事与李白苏轼诗中的仙意。
三、中国的文学是知性的风吹水流花开,生命的光明喜乐顽皮,而都是正经,所以虽写忧患疾苦亦有个解脱,只觉天地与人事的大信都在眼前。这才是开太平之世的文学。
四、中国文明的是五伦五常的礼乐之世、故诗文题材广阔,只看文心雕龙里讲文体之多,与文选里文题的与诗题的分类依於人事的全面。如诗题的分类有感怀、咏史、行旅、离别、伤逝、游讌、唱酬、闺情、咏物等。比起来,西洋诗的以恋爱为主,可知是其人世面的幅狭,如鸟吟兽媚皆惟是为求偶。西洋亦不是没有哲理诗,西洋小说亦有以社会事件为题材的,但那些如话剧电影剧的皆不是戏。戏剧要有戏,平剧崑曲才是戏。反之,没有礼乐之世,而单是社会事件,则不能成文章。
中国文学是人事的题材广,人物的造形广。比起史记,罗马英雄传里的人格就见其单调,西洋戏剧没有平剧里角色的多样的人格。西洋文学便是因为人物的道德品格单调,所以在描写复杂心理为代替。心理学的心不是文心。中国文学里的是天地心与英雄的心事,庶民日常的是花心水心女。
还有是中国文学里的景物好。如平剧的舞台、乐器、穿戴的衣饰与戏刀戏枪、马鞭、船桨、杖、篮子、烛台、桌椅等,皆比西洋戏剧里的好。战後朝日新闻载有一位法国的名音乐家到日本看了雅乐与盆踊,佩服之极,深惜日本人自己有着那样的好乐器,却去采用恶劣的西洋乐器。中国则只看故宫博物院的器物,就可知文明的东西的造形是怎样的。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里的景物都有一种节气与人心物意之美,凡此道理,今天我们来讲新文学都必要晓得。
七
夏承焘曾对我说:「读了西洋诗,始知中国诗之好。」
文亦然。中国文学是世界上最好的文学,作这样批评的标准是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则,中国的「诗言志」,文亦然,文章又讲气韵,此即是合於大自然有意志与息的法则,此其一。诗有兴、赋、比,文亦然,兴即物之始,生是无因的,譬如从究极的自然的无中生出素粒子来,故合於大自然的阴阳法则,此其二。兴是阴阳法则之始,而赋与比则为阴阳法则的遂行,赋是生命的纵波,故有时间,比是生命的横波,故有空间。中国文学里眼前的景物令人悠然意远,即是合於大自然的无限时空与有限时空的统一法则,此其三。中国诗文的调子与姿态变化莫测,能从旋律解脱,故合於大自然的不连续法则,此其四。中国的文章处处都是意思,不是为一个意思,处处都是问题,处处都是解答,可比一幅好画,万物都是个大的疑,亦都是个大的信,疑是信的跌宕自喜,答在问里,问在答里,所以中国文章的风景,如大海水与远处天际低昂回环,人在舟中有语笑,此是中国文学合於大自然的循环法则,此其五。
中国讲礼乐文章,文章的兴是通於乐,赋与比是通於礼。所以诗的六义,兴赋比,底下还有风雅颂。文章亦然。
五四文人诗经惟读国风,谓其有当於西洋文学的情诗,於雅则不讲,於颂尤不屑,殊不知有雅有颂才是世界文学的正体。
颂是文学的开始,恋歌并非文学的开始。如印度的吠陀与巴比伦的古歌词皆有颂。旧石器人对於自然界有巫魇恐惧,新石器人才晓得天地万物的光明喜乐,对之感激,故颂神,神非来自旧石器人的图腾,颂神是颂的大自然。商颂周颂的时代虽已过去,中国的诗文里对於天地万物仍是这种颂的情怀。西洋虽宗教有赞美诗,其文学则没有。其宗教的赞美诗亦只是颂神而不颂天地万物。颂是对大自然的格物致知,遍及於日常生活的全面。现代工业破坏了自然环境,正要来重新认识中国文学里的颂。
雅是大雅写朝廷政事,小雅写生产作业、人家祭祀与宾主交酬之事。但与今时文坛流行的政治小说、产业小说不同。中国的是有礼乐,西洋的则只是事务。
中国不像西洋有特定的艺术。王羲之的书法可以写信撰稿记账,中国的文章也是写政治及日常生活无所不可。其於西洋的所谓政治文学、身边文学的不同,我想他不只是在所描写的事实的性质各异,而是尚有在於描写的手法,亦即文学这样东西,中国的与西洋的不同。
诗经惟有国风与西洋文学相像,但亦两者完全不同。知此,始能知花间集、北宋词、以及红楼梦。
八
中国的文学历劫不坏,但是其间有季节的盛衰,当其盛时,受西洋文学的影响可以有一激发。其一即是在前面说过的再一次刷新文学的造形与数学及物理学的关系的自觉,文章能写得明确、平实、简洁。还有其二是反省到文学的原始,可有新的再出发。譬如绘画,毕卡索的几乎是从人类当初发明了绘画的那种幼稚再出发。日本栋方志功的版画也是无视传统的承袭。西洋文学是每在其破坏传统的因袭时有其新鲜味。虽其创作还是不能算数,亦是以激发我们也来破坏因袭。可是我们的比他们的好。譬如绘画,八大山人的创作就比毕卡索的好。因为西洋的是无明的造形,否定又否定,而中国的则是文明的造形的更新。比起日本的栋方志功的,也是八大山人的好。八大山人是受了禅宗的影响,破除传统因袭,但其新作的笔姿与画境仍是中国的,非西洋的亦非日本的可及。「击壤歌」我尚只读了原稿的一部份,已是以使我放弃对现在这班青年学生的成见,以及我对文学的有些成见。「击壤歌」读了使我有思,生出希望来。
理论不如作品,但亦还是要有学问,如好花要有好水土培养。孙先生读书极多,而似无学,才真是人聪明人。孙先生的文章也是不受他人的影响,才真是礼乐文章,而其遣词用语远比欧阳修的诗与周作人的文更是素面天然。朱天心等都还要用功读五经四书,读史读子读集,像孙先生的读书法,再则也像孙先生的读书法读西洋书。
今之学者不知孙先生的是真学问。今之文人,亦不知孙先生的是文章。西洋讲文艺云云,中国的文学可不是艺术。数学与物理学非艺术,而天然是美的,所以大数学者与大物理学者都写得好文章。书法亦非艺术。中国的文学与书法之美毋宁是通於数学与物理学的知性之美。日本的神社亦然,在艺术之上。中国的音乐与绘画亦然,所以晋朝的戴逵耻以琴为一艺,王维的画超於象外艺外。日本的东西尚嫌太美,何况西洋的艺术,西洋的艺术乃是图腾之遗。
中国与日本今时的书家以书法为美术,而书法大坏,以文学为文艺而文学大坏。其他音乐图画建筑衣裳器具皆如此。
提倡中国的现代文学,是要再建人世,再建知性的豁达天然的文学。
九
易经的卦是象形的,但不限於某形,单那卦象爻位就是个意思的存在,但不限定於某意义。书法亦是如此。西洋人亦有下意识里感到这个的,他们之中就出来了未来画派;作的画不知画的什麽物体,表示的什麽意思,单那线与块与颜色就是一切──实存哲学的。但卦爻之位与书的笔法,是无之姿,未来派绘画的线与块与颜色不是无之姿,到底不能像卦象爻位与书法的即是个无限意思的存在。
文章亦然,现代西洋的与日本的文学,因为食伤气味,想要有脱卸思想与感情与事件性的新文学作品,然而到底也不能有。而中国的诗文则可有此境界。自然界的东西,如山川木石单单有着在那里即是个意思无限,中国人是以悟识来观得,所以中国的诗文与卦爻书法音乐绘画、乃至建筑物,皆是大自然的无限风景。
栋方志功的版画是日本庶民祭日的气氛,而中国画的则是平常日子的清嘉,如八大山人的水墨画。中国的诗文亦是平常日子的清嘉,而祭日社鼓亦即在其中。人不能天天吃酒席,家常的饭菜才是不厌。比起西洋文学来,中国文学见得平淡无奇。中国的诗文是有如家常饭菜,家常的平实的境地里才是满畜着风雷。
梵谷的画「向日葵」光与颜色那样强烈,那是近於服食迷幻药者的幻觉,不足为贵。生命的颜色,譬如草木的颜色、光泽,乃是带涩,涩与爽快为一。生命的光辉是像玉与白磁的静静的从里面透出来。凤凰木花开如火焰,却亦自有着生命的静意。这即是一种家常的境地。中国的绘画、音乐与文学都是如此。
论语「素以为绚兮」,中国文学是这样的素地,故可以浪漫,有庄子之文,司马相如之赋,李陵李白之诗,有长生殿李龟年的兵乱悲歌与牡丹亭的游园惊梦,有西游记与红楼梦。其实如李白的诗是远比杜甫的更直接於大自然,是知性的。西洋文学的浪漫是感情的不完全燃烧。惟中国文学的是知性的光辉。文学是悟识,是感情的完全燃烧。
知性的诗文才可以是时代的新风。知性是悟识与知识为一。印度佛教的悟识与知识分离,西洋的知识里则没有悟识。印度的悟识,西洋的信仰,皆与中国文明的知性有着一疏隔。中国文学如庄子的文章,其内容与体裁一见不合常识,但把量子论相对论及素粒子领域的诸现象来对证,就可知其是最最知性的。
最高的境地有一种光明迷离的糊涂,凡是我们的朋友,都要学孙先生的有天下之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