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与路易士

听朋友说起,片冈铁兵新近在一个什麽会上提议,对於中国某老作家,有甚高地位,而只玩玩无聊小品,不与时代合拍,应予以打击云。据说是指的周作人。原文我没有看见,因为身非文化人,文化界的动态对於我总彷佛是别人的事,不甚关心,而又彷佛全明白了似的,不想再有所发现,这不甚关心於是变成真的隔膜了。所以当那位朋友这麽说了以後,我只应曰「哦!」心里却想:为什麽要这样严厉呢?或许并没有这样严厉,也用不着这样严厉的。又想:或许他并非指的周作人。打算去查一查,好知道一个究竟,可是还是懒下来了。

但因此我记起了周作人,去年还在朋友家里见过一面的,并且送他到浦口上火车。看着他,当时我的心里只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怅,正如他写给我的一首旧作「禹蹟寺前春草生,沈园遗迹欠分明,偶然拄杖桥头望,流水斜阳太有情」的那种情味。後来在古今杂志上又看到他的一篇小品,自说他的文字是有着一种淡淡的忧郁的,可是读他的文章的人少注意到这一节。

淡淡的忧郁,正是北伐後到现在周作人的文章的情味。他的清淡,并非飘逸,他的平凡,并非自在,他的随缘,并非人生的有余,而是不足。只有这「淡淡的忧郁」是最好的说明,并且连带说明了那次和他在一道时我的那种惆怅。

我是更喜欢他在五四运动到北伐前夕那种谈龙谈虎,令人色变的文字的,後期的文字呢,彷佛秋天,虽有妍思,不掩萧瑟。他不是与西风战斗的落叶,然而也是落叶,掉在明窗净几之间,变作淡淡的忧郁了。

然而我仍然尊敬他,因为他有一个时期是曾经战斗过来的。他的晚期作品,虽然把人生收缩了,也还是言其所知,行其所信,诚诚实实的。尚有淡淡的忧郁,这是周作人的文章始终高出於论语派,不仅在工力上,尤其在气质上不是俞平伯林语堂之辈所能及的地方。

我也希望周作人的时代过去,可是我以为这不是开一文坛法庭的事。说到文坛法庭,忽然想起了路易士。也是朋友偶然之间告诉我的──因为我自己近来对於出版界的情况总是这麽生疏,说是颇有些人不满於路易士的诗的颓废,个人主义,与其为人的骄傲,在报章杂志上已经发表过很多攻击的文章了,而且还要更予以一次彻底的扫荡战似的。人家要攻击,要扫荡,本来不干我的事,而且所说颓废,个人主义,骄傲之类,我想路易士也的确是的。但我以为不必如此对付他,也不应当如此对付他,那个理由非常的简单:倘使是以色列人,听到耶稣对着耶路撒冷城恸哭,并且咒道:「以色列人哪,你们有祸了!」大家就会把他称为失败主义者,然而有人恸哭,偌大的耶路撒冷总算是不寂寞了。又倘使这世界是鲁迅的「野草」里所说的沙漠,则颓废的叹息,比较看不见的四下里空虚的笑声,总还算是温暖的吧。

路易士的个人主义是病态的,然而是时代的病态。

从他的诗以及从他的人所表现的,都有这种病态的气氛,然而不是堕落,因为他对於人生是那麽严肃,他的病态有时毋宁是过於把琐碎的事物看得认真而来的。有些人还说他是享乐主义者,这是完全不对的。至於说他颓废呢,我以为都还有保留。因为,颓废与积极,革命与反革命,有时候实在也不容易划定界限。就文学来说,例如夏多布利安在一八○○年出版的「阿达拉」,勃兰兑斯称之为以暴风雨的力量感动了法国的读书界的,内容却并非讲的革命故事,而是描写一个印第安基督教徒的女儿的恋爱与死的小说,非常之强调宗教的感情的。然而它仍然可以是代行法国那一时代的伟大作品。诸如此类,形如相反,实乃相成,说来话长,姑且从略,并且所谓路易士的颓废在与现时代的相反或相成上,是否也和夏多布利安的宗教感情可以作同样的说明,也姑且从略。在这里我只想提出一点──

即使是病态的个人主义者,较之啦啦队合唱的和声,是要真实得多,也更可尊敬的。

至於个人或与「时代」──其实是流行的风气不合拍,照以往历史上有过的例子来说,那是不一定咎在个人,倒大抵是「时代」应当反省的。

路易士的诗在战前,在战时──战後不知道会怎麽样,总是中国最好的诗,是歌咏这时代的解纽与破碎的最好的诗。正如他之为人。与路易士相处,给我的印象是不安,甚至於不愉快,然而他的一切依然是可敬的,就是最苛求的希伯来人的上帝,对於他也只看作是迷路的羔羊,还抱着深切的爱的。

这篇文章的题目就写作「周作人与路易士」,行文上其实是不自联结的,所联结的只有一点,就是我以为文坛似乎以没有法庭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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