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与时代的气运-2

王猛对於南朝已不存希望,然而还是心有切切。王猛、崔浩都不使其主对南朝用兵。文明皇太后携幼年的孝文帝在身边,建都平城,不肯南迁洛阳,为使拓跋魏的势力不逼近南朝。文明皇太后携孝文帝访问礼遇高允,劝耕桑、建学校、行均田,做得如此切实,便汉文明历然皆在了。他们皆自己是汉民族的意识很强,崔浩监修拓跋魏的国史,被道武帝所杀,便因他的这民族意识。

文明皇后美貌年轻,有教养,为她的英雄丈夫所爱敬。夫死,她为太后,尚只二十几岁,嗣君是前妻之子,看她像高岭之花。嗣君亦是年轻英雄,连年亲自领兵出塞外征伐蠕蠕等蛮族,难得回平城,为了少与她见面。因为照胡人的习俗,是父死,妻其後母,但是文明皇后断然示以汉民族的礼仪的威严。

若没有王猛与崔浩以夷制夷,做了统一诸胡族的基础工作,後来隋唐的统一天下不会来得这样快。还有文明皇太后断行的均田制,则是开了唐朝的产业繁荣,若没有文明皇太后,将也不会出李白。连後世日本大化革新,行的均田制,也是仿效北魏的,奈良朝还把新都亦叫平城。但是他们可知道文明皇太后的名字?

这位年轻的皇太后当年却也恋爱过李冲。李冲是廉洁劲直的人,从他的指挥建筑平城可见他的才识。汉魏六朝的女子是像「击壤歌」里的小虾,对男人的态度很开豁。後来她的重孙媳胡太后的昵杨白华,唐朝又有武则天宠张昌宗,文明皇太后的却不跟她们一样。胡太后崇佛,文明皇太后却绝少到佛寺,她是生活清俭,而有一种威严。李冲因悉其弟受贿二十两银子,激怒致疾早折,我再查查历史,原来李冲是唐高祖李渊的祖父,太宗李世民的高祖。其後文明皇太后还另外爱过一两位朝臣,亦都是人物,自有地位,不靠太后,太后亦不赏赐,不是宠昵,是清平的爱。文明皇太后崩时四十九岁,她一手管教出来的孙儿北魏孝文帝是历史上的明君,比起西太后的对光绪帝,真是使人想念她不完。

北魏自太武帝至孝文帝为最盛,文明皇太后在世时每回年节庆典,塞外番邦与西域皆来朝贡献舞乐,南朝亦来使节参加,以前她为皇后时是与先帝并坐受贺,及为太后,是孝文帝侍侧并受朝贡。那万民的欢呼与舞乐皆为她与幼帝二人,人世有一种强盛,而这强盛也是她参加创造出来的,这不只是大魏的国运,而是整个华夏亦都在苏醒,像朱天文的文章里写的田在吃水,听得出声音来。

後来是北朝的文学还胜过了南朝的。南朝款待北朝使臣,请其赋诗,有「人归落雁後,思发在花前」句,南人始不敢轻之。及庾信去江南仕周,有力量的文章逐只在北方了。

我们读南北朝文学,是读取彼时人的心意,尤其是北方的。当年他们对华夷事情的大气,他们的开豁,他们的心底里有一件切切的东西。像王猛、崔浩、高允的才略智计与做事平明确实,不输张良韩信萧何,那都是历史上到了天意要开启新时代的气运上,才出得来的人才,如文明皇太后的清俭、广大、威严。

但是太大的与太真的东西就难知。

魏书对文明皇后就有微词。又且魏书是与北史一起,还有南史也一淘,到了唐贞观年间魏徵才奉命监修,至开元年间可能尚未为人所见,所以李白诗里不及崔浩,否则他一定喜欢崔浩的。李白诗里有赞美王猛,因为王猛与晋书有关。至李商隐始有咏陈後主及北齐宫中事,是见南史北史已在李杜之後了。而李商隐只会咏当年的宫中事。後世到了宋朝的文人,他们在情操上更对北朝远了,苏轼犹然,而况其他。

北魏书法比南朝的更多创造性的变化,欧阳修集古录中多载北魏的碑刻,而全然不知其书法之好。他对北魏的人物亦同样。

西汉文章的气运是从春秋战国而来,盛唐文章的气运从魏晋南北朝而来,所以西汉与盛唐的文章都有这样的伟大,不是其後可及,其後是虽北宋的文章亦所不及的了。

唐朝的诗人最好是李白。

李白诗是上承西汉,下合南北朝而成的盛唐乐府。北朝的人物史事他虽未习,可是北朝的舞乐,包括西域传来的胡乐他都欢喜,宴席上他饮醉了还自己来舞,他的诗多有用乐曲为题的,如「青海波」、「乌栖曲」。乌栖曲、采莲曲等是江南的,李白大概只是看,自己不舞。他舞的多是北方的,青海波之外还有好多。

原来诗与乐是一个,诗经的诗无有一首不是乐,孔子说学礼学诗,就是学礼学乐。是後世才有乐府诗与非乐府诗之别,渐至於非乐府诗倒成了诗的主体。但是礼乐文章,当然诗即乐是对的,所以文章有调,诗要吟,并非都要谱成舞乐。乐是在於乐意,不一定在於乐曲。把李白的话与杜甫的诗比较,李白的乐府诗多过数倍。而且李白的非乐府诗亦都是富於乐意的。朱天心的「击壤歌」像李白的诗,整个的是飞扬的。如此说明了,就可明白李白诗的伟大,第一在於诗即是乐。

李白又是第一个把士的文学与民的文学来结合在一起的。

李白喜欢的那许多舞乐,都是北方的与江南的民间的,并非郊祀与宗庙朝廷之乐,为後世儒家所不屑一顾的。而李白把来作诗题。

中唐时张籍亦做得好乐府诗,刘禹锡亦采竹枝词入诗,但皆不及李白的诗是整个的与民的文学生在一起,不止於采用。这也像朱天心的「击壤歌」的大众化,若要问她的大众化是在哪里,这可是难以回答。而李白的人又是士之极致,像朱天心便也是格调极高的。李白求仙,求长生,只是因为他的人飞扬。他爱的是秦皇汉武,而又不以为然,不知道自己要怎样才好。「击壤歌」里的小虾,她但愿与这几个人永不分离,她要天长地久,却又说自己只想活到三十岁,一忽儿又想想活到四十岁也好,与李白一般的认真得可笑。

李白的诗丰富,只觉是心头满满的。

「击壤歌」也有这种满满的感觉。却又并没有什麽事情,有的只是满满的浩然之气,像贾宝玉对眼前诸人都是难舍难分,只愿相守到他死了,化为飞灰,然後可不管了,化为飞灰尚有痕迹,要化为一股气,吹得无影无踪。

李白是他的人满满的,所以朴素而繁华。李白的诗与楚辞相契至深。楚辞有江南的花草与迎神赛会的繁华。洞庭湖君山娥皇女英的斑竹泪,山海经里的烛龙这一类传说,在屈原的「天问」里多有,诗经里可没有。前几年在长沙掘出西汉一贵妇人墓里。即有一件女袍绣的「天问」里的龙与日月,李白最喜欢楚辞里这些的。还有是他也与屈原一般的不安分,不过屈原的不安分自沉於汨罗江,李白却是他的人一股气满满的在人间不得安耽,风起的时候他又想飞了,像小虾。

中国史上有两件大事,一件是黄河流域文明与淮夷的文明结合,此是到商朝才完成。又一件是黄河流域文明与楚民族的文明的结合,此是到了汉朝才完成。

汉赋是诗经与楚辞的结合。然而於诗则惟阮籍的咏怀诗中有用楚辞的典故。虽然如此,六朝的小赋是从宋玉的赋化出的。於诗,阮籍的是士的文学,尚有民的文学如有名的子夜歌,则显然是楚辞的情调,但是也诗经化了。文学的同化真的像风,有这样自然。而至李白,才汉民族的文学与楚人的,总体的生在一起了。余人如王维、孟浩然、高适、杜甫都没有像他这样。王维孟浩然高适杜甫他们的还是诗经的多。

思想上,李白的是黄老。黄帝是汉民族的精神,但尚未名为思想,到了老子的才是思想。

老子与庄子都是生在汉域楚地的边境,受两种文明的激荡,所以出来这样泼剌新鲜与生在山东的孔子孟子很有不同。晋人的是老庄思想,少了黄帝的气魄。李白才是黄帝打先头,所以李白的诗比左思、鲍照、高适他们的都更强大,後人连苏东坡亦在这一点上及不得他。苏东坡最佩服李白,他在诗中有云:

帝遗银河一派垂古来惟有謪仙词

自李白以来千有余年,却有一位朱天心写的「击壤歌」。

现在有了朱天心,要来说明李白真方便。第一李白的身材生得不够高大,不过因为是男人,总比朱天心高些。有见过李白的人写他的眼睛好光彩,这使我想起「击壤歌」里的小虾的十三点,自说她的眼睛是圆的,姑娘圆眼睛还好看?其实朱天心的眼睛大大的真是美绝了。还有世界上最美的就是聪明。

说起李白呵,他到处饮酒游玩,热闹市区与山山水水的乡下他都玩个不厌,这也只像小虾的会游荡,台北的街道与宜兰的溪流都好,与爱吃处处地方的名物。只是李白没有一批死党,他不守在一处,而是一地方一地方的玩过去,到处的地方长官都仰他的名陪他游宴。李白是比王维杜甫天下闻名,像朱天文说的淡江的同学都说朱天心。

杜甫比李白,犹如班固比司马迁,班固对司马迁有微辞,杜甫部与李白要好。

杜甫的是写情,李白的则是一股浩然之气,所以李白的出笔最快,他有许多诗都是在宴席上写的,别人请他再写一遍,就又走了样,两首都收在集里,两首都好。日本明治天皇也是在臣下的奏疏背面一写就是一首歌,可惜李白的话有十九都散失了。因此我想起朱天心写文章的快法。仙枝说朱天心「击壤歌」有一回是一晚写了一万字,而没有一处不精彩。

以前我有一个时期忽然不满意自己来,李白也读烦了,觉得它千篇一律,都是写的饮酒,游玩,说大话,他说英雄,我可是不要英雄。後来到了日本,住在东京都世田谷区奥泽时,每出门在站头等电车时带一册小本的李白诗看,看到了秋浦歌十首,才知其真是写得平实深至极了。亦许一样会有人觉得「击壤歌」写来为去无非是写的游荡吃东西,动不动就「岁月」、「山川」、「日月」、「名目」。但这是与我曾有一个时期不满意李白一样。「击壤歌」我已看到第三遍,一路的句子都想把来加圈。

李白诗比杜甫诗少事情,但是文学不在於此,诗即是比小说少事情的。杜甫前期的诗,我喜欢他的与高适岑参登慈恩塔诗,後期的诗是以安禄山之乱为界,其代表作是北征。他对於兵乱的感情完全是正大的,对於朝廷与天下苍生复兴的期待之情也是极切实恳至的,一篇「北征」诗里处处有开阖回荡,皆成风景,後人有谓韩愈的「南山」诗可比「北征」,此是不知文学。「北征」有文心,「南山」只是文笔。杜甫还有过三峡谒禹迹祠诗「神功接混茫」,也是很大的。但李白的诗都不是这些。

李白是天之骄子,他对於世上的事物什麽都高兴,又什麽都不平。他比杜甫早生十年,开元年间是唐朝极太平繁华的时候,皇帝亦优礼他,又有贺之章一班朋友与他在长安讌游。当时的长安是西域胡人的商店酒店都有,佛寺道观官家都来降香,大道约两边是杨柳间桃花,花时男女结队看花,灯节男女结队看灯,李白不比杜甫的是小官,他一生到处有人一淘哄,像小虾的慷慨豪贵,他会有何不乐,顶多也不过是像小虾的无端又哭湿了一条红砖路罢了,而他的诗却曰、「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而的确也是只有是他这样的意气,才盛世亦可以长保持新鲜。而他就在游玩而过潼关时救了军营失火被问罪的营官郭子仪,是潼关的镇守司令官哥舒翰听说李白经过设宴招待他,他与哥舒翰说了,郭子仪才留得一条命後来做了为唐朝平安史之乱的兵马大元帅。这就是李白式的,不是杜甫式的。

安禄山之乱,玄宗幸蜀,太子在灵武收兵讨贼,其时道路不通,永王璘在江南亦出兵巡王,李白方游庐山,遂入其军中。而其後成了永王逆案,李白得郭子仪免冠替他赎罪,始得减轻流夜郎,未至即赦回。

他流夜郎去时,路中地方官招宴,赦回时又地方官招宴,这一段期间他写给人家的诗都是称冤不平。读他在永王军中时作的「永王东巡歌」十一首,与「上皇西巡南京(四川成都)歌」十首,最是响亮热心。天道糊涂而不爽,李白的事不是一句话可以言明,但是我绝对相信他。他可以不要辩,他的辩亦是糊涂而不爽,像天道不言,却来鸟声叫得糊涂。他的辩只是不平,他是对盛世也不平,对乱世亦不平。真真的要从乱世开出治世,也只有靠这股气,不能靠杜甫诗里那样的情理。

诗必有浩然之气。

※士弱民犹强

文学有节气,如五月的竹笋,头一批出来的顶好,末後的就差了。茄子初上市时紫润活脱,到了秋茄子,就疤疤烂烂的。

初唐四杰与盛唐陈子昂、崔灏、韦应物、孟浩然、王维、高适、岑参、王昌龄、李益、李白、杜甫的诗都是钟鼓、磬、琴瑟、箫与羌笛羯鼓、琵琶等众乐之音,及至中晚唐,柳宗元、刘禹锡、白居易、韩愈、张籍、刘长卿的也是众乐之音,但是乐调较隘了。隘则不自足,想要求变以为宽,李贺、孟郊、李义山、杜牧皆有其独得,但终是不够宽阔。又及五代之诗,遂只是一箫一笛或一鼓,各擅一技之长罢了。

至北宋欧阳修苏轼等,诗文始又备八音,而且宋诗特有一种石磬之音。然而唐朝有秦王李世民的破阵乐,宋朝没有,宋诗一般是不及唐诗的气概。便如词,亦是李白的两首菩萨蛮好,李白的这两首词,像李陵河梁别苏武的诗也只得两首,是词中的千古绝唱。

宋朝的文章诗词,亦是南宋的不及北宋的好。如李易安即不及朱淑贞。朱淑贞的诗词像前八十回红楼梦,少有事故,多有风光,李易安的则像八十回以後,感动人而不感兴人。辛稼轩、陆放翁、姜白石、张炎的诗词都好,但是不及晏殊张先欧阳修苏轼的。我在景美时偶然又读读全宋词中晏殊张先欧阳修苏轼这几个人的词,这回才更知其轩豁、亮直、柔劲,连稍稍晚辈的秦观、周邦彦都所不及,我很喜欢自己比从前懂得读文章了。晏殊的儿子晏几道说、「先元献公词中不作一妇人语」,这我才明白晏殊何以能写美人写得这样美了。

但是宋朝不及唐朝的气概,虽苏轼亦到底不及李白。隋唐是从魏晋南北朝的大变动中开出来的,而宋朝则是从残唐五代之乱出来的,创造力不及,宁是思省的,观照的,所以说唐诗如饮酒,宋词如品茶。但打天下还是要酒徒,刘邦为亭长时就是好酒及色,东下齐城七十二的郦食其是高阳酒徒。史家称历朝惟宋无女祸,这虽然是好,却觉得何处有着不足。

汉末黄巾大乱,魏晋才得小康,随又五胡乱华,生民涂炭,真像遭了雷霆之劫,是从这里又锻炼出统一天下的新意志力来。所以信心是创造的。

唐至天宝遭安禄山、史思明之乱,也是胡人乱华,下去又黄巢造反,杀戮甚於黄巾,结果是黄巢的余党朱温与沙陀李克用一族争为华夏之主,而随後是契丹石敬瑭进来又大杀朝廷百官,胡兵所过,城市乡村居人与鸡犬同尽。

但五胡乱华当年是有新的知识刺激,残唐五代却是没有。五代没有锻炼出来统一天下的新意志力。吴越钱鏐,规制不及昔年南朝,柴氏在北,亦气概不及拓跋魏。从这种格局里转出来的宋朝,当然比不得隋唐。宋朝是从开始就对於被异民族辽国占领的幽燕之地无办法。

比起北魏与南朝的人才,五代的远为不及,宋朝开国的人才亦不及唐朝开国的人才甚远。宋朝人惟是把佛理添入於现世的情操,最好的是表现在苏轼的诗里,佛理成为宋诗格的一个要素。又则是陈搏与邵雍於易经有他的新思。

宗教都是否定现世的,宋朝人把佛理夹添入於现世的情操当然是本领。但以前六朝人是把佛经里说的劫毁与当时五胡乱华,生民涂炭,文明濒於存续与消灭在不可知之际的事态,合在一起来感得,比宋朝人的佛理情操大得多了。唐朝人把佛寺合於世俗的热闹,我觉得亦远比宋朝人的讲佛理好。

宋诗於佛理不讲劫毁,只讲真与妄迹,而妄迹亦好,幻与真相俱,才是现世的活泼有光影明迷。此点自柳宗元诗与白居易诗以来,要算苏轼诗里表现得最好。但是这也不及李白诗里的人世想要拔宅飞昇,有蓬莱仙山。苏轼诗里亦有仙意,想要飞去,但他的不及李白,是在李白有强大的时代的意志力,李白憧憬秦皇汉武,苏轼的诗里没有。是苏轼之後又过了将近千年,才朱天心的「击壤歌」有像这样强大的时代意志力。

惟有宋儒程灏程颐与朱熹采用佛经的明心见性与静坐,使人无可爱敬。

程朱他们对於佛经里说的劫坏与空色真幻毫不感兴趣,不但如此,他们是人家说句反话亦不晓,如杜甫居同谷七哀诗有一首的开头四句是:「呜呼男儿生不成名身已老,三年饥走荒山道,长安卿相多少年,富贵应须及身早……」朱熹斥为「叹老悲穷」。他不知如古诗十九首中有一首的结句「荡子行不归,空林叹独守」,其实真是贞洁的。朱熹还同调过程颐门人说苏轼这样的人应当杀却,虽他晚年有题苏轼画竹赞,对苏轼其人衷心表示敬意,但已太迟了。

易经,陈搏於先天数有新发明,邵雍亦於占有其会意。二人皆近道家。而程颐的所谓周易程传,则与易经无关,只是在讲他的正心诚意。朱熹的周易集传比程颐用功,但亦只是有他的可取而已。易经本来於文学相关,程朱的易传却於文学不相关,其不好即从此点可以看出。

原来易经的主题是占国运,占当前历史的天道与时局形势,志士皆是如此观其文而玩其辞,这就很是文学的,因为文学如梅花桃花荷花桂花,也是报的历史的季节消息。所以左传里记占卜可以记得那样好,上了文学。还有易经是人对於未知能活泼喜乐,如元曲里桃花女与周公比占课斗法,更有西游记是开始於渔樵二人在闲话,惊动了泾河龙王,他要试试袁天罡的占天晴雨,下雨的时辰与雨量,也是上了文学。而程朱的易传则与这种志士的革命性及庶民的活泼喜乐全不相关。文学是至程朱而坏,文学坏即是先王的诗教坏,即是礼乐之乐坏了。但此亦只是结果而非原因。原因是残唐五代至宋,没有像五胡乱华至隋唐那样的出现时代的大创造力,出的人材亦不够,若有像北魏至隋唐那样强大活泼的士风,虽有程朱,亦将只是像王通(文中子)的不被人注意。(文中子的语句全仿论语,单是这点就已使人厌鄙他。)

历史的浩然之气实在要紧,後世儒者只知这气是个人的修养,不知有历史的浩然之气,是全体民族在大灾难中行险,集义而生的开出新时代的大创造力。残唐五代至宋就是缺少这个。南北朝至隋唐是儒者通过当时发达的数学与科学而结合於黄老,及通过变法(行均田制)而结合於黄老。五代时数学与科学亦有一发达,陈搏因之能於易数有新发明。北宋尚出数学与科学的大家,而且变法亦有王安石的青苗与保马法,但至程朱之学行於世,儒乃不屑於数学与科学,更不读法家之书,乃至专读四书,不读周礼王制,儒遂与黄老绝,与黄老绝就是丧失汉民族的大自然精神与创造力了。

但王安石的变法失败,乃是因为他考虑得不周全。

王安石的青苗保马法与北魏的均田制皆依於周礼,但是均田制民自十八岁授田,至六十岁返田只需两次手续,而青苗保马则一年中要有几次手续,假手於吏胥来办就坏了。这要像周礼里的王官与王民的关系,即是同生在井田制里的当地之士领导农民与手工业者来实行才可,不然则要有像现代的银行制度亦可以实行得,王安石的新法是不具备这两者中的任何一个条件,当然失败。青苗法与保马法若行成功,宋朝对辽与西夏可以强大,但是当时亦缺乏时代的创造力来做背境,司马光苏轼等都反对。王安石的文章是有当时人所没有的好处,但是他的文章亦无人继。

自南宋至元明清,士的文章几於全无可看,他们推尊韩愈,其实韩文就不怎麽好。韩愈肯定儒家,肯定世俗富贵功名。宋儒则是把礼教太肯定了。无论怎样的好东西,你若把它太肯定了,就会是小是陋,就会是妄。诗词远比文章好些。但如元好问、吴梅村的话都缺少一个兴字。明初高青邱与清初王渔洋的话中有好的。朱彝尊我是喜欢他的红桥诗。还有是喜欢纳兰性德词「孟姜女庙」:

飞雨残阳影断霓、寒涛日夜女郎祠、翠钿尘网上蛛丝。

澄海楼高空极月、望夫石柱留题诗、六王如梦祖龙非。

结尾一句「六王如梦祖龙非」真是大。祖龙是指秦始皇。但就一般来说,从宋末到元明清是士的文学凋萎已极。

彼时亦有禅僧中豪杰,但是不得士与之结合,终究不能有结果。然而士虽疲?,民固健在,民的文学如宋平话,元曲与明清说书小说的旺盛,背後实含有随时可以民间起兵的大行动力。但是彼时民的文学不得士的文学为领导,这就可见彼时士的对於政治亦无领导能力了。

盖自宋末至清末六七百年中,士之豪杰者仅得耶律楚材一人,大儒只得孙诒让一人。耶律楚材是禅僧之徒,他从成吉思汗出征,相元世祖忽必烈尊重华夷的制度。然而他只得一人,没有有为之士的强大集团做他的背境。所以他不能比王猛、苻坚、崔浩对拓跋魏道武帝的威信程度。至元末民间起兵,士又不能领导,所以从民出身的明太祖朱元璋对於士完全没有敬意,他随意杀文人。明朝又待宰相最坏。若有像楚汉之际的与隋唐之际的多士,明太祖亦不敢这样卑劣。

明朝与清朝都是最没有创造性的。

明清士专於儒,儒专於科举八股,亦有为朱王理学,或训诂之学的,他们皆不屑自然界的知识,亦不知天下形势,亦不会文学。否则清初康熙帝倒是个非凡的人,他是真知道汉文明,并研究西洋科学的,他对西洋的新知识都亲自来学。他只是拒绝了传教士的劝他信基督教。倘使有像昔年拓跋魏时崔浩高允那样的智士帮助他,正可以开出一个大有创造性的新时代的。

当清朝康熙时,欧洲的科学新知识与方在开始的世界新形势正可以是对中国文明的一个大刺激,当时若来接受它,可尚有如魏晋南北朝时接受西域文明的余裕。康熙帝比俄国的沙皇彼得更早,当时中国还赶得及与英法德抢先并驱进入蒸汽机工业革命。英德法及後来的美国的进入现代产业,是依其原有的经济构造的不同而变革出来的,所以虽一般的是资本主义,而在其过程上与体质上亦还是各有特色。而康熙时的中国的经济基础是世界上最强大健康的,可以比英法德等国家更有余裕使工业革命可以自然成长,用不着像英国的荒废耕地做成兰开夏机器纺织业的牧羊场,也用不着待童工女工那样残酷,也用不着那样争夺世界殖民地。当时若就来做,是可以使机器工业被涵养在中国文明里,与农业手工业有一调和,它可以不是资本主义,而是远比西洋更新的产业体制,而且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当时若有这个,则全世界的历史都将为之改观。康熙时中国确是有这样做的机会,现在孙先生的开发产业,节制资本,与世界大同的遗教,与我主张的以农业手工业为主体而以机器工业为辅佐的产业新体制,早在康熙时若於新知识上完全开向西洋,是可以大有余裕来自然地形成,被创造出来的。

然而康熙帝时没有像拓跋魏时崔浩高允那样的士帮他。

从宋末到元明,再到清朝,士是只有越来越变成闭塞固陋,没有人像汉唐之士的对帝王「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而且他们也自外於民间起兵。太平天国就可见得是士与民间起兵无缘。曾国藩这边的又只有第二、三等之士,虽然平了乱,也缺乏创造性。

欲知当年事,只须看当年的文学。

自宋末至於元明清是士的文学固陋已极,但民的文学一直到清末依然好精神,如平剧,说书说白蛇传,说秋香三笑,小调唱孟姜女,闲书看三国演义,说唐,精忠岳传,征东征西。士的文学固陋,是反映国之政治已失风光,而民的文学的好精神则见证了中国的民族尚一直是旺盛的,所以有从反元朝的民间起兵,到反清朝的民间起兵,但是可惜了几次都是当时之士不够来领导。

※今日何日兮

辛亥起义当初,志士远溯黄帝纪年,才是士的第一次觉醒,他们对世界的新形势与新知识开了眼界。且自从孙先生,这般人又有了士的文章。孙先生上书李鸿章,使人想起西汉贾谊的陈时事疏,三民主义原稿与建国大纲更是直接从周礼而来。邹容的「革命军」文气似楚辞。康有为梁启超的文章有王安石苏轼的明快。可是言文学者多不及之,以为中国近代文学要从五四时代的文艺作品算起,这是把文学看得太单薄了。「山河岁月」与「革命要诗与学问」就是继承汉魏的、与孙先生一派的文章,用五四的新文体,而把五四的文学来打开了。

五四是中国文学的一个革命,但是五四犯有三个错误:一、否定礼教。二、否定士。三、把文学作为艺术的一种。

把文学当作艺术的一种是把文学看小了,这我在前文已有说过。这里只说礼教这样东西,就是肯定即妄,宋儒妄到女人不可出门一步。但是五四把礼教来否定了,这又人的情意漂失了。礼教只可有更革,但史上每换朝代,顶多亦只是改了正朔与服色,没有改到祭祀与宾主伦常间之礼的。礼仪是中国人情意的表现形式,五四在原则上把礼教来打倒了,至少在文学上写中国人的情意没有了形式,以至小说里用了西洋人的情意与动作的形式来描写中国人,这样,文章先就不美了。

五四的文化人又否定士,是因为西洋无士。士是先知先觉者,布衣疏食,而志在於天下,与民主的个人主义立场不合。鲁迅一代的前进文人,宁愿他们的儿子做个电气工人。如日本的教师组合,都当自己是劳动者,不知有士之贵。但我还是喜欢世间有贵人。古代希腊是哲学家最尊,日本则歌人最尊,但都不如中国的士好。

中国的读书人是士。士因自己是贵人,所以他知道世上有尊贵的人与尊贵的物。我曾见一处事务室的职员是好女子,後来听说她嫁给汽车司机,很替她觉得不配以的。「击壤歌」里的小虾说自己绝对不会爱商人,这使我读了很高兴。苏轼题虢国夫人郊游诗有「座中八姨真贵人,走马来看不动尘」。我也有诗赠日本陶人上田桓次,他家住京都郊盏山,於此烧窑,诗曰:

西京无复旧公卿陇亩尚栖真贵人

盏山若问世消息佛火仙焰劫初成

文章是写的绝对与永恒,这只有作者是士才能。这是从古老的周礼里王官与王民的贵气,然而这才真的是新鲜东西。

辛亥起义原是士的复醒,与民间起兵结合,但是士在五四新文化运动时随即陷於思想上的大迷惑。他们对於旧是不读古书,对於新又不看看今世纪西洋在物理学上与天文学上的新发见,更不看看西南亚细亚的古文明的地下发掘,也不对孙先生的思想求了解,而说要科学与民主。他们自外於中国的历史的现实,亦於世界的历史的现实无知,他们不知自己是站在什麽地方,他们於民疏隔了。辛亥之後,民间起兵继续一浪推一浪,而士对之失了领导力。是这样,才被中共所乘,沦陷了大陆的。

今时人心的主题是反共光复大陆,於此我明白揭出了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则与文明的造形的原理,依之以建设中国的、同时亦是世界性的政治与产业的新制度。这样,士就恢复了历史上的先知先觉者的地位,唤起时代的大意志力。但如天下士与天下之民来做这桩大事,也还要有九万里之风把它载起来,这里就用得着文章了,朱天心的「击壤歌」里就有像汉高祖的大风歌的发句。

而且孙先生说的唤起民众,亦是先要通过士的文学与民的文学结合。这就先要看中国文学上两者的共通点在哪里。这里我引一段袁琼琼的写歌仔戏,先来知道民的文学的性格:

「我喜欢看布袋戏,可是不喜欢布袋木偶,木偶不仅是死的,还有散了戏的凄凉。歌仔戏又不同,我是说路边的歌仔戏,电视上的不算。演员脸上厚厚的粧,乍看就像木偶人,台上两个边门,门帘略略撩起。在台上是一板一眼的,走台步、手势、眼色,方寸不零乱。下了场子,在门帘边觑见刚刚在台上庄严法相的观音娘娘,这时跷了两腿坐着,白色锦衣衬着台上走脏了的鞋底,这是在戏的繁华里露出了不妥贴的家常来,让人小小的苦恼了,可是很亲切。前台还是锵锵锵的走马换将,声音透过麦克风,庞大得变了音。演员哭倒在台前,拿袖子掩着脸。门帘边上,另一个演员在逗孩子,又是『古代与现代的结合』,笑得一张上了粧的嘴张得好大,血盆大口。野台戏的好处是演员不那麽慎重,前後台的分别也不严,所以看戏是纯消遣,没有什麽艺术口味的负担。人生由台前流向台後,又由台後流向台前,碰到敏感的人,说不定反而形成更大的心灵骚动了。」

这就是张爱玲所诧异的:「怎麽可以这样?他明明知道自己在做戏呀!」观众也明明知道自己在看戏,演员与观众都是像小孩的认真地在游戏,在艺术之外有人的跌宕自喜。谷崎润一郎与川端康成若知道这个,也不曾钻到艺术的黑暗之谷了。若早知这个,有好些人就不会穿了燕尾服去听交响曲,讨艺术的负担了。

自宋儒不知游戏,士的文学遂不如民的文学,五四以来又学西洋,更不知游戏了,士的文学亦更与民的文学分离得远了。宋儒的正经是儒林外史里马二先生式的,处州马上纯先生游西湖,路上他也不看女人,女人也不看他。而五四以来文人的正经是徐訏与余光中式的,不过比张爱玲的小说「红玫瑰与白玫瑰」里的振保还更多读了西洋的文学书。可是现在有了像袁琼琼的能是民的文学的知音人,士与民乃又可欢喜相见了。这里还得再提一提管管的「请坐月亮请坐」是一部士与民认真游戏在一淘的文学。

朱天文的「青青子衿」写童养媳和未婚夫,与她称为姊弟的二人在田畈里玩,真是玩得好,而两人之间的真切处又是那样的叫人感动。仙枝文章里写小时学骑脚踏车,写蹲在路边看几个小孩拿纸糊的捞子捞金鱼。朱天文写与仙枝玩圆山,买鱿鱼眼睛吃,又便宜又好,吃了又买几颗。仙枝也写偕朱天文到她嫂子娘家看乳牛:

清明那天偕你去看牛,两排牛妈妈蹲下身子来有城墙高。我们在夹道间喂牧草,日色倾得一地斑斑驳驳。牧草的野羶味湮着满屋子都清明粗犷起来;见你闪闪跳跳的躲着牛妈妈的长舌舐你的裙角……

又写:

古仪带给你樱花子时,猜你一定先剥下一颗吃吃,对不?我那三颗今晨发觉有一颗被虫子咬了一大口,我怕那虫儿一定酸透牙床,几天要吃不进东西了。

朱天文与仙枝这样一写,凡是中国人都年轻活泼了。

生而幸为中国人,无尽的对於自己的民族的喜欢与爱呵!

袁琼琼写她去左营看管管没见着,临着青纱窗给他写便条,「书桌上一叠书一叠文稿,一堆铅笔、钢笔、原子笔、墨笔,我一边写字一边手放在书上,想像他写字就是这样的。」这是真的爱。

我今写中国文学史话写到崔浩李白,也可比去看他没见着,就在他的书桌上写这篇稿子,但我是一边写字一边手轻按在稿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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