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
杨亿
《宋史》 杨亿,浦城人。祖梦道士称“怀玉山人”来谒。未几,亿生。淳化中,赐进士第。真宗即位,拜左司谏,修《册府元龟》。天禧二年,拜工部侍郎,翰林学士。卒。年五十七。
陈延杰《宋诗之派别》(见《中国文学研究》)杨亿……诗清新纤艳。
刘筠
《宋史》 刘筠,大名人。举进士,为馆陶尉。诏为馆阁校理。真宗北巡,命知大名府观察判官。预修图经及《册府元龟》。进左正言,直史馆。迁左司谏,知制诰,史馆修撰。进翰林学士。丁谓擅权,筠请补外知庐州。仁宗召为学士,拜御史中丞,进枢密直学士。知颖州。召还。进翰林承旨,兼龙图直学士。
《宋诗之派别》 刘筠作诗务故实,能揣摩情状,而语意轻浅。欧公云:“刘子仪句有‘雨势宫城阔,秋声禁树多’,亦不可诬也。”然虽不可诬终伤卑弱。
欧阳修《六一诗话》 杨大年与钱刘数公唱和。自西昆集出,时人争效之,诗体一变。而先生老辈,患其多用故事,至于语僻难晓。殊不知自是学者之弊。如子仪《新蝉》云:“风来玉宇乌先转,露下金茎鹤未知。”虽用故事,何害为佳句也?又如“峭帆横渡官桥柳,叠鼓惊飞海岸鸥”,其不用故事,又岂不佳乎?盖其雄文博学,笔力有馀,故无施而不可。
《方回瀛奎律髓》 此昆体诗,一变亦足以革当时风花雪月小巧呻吟之病。非才寓学博,未易到此。久而雕篆太甚,则又有能言之士变为别体,以平浅胜深刻,时势相因,亦不可一律定论也。
《四库全书提要》 《西昆酬唱集》二卷,不著编辑者名氏,前有杨亿序,称卷帙为亿所分,书名亦亿所题,而不言裒而成集,出于谁手。考田况《儒林公议》云:“杨亿两禁,变文章之体,刘筠、钱惟演辈从而效之,以新诗更相属和。亿后编叙之,题曰《西昆酬唱集》。”然则即亿编也。……其诗宗法唐李商隐,词取妍华而不乏兴象。效之者渐失本真,惟工组织,于是有优伶挦撦之戏。……其后欧梅继作,坡谷迭起,而杨刘之派遂不绝如线。要其取材博赡,练词精整,非学有根柢,亦不能熔铸变化,自名一家,因亦未可轻诋。
《黄节诗学》 宋去晚唐未远,故温李之风,由五季以流入,则“西昆体”兴焉。西昆体者,晏殊,钱惟演,杨亿,刘筠诸人所创也。亿尝集同时作者凡十七人,刻《西昆酬唱集》,皆温李一派者,诗取近体,辞务妍华,惟工组织。于是有优伶挦撦之讥。石介作《怪说》以刺之,曰:“杨亿穷妍极态,缀风月,弄花草,淫巧佟丽,浮华纂组。刓锼圣人之经,破碎圣人之言,离析圣人之意,蠢伤圣人之道。”盖当时杨刘先后在禁中,倡近体,为天下宗尚者四十年,故介疾之深也。顾兹体浮艳,易流轻。佻其后真宗以《宣曲》一诗有“取酒临邛”(刘筠)之句,遂下诏禁文体浮艳,而其风始渐息。要而论之:杨刘诸人,时际升平,故其为诗,雍容典赡,无唐末五季衰飒之气,此其胜也。然而专工对偶,疏于气格,词华虽丽,六义则缺,此其短也。……而纪晓岚乃称西昆体“取材博赡,炼词精整,非学有根柢,不能熔铸变化,自名一家”,未免阿所好矣。
《宋诗之派别》 宋初,诗家皆染五代芜鄙习气。祥符间,杨亿、钱惟演、刘筠,为诗皆宗李商隐,一以细润清丽为贵,竞相模仿,号“西昆体”。其属而和者,十有七人。
庄蔚心《宋诗研究》 西昆体……专门学晚唐李商隐的七律诗,以对仗工整,属辞佻巧为能。
欧阳修
吴之振《宋诗钞》 欧阳修,字永叔,吉州永丰人。天圣中进士。补西京留守推官,召试学士院,为馆阁校勘。以书诋谏官高若讷,贬夷陵令。徙乾德,改判武成军。迁太子中允,馆阁校勘,集贤校理,知太常理院。出通判滑州。庆历初,擢太常丞,知谏院。拜右正言,知制诰。以朋党出知滁州。迁起居舍人,徙扬州、颖州。复龙图阁直学士,知应天府。母忧起复,判流内铨以翰林学士修《唐书》,加史馆修撰。勾当三班院,判太常侍。拜右谏议大夫,判尚书礼部,又判秘书省,兼龙图阁学士。权知开封府。《唐书》成,拜礼部侍郎,枢密副使。未几,参知政事,定议立英宗。以观文殿学士刑部尚书知毫州。徙青州、蔡州。以太子少师致仕。卒。赠太子太师,谥曰“文忠”。
其诗如昌黎,以气格为主。昌黎时出排
之句,文忠一归之敷愉,略与其文相似也。
蔡梦得《石林诗话》 欧阳公始矫昆体,专以气格为主。平易疏畅而婉丽雄胜,虽昆体亦未易比。言意所会,要当如是,乃为至到。
《诗学》 论欧公之诗,抑亦有毁誉不齐者;李调元谓欧诗全是有韵古文。王渔洋则谓宋承唐季衰陋之后,至欧公始拔流俗。然李不喜宋诗,其言未足为允。渔洋称欧公七言长句,高处直追昌黎。就其所长而言,是则七言古体其最也……陈后山谓欧公不好杜甫诗。今观欧公诗话,称杜甫者极少;有则比之王维,或称李杜豪放而已。惟于昌黎,则极称之。盖欧公为人,尝以昌黎之后一人自命。其文学昌黎,于诗亦然。其视诗亦等之昌黎所谓馀事而已。
王安石
《宋诗钞》 王安石,字介甫,临川人。后居金陵,亦号半山。登进士上第。签书淮南判官。再调知鄞县,通判舒州。召试馆职不就。用为群牧判官。知常州。移提点江东刑狱。嘉祐三年,入为度支判官。俄直集贤院,明年,同修起居注,知制诰,纠察在京刑狱。以母忧去。终英宗世,召不起。神宗为太子时,闻其名。即位,命知江宁府。数月,召为翰林学士,兼侍讲。熙宁二年,拜参知政事,变行新法,天下骚然,罢为观文殿大学士,知江宁府。再起为相。屡谢病,又罢为镇南节度使,同平章事。判江宁府。改集禧观使。封舒国公。元丰三年,复拜左仆射,观文殿大学士。换特进,改封于荆。哲宗加司空。卒。赠太傅,谥曰“文”,配食孔庙,追封舒王。南渡后,始罢从祀。
安石少以意气自许,故诗语惟其所向,不复更为涵畜。后从宋次道尽假唐人诗集,博观而约取;晚年始悟深婉不迫之趣,然其精严深刻,皆步骤老杜所得。而论者谓其有工致,无悲壮,读之久,则令人笔拘而格退。余以为不然。安石遣情世外,其悲壮即寓闲澹之中。独是议论过多,亦是一病尔。
陈师道《后山诗话》 诗欲其好,则不能好矣。王介甫以工,苏子瞻以新,黄鲁直以巧。
《诗学》 欧公而后,苏黄之前,独推王安石。王渔洋亟称其七言长句。要之,荆公古近体皆能之。荆公之诗,一致力于杜甫。尝谓世之学者,至乎甫而后为诗,不能至,要之不知诗焉尔。(原注,见《老杜诗后集序》)……王渔洋曰:“欧公之后,学杜韩者以荆公为巨擘。”然又曰:“荆公狠戾之性,见于其诗文,可望而知。如《明妃曲》等,不一其作。”……是则荆公之诗虽佳,而性情有未理矣。又在宋蔡絛论之曰:“荆公诗之风骨,一味清新耳。”黄山谷亦谓“荆公诗暮年方妙,惟格高而体下”。由是观之,亦见其本质有未美处,不独渔洋讥之。
《宋诗研究》 王荆公位极人臣,然诗却有山林气,为一代宗匠。晚年隐居金陵,飘然自适,诗更精邃。……《石林诗话》云:“王荆公晚年诗律尤精严,造语用字,间不容发。然意与言会,言随意遣,浑然天成,殆不见有牵率排比处。……”又《诗人玉屑》云:“黄山谷云:‘荆公暮年作小诗,雅丽精绝,脱去流俗。每讽味之,便觉沆瀣生牙颊间。’”诸人只称其小诗为工,但荆公的古诗,他是造语瑰丽,有典有则,大有力回万牛的气象。自有宋以来,能够各体具工的,就要算他第一了。
苏轼
《宋诗钞》 苏轼,字子瞻,一字和仲,眉州眉山人。嘉祐二年进士。调福昌主簿。对制策,入三等。除大理评事。签书凤翔府判官。入判登闻鼓院。召试,直史馆。丁父忧。熙宁二年,还朝,判官告院。权开封府推官。出判杭州。知密、徐、湖三州。以为诗谤讪,逮赴台狱。以黄州团练副使安置。筑室于东坡,自号东坡居士。移常州。哲宗立,复朝奉郎,知登州。召为礼部郎中,迁起居舍人,寻除翰林学士,兼侍读。拜龙图阁学士。出知杭州。召为翰林承旨数月。知颖州,扬州,复召为兵部尚书,兼侍读。改礼部,兼端明殿翰林侍读两学士。出知定州。绍圣初,贬宁远军节度副使,惠州安置。又贬琼州别驾,居儋耳。徽宗立,移舒州团练副使。徙永州,更三赦,遂提举玉局观,复朝奉郎。建中靖国元年,卒于常州,年六十六。南渡后,赠太师,谥文忠。
子瞻诗气象洪阔,铺叙宛转,子美之后,一人而已。然用事太多,不免失之丰缛。虽其学问所谥,要亦洗削之功未尽也。而世之訾宋诗者,独于子瞻不敢轻议,以其胸中有万卷书耳。不知子瞻所重不在此也。加之梅溪之注,斗钉其间,则子瞻之精神反为所掩。故读苏诗者,汰梅溪之注,并汰其过于丰缛者,然后有真苏诗也。
朱弁《风月堂诗话》 参寥尝与客评诗。客曰:“世间故实小说,有可以入诗者,有不可以入诗者。惟东坡全不拣择,入手使用。如街谈巷说,鄙里之言,一经其手,似神仙点瓦砾为黄金,自有妙处。”参寥曰:“老坡牙颊间别有一副炉鞲也,他人岂可学耶?”
《韩驹室中语》 子赡作诗,长于譬喻。
《王直方诗话》 东坡平日,最爱乐天之为人。故其诗云:“我甚似乐天,但无素与蛮。”又云“吾似乐天君记取,华顿赏遍洛阳春”。又云:“定是香山老居士,世缘终浅道根深。”而坡在钱塘,与乐天在留岁月略相似。其句云:“在郡依前六百日,山中不记几回来。”盖用乐天诗“在郡六百日,入山十二回”语意也。
《吕氏童蒙训》 老杜歌行,最见次第本末,而东坡长句,波澜浩荡,变化不测。如作杂剧,打猛诨入,都打猛诨出也。《三马赞》曰:“振鬣长鸣,万马皆暗。”此记不传之妙,学者能涵咏此等句语,则自然有入处也。
《诗学》 近世论东坡之诗者,渔洋举其七言长句,以为子美、退之后一人,要之,东坡诸体皆工,而七古为最。在宋张芸叟论之云:“东坡诗如武库初开,矛戟森然,一一求之,不无利纯。”是则论东坡之诗者,当观其大而已。……陈后山云:“东坡始学刘禹锡,故多怨刺,学不可不慎也。晚学太白,至其得意,则似之矣;然失于粗,以其得之易也。”后山亲见东坡,其所言,当必不谬。今观东坡初年诗,则怨刺之作居多;晚年稍变之以豪放,亦适如后山之言。然则读东坡诗者,分别以观之可矣。
《宋诗之派别》 五律非所长。
《宋诗研究》 东坡诗才豪放,七言学昌黎,学太白;五言学渊明,学少陵。大概学问渊博,而天分很高,所以能自出机杼,造语构思,便与凡近不同。……子瞻诗确有失之太放者,这由于才大不能收检的缘故,但有真实学力辅之,便不碍为好诗。赵翼乃谓“以文为诗,自昌黎始;至东坡益大放厥词,别开生面,成一代之大观。”按翼诗平易浮滑,肤浅如同白话,这就是不善学以文为诗的缘故。要知东坡有大才气,真力量,所以沾濡涵泳无所往而不可,无所往而不能。《二老堂诗话》云:“苏文忠公诗初若豪迈天成,其实关键甚密。……”东坡为诗,不拘拘于常径,而妙造自然,自能有赴节应奏的妙趣。
黄庭坚
《宋诗钞》 黄庭坚,字鲁直,分宁人,游灊皖山谷寺石牛洞,乐其胜,自号山谷老人。天下因称“山谷”,以配东坡。过涪,又号涪翁。第进士。历知太和。哲宗召为校书郎,《神宗实录》检讨官,起居舍人。除秘书丞,国史编修官。绍圣间,出知宣鄂。章蔡论《实录》多诬。责问,条对不屈,贬涪州别驾,安置黔州。即日上道,投床大鼾。人以是贤之。徽宗起监鄂州税。历知舒州、丏郡,得太平州,旋罢。尝忤赵挺之。及相,嗾除名,编管宜州。卒,年六十一。
宋初,诗承唐馀,至苏梅欧阳,变以大雅。然各极其天才笔力,非必锻炼勤苦而成也。庭坚出而荟萃百家句律之长,究极历代体制之变,自成一家,虽只字半句不轻出,为宋诗家宗祖。江西诗派皆师承之,史称自黔州以后,句法尤高,实天下之奇作,自宋兴以来,一人而已;非规模唐调者所能梦见也。惟本领为禅学,不免苏门习气,是用为病耳。
刘克庄《江西诗派小序》 国初诗人,如潘阆、魏野,规规晚唐格调,寸步不敢走作。杨刘则又专为昆体……苏(舜钦)梅(圣俞)二子,稍变以平淡豪俊,而和之者尚寡。至六一,坡公,巍然为大家数,学者宗焉。然二公亦各极其天才笔力之所至而已,非必锻炼勤苦而成也。豫章稍后出,荟萃百家句律之长,究极历代体制之变,搜猎奇书,穿穴异闻,作为古律,自成一家,虽只字半句不轻出,遂为本朝诗家宗祖,在禅学比得达磨,不易之论也。其内集诗尤善。……
《瀛奎律髓》 老杜诗为唐诗之冠,黄陈(师道)诗为宋诗之冠。黄陈,学老杜者也。嗣黄陈而恢张悲壮者,陈简斋也;流动圆活者,吕居仁也;清劲洁雅者,曾茶山也。七言律,他人皆不敢望此六公矣。若五言律诗,则唐人之工者无数,宋人当以梅圣俞为第一,平淡者丰腴,舍是则又有陈后山耳。
《诗学》 江西诗派者,吕居仁当时所录,称江西宗派图。自黄庭坚而下,列陈师道……等凡二十五人,以为其源流皆出山谷也。夫山谷之诗,在宋代诚可为一大宗。然图中所列二十五人,惟后山可祧山谷。其他有诗传于后世者不过数人。……且图中(人)……非皆江西也;其所谓“江西”云者,以山谷江西人,从山谷一派者,故谓之江西诗派耳。由是言之,江西诗派可论者,又只有山谷、后山两家而已。
山谷出东坡之门,然而东坡独心折山谷之诗,数效其体。盖山谷虽脱胎于杜,顾其夭姿之高,笔力之雄,自辟庭户。实足配食子美(王渔洋语)。五七言古律皆工;七绝则千篇一体,稍乏风韵耳。自王荆公提倡杜诗,其时风气尚未大开。至山谷而杜之风始盛。山谷诗学源流,盖得自其父黄庶,及其外舅谢师厚;其父及其外舅皆学杜者也。(见《后山诗话》)
虽然,山谷之诗,非徒自诗中求之,观其论诗,足以知之矣。山谷尝谓“学者多不肯治经术及精读史书,乃纵酒以吟诗,故诗人致远则泥。必皆离此诸病,谩及之可也”。(见《山谷集》中与方蒙书)然则山谷教人为诗,在乎精研经史。是故于诗虽学杜,而能自成面目,由其读书之功也。后山曰:“山谷诗得法杜甫,学甫而不为者。”谓山谷之学之行过乎杜甫也。洪炎序其诗,称“其发源以治心修性为宗本,放而至于远声色,薄轩冕,极其致忧国忧民,忠义之气,隐然见于笔墨之外。凡句法置字,律令新新不穷。包曹、刘之波澜,兼陶、谢之宇量,可使子美分坐,太白却行。非若察察然如《新安》、《石壕》、《潼关》、《花门》、《秦中吟》、《乐游原》之什几于骂者可比”。观洪炎之语,亦后山所谓“学甫而不为者”也。况其孝友之行,追配古人,风节之高,老而弥劭。是故其诗可法,其人尤可法也。山谷断句最为人所称者,若“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论者谓其有克己复礼归仁之学。又其《江梅青松》诗云:“但使木根在,弃捐果何伤!”论者谓其师友相规,与植党者异。皆可称者也。
马端临曰:“山谷自黔州以后,句法允高,笔致放纵,实天下之奇作。自宋兴以来,一人而已。”(见《文献通考》)山谷亦自谓在黔中时,字多随意曲折,意在字不到。及在僰道舟中观长年荡桨,群丁拨掉,乃觉稍进。意之所到,辄能用笔。是则山谷晚年,谪官而后,其诗益进。今其集中年谱所编之诗录,正可按年求之;曰则读山谷诗者所当注意也。
胡适《国语文学史》 依我们用文学史的眼光看起来,苏、黄诗的好处,并不在那不调的音节,也不在那偏僻的用典。他们的好处正在我们上文说的“做诗如说话”。他们因为要“做诗如说话”,故不拘守向来的音调格律。他们又都是读书很多的人,同他们往来唱和的人也都是一时的博雅文人,他们又爱玩那和韵的玩意儿,故他们常有许多用典的诗有时还爱用很僻的典故,有时还爱押很险的韵。但这种诗并不是他们的长处。这种诗除了极少部分之外,并没有文学价值,并不配叫做诗,只书叫做“诗玩意儿”。与诗谜诗钟是同样的东西。黄庭坚诗里,这一类诗更多。……但苏轼、黄庭坚的好诗,却也不少。
《宋诗研究》 山谷诗浑厚天成,允推为北宋一大家。吕居仁作宗派图,奉为江西之祖。其序《夏均父集》,亦云:“近世惟豫章黄公,首变前作之弊,而后学者知所趋向,毕知业尽,左规右矩,庶几至于变化不测。”又刘后村……云云。(见前)此论虽是,但未免推许过当。山谷诗自是长于组练,短于转折,其于排>
高亢之处,则气象岸然,莫能攀跻;然细腻清远之境,则概乎未有。所以在当时已经有诋毁之者。如魏道辅云:“黄庭坚喜作诗,好用南朝人语,专求古人未使之事,又一二奇字,缀葺而成诗,自以为工,其实所见之僻也。故句虽故奇,而气乏浑厚。吾尝作诗题其编后,略云:‘端求古人遗,琢抉手不停,方其拾玑羽,往往失鹏鲸。’盖谓是也。”又金王若虚云:“山谷之诗,有奇而无妙,有斩绝而无横放,铺张学问以为富,点化陈腐以为新;而浑然天成,如肺肝中流出者不足也。”虽是贬语,但山谷诗实在有使人不能满意的地方。……
吕居仁作江西诗社宗派图,……序言云:唐自李杜之出,焜耀一世,后之言诗者,皆莫能及。至韩、柳、孟、郊、张籍诸人,激昂奋厉,终不能与前作者并。元和以后至国朝,歌诗之作或传,多依效旧文,未尽所趣。惟豫章始大而力振之,抑扬反复,尽兼众体。而后学者同作并和,虽体制或异,皆所传者一。余故录其姓字,以遗来者。《渔隐丛话》驳之云:“豫章自出机杼,别成一家,清新奇巧,是其所长;若言‘抑扬反复,尽兼众体’,则非也。元和至今,骚翁墨客,代不乏人。观其英词杰句,真能发明古人所不到处,卓然成立者甚众;若言‘多依旧文,未尽所趣’,又非也。……”持论极当。要之,山谷诗虽能冠冕一代,则效后学,但宗派图之作不免多事。……况二十五人诗,不尽是学山谷的,而亦不尽与山谷相同。……
…………
又江西诗,论者每以谓出于“西昆”,而昔人尝有“自方回等一祖三宗之说兴,而西昆、西江二派,乃如冰炭不可复合”之论,好像深为可惜的意思。其实义山、山谷虽同出老杜,然而体例绝不相同,不容相混。盖山谷诗虽有时繁缛似义山,然格律峻整,用意溪刻,无论义山万不能到。而论者以其同学少陵,妄相比拟,颇为失当。王若虚云:“朱少章论江西诗律以谓用昆体工夫,而造老杜浑全之地。予谓用昆体工夫,必不能造老杜浑全,而至老杜之地者,亦无事乎昆体工夫。”虽是不满于江西的话,而江西未必渊源西昆,那已意在言外了。
东坡……山谷……一时并称苏黄。但山谷濡染既久,体例间有与东坡相近者,那实是无可讳饰的事。而后人乃以为苏长于文,黄长于诗。此论亦极不对。王若虚……《滹南诗话》中……说:“鲁直欲为东坡之迈往而不能,于是高谈句律,旁出样度,务以自立而相抗。然不免居其下也,彼其劳亦甚哉!向使无坡公压之,其措意未必至是。世以坡公之渡海为鲁直不幸;由明者观之,其不幸也旧矣。”……又云:“东坡理妙万物,气吞九州,纵横奔放,若游戏然,莫可测其端倪。鲁直区区持斤斧绳准之说,随其后而与之争,至谓未知句法。东坡而未知句法,世岂复有诗人?而渠所谓法者,果安出哉?”……又云:“王直方云‘东坡言鲁直诗高人数等,独步天下’。”余谓坡公决无是论;纵使有之,亦非诚意也。盖公尝跋鲁直诗云:“鲁直诗如蝤蛑江瑶柱,格韵高绝,盘餐尽废;然多食则动风发气,其许可果何如哉!”又云:“鲁直论诗,有夺胎换骨,点金成铁之喻,世以为为名言。”以予观之,剽窃之黠者耳。鲁直好胜,而耻其出于前人,故为此强辞,而私立名字。夫既已出于前人,纵复加工,要不足贵。……又云:“古之诗人,虽趣尚不同,体制不一,要皆出于自得;至其辞达理顺,皆足以名家,何尝有以句法绳人者?鲁直开口论句法,此便是不及古人处;而门徒亲党,以衣钵相传,号称法嗣,岂诗之真理也哉?”……以上所说,攻击山谷,至于体无完肤,实是有伤忠厚之处。……作诗果然不宜讲论诗法,但山谷所论,未尝不中窍要。盖我人不幸而生于古人之后,胸中要说的话,大概都已经古人说过;于是不得不出以变化,务使陈言成为新意,然后古人之诗,无不能为我所用。此乃不得已的法子。但东坡诗体博大,才力有馀,似不必拘拘于诗法,而自有超然独到之处。山谷乃笑东坡为不懂句法,那无怪若虚的纷纷责难了!
但苏黄之间,在当时已经就有争端,互相阿附。不过到吕居仁作宗派图,宗山谷而不及东坡的时候,更为旗帜鲜明罢了。吴坰《五总志》云:“山谷老人自丱角能诗,至中年以后,句律超妙入神,于诗人有开辟之功,始受知于东坡先生,而名达夷夏。遂有苏黄之称。坡虽喜出我门下,然胸中似不能平也。故后之学者因生分别:师坡者萃于浙石,师谷者萃于江左。以余观之,云门盛于吴,林济盛于楚;云门老婆心切,接人易与,人人自得以为法;而于众中求脚根点地者,百无二三矣。林济喝棒分明,勘辩极峻,虽得法者少,往往崭然见头角。……噫!坡谷之道一也,特立法与嗣者不同耳。彼吴人指楚为江西之流,大非公论。”坰出山谷门下,所论自是明确。然未免言语之间,稍阿山谷。……又坰段所语,殊不可解;盖山谷为江西之祖,而师山谷者又岂能逃江西之名?岂当时紫薇宗派图之说,已经不为人所重。至以为诟病吗?
《瀛奎律髓》 呜呼,古今诗人,当以老杜、山谷、后山、简斋四家,为一祖三宗,馀可预配飨者有数焉。
陈师道
《宋诗钞》 陈师道,字履常,一字无已,号后山,彭城人。年十六,谒曾南丰,大器之,遂受业焉。元丰初,曾典史事,以白衣,为属,寻以忧去,不果。章惇冀其来见,将特荐之,卒不一往。苏东坡与侍从列,荐为教授。未几,除大学博士。后以苏氏私党,罢移颖州。又换彭泽。以母忧不仕者四年。元符间,除秘书省正字。侍南郊,寒甚,其妻于僚婿借副裘,盖熙丰党也,竟不衣,病寒,卒。
初学于曾,后见黄鲁直诗,格律一变。鲁直谓其读书如禹之治水,知天下之脉络,有开有塞,至于九州渊源,四海会同者。作文知古人关键。其诗深得老杜之法今之诗人不能当也。任渊谓读后山诗,如参曹洞禅,不犯正位,切忌死语,非冥搜旁引,莫窥其用意深处,因为作注。盖法严而力劲,学赡而用变,涪翁以后,殆难与敌也。
《四库全书总目》 徐度《却扫编》称师道吟诗至苦,窜易至少,有不如意则弃稿。世所传多伪,惟魏衍本为善。……其五言古诗,出入郊、岛之间,意所孤诣,殆不可攀,而生硬之处,则未脱江西之习。七言古诗,颇学韩愈,亦间以黄庭坚,而颇伤謇直;篇什不多,自知非所长也。五言律诗,佳处往往逼杜甫,而间失之僻涩。七言律诗,风骨磊落,而间失之太快太尽。五七言绝句,纯为杜甫遣兴之格,未合中声。……大抵……诗则绝句不如古诗,古诗不如律诗,律诗则七言不如五言。方回论诗,以杜甫为一祖。黄庭坚、陈与义及陈师道为三宗。推之未免太过。冯班诸人肆意诋排,王士祯至指为钝根,要亦门户之私,非篇论也。
《诗学》 后山之诗乃学山谷者,其初学文于曾子固;及见山谷诗,爱不舍手,卒从其学。(见《后山集》魏衍题记)或谓后山诗且贤于山谷。王原序其集曰:“后山之于杜,神明于矩矱之中,折旋于虚无之际,较苏之驰骤跌荡,气似稍逊,而格律精严过之。若黄之所有,无一不有;黄之所无,陈则精诣。其于少陵,以云具体,虽未敢知;然超黄匹苏,断断如也。”此论后山之诗贤于山谷者也。平心而论,后山之洒落,不如山谷。综其全集观之,大抵叹老嗟卑之词为多,而山谷则否,此其所以不如也。当时江西诗派为众所趋,学山谷者往往规抚形似。惟后山虽师山谷,而实远祖少陵,山谷叹以为深得于老杜,(见任渊序)信知言矣!
魏衍又称其诗精妙,未尝无谓而作;其志意行事,班班见于其中。是则读《后山集》者,尤当兼观其行及其际遇,以见其立言之旨,始为善学后山者耳。后山论诗曰:“学诗当以子美为师:有规矩故可学,学之不成,不失为工。无韩之才与陶之妙,而学其诗,终为白乐天尔。”此可见其师治古人之善也。又曰:“宁拙毋巧,宁朴毋华,宁粗毋弱,宁僻毋俗,诗文皆然。”此又可见其自为面目之处也。由其所论以观其诗,则后山之渊流及真相可以著矣。任渊论读后山诗大似参曹洞禅,不犯正位,切忌死语;非冥搜旁引,莫窥其用意深处。是则读其诗者,最忌以语观之,此尤其要者。后山诸体皆工,而五言古及五七言律为尤工。
虽然,后山之诗多怨也。吾所谓其叹老嗟卑之词为多。然则读后山诗者,以此短之,可乎?曰,不可,后山尝自论之矣。后山作颜长道诗序曰:“孔子曰:‘莫我知也夫!’又曰:‘诗可以怨。’君子亦有怨乎?夫臣以事君,犹子之事父,弟之事兄,妾妇之事夫也。为人之子而父不爱焉,为人之弟而兄不爱焉,为人之妾妇而夫不爱焉,则人之深情皆以为怨。情发于天,怨出于人舜之号泣,周公之鸱鸮,孔子之猗兰,人皆知之。惟路人则不怨,昏主则不足怨。故人臣之罪莫大于不怨。不怨则忘其君,多怨则失其身。仁不至于不怨,义不至于多怨,岂为才焉,又天下之有德者也。”此后山虽论颜诗,然实则自论其诗之言也。虽然,平心而论,后山之诗,不能谓之不多怨;喜其多怨而不失身耳。观后山却章惇之见,以至终身不用,却赵挺之之裘,以至受寒而死,是岂少陵所能为者?故有后山持身之义,则诗虽多怨而无害,否则叹老嗟卑,其言愈冷,其中愈热,鲜不至于失身不止。
《宋诗之派别》 陈师道……吟诗至苦。叶石林曰:“世言陈无已每登览得句,即急归卧一榻,以被蒙之,谓之吟榻。家人知之,即猫犬皆逐去,婴儿稚子,亦皆抱持寄邻家,一盖其意专矣。”后山虽师山谷,而实远祖少陵,……古体颇严劲,渺思奥诘,难寻归趣焉。近体沉郁似杜,然不能曲尽其变。
《宋诗研究》 陈后山诗在江西宗派中最为出色:深邃淹博,力严而劲,才赡而变,虽自云学黄山谷,但高深的地方,非但山谷不能及,就是宋人中也没有能抗手的。……袁子才所谓“诗要剥进一层”者,后山实到这种境地。所以东坡极爱其才,欲置之门下。而后山有“向来一辫香,敬香曾南丰”的诗,可见其志趣高尚,性情恬退,不肯千求取进。刘后村云:“后山树立甚高,其议论不以一字假借人。然自言其诗师豫章。或曰,黄陈齐名,何师之有?答曰,射较一镞,弈角一着,惟师亦然。后山地位,去豫章不远,故能师之;若秦晋诸人,则不能为此言矣。此为于深诗者知之。”《归田诗话》亦云:“后山诗格极高,吕本中选江西诗派以嗣山谷,非一时诸人所及。”而元遗山论诗有“池塘青草谢家春,万古千秋五字新。传语闭门陈正字,可怜无补费精神。”的诗,所论自是不很允当。盖诗的高淡平易,各有不同,不能一概而论。况且思有迟速,语有深浅,倘要强深人作浅说,或浅人作深语,那是无谓之至。后山作诗,虽构思太苦,然造语深邃,自非常人能及;岂可因闭门觅句,就笑他是钝根呢?《冷斋夜话》云:予问山谷,今之诗人谁为冠?曰:“无出陈师道无已。”问其佳句如何?曰:“吾见其作温公挽词‘政虽随日化,身已要人扶’一联,便知其才不可及。”山谷尚且这样推重他,那么后人的诋毁,可算得蚍蜉撼大树,太不自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