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唐
韦应物
《全唐诗》 韦应物,京兆长安人,少以三卫郎事明皇,晚更折节读书。永泰中,授京兆功曹,迁洛阳丞。大历十四年,自鄠令制除栎阳令,以疾辞不就。建中三年,拜比部员外郎,出为滁州刺史。久之,调江州,追赴阙,改左司郎中。复出为苏州刺史。
应物性高洁,所在焚香扫地而坐。唯顾况、刘长卿、丘丹、秦系、皎然之俦,得厕宾客,与之酬倡。其诗闲澹简远。人比之陶潜,称“陶韦”云。
《李肇国史补》 为人性高洁,鲜食寡欲,所居焚香扫地而坐。其为诗,驰骤建安已还,各得风韵。
崔敦礼《韦集跋尾》 韦苏州以诗鸣唐,其辞清深闲远,自成一家。至歌行益高古,近兴调,能天趣雅澹,禀赋自然者,不能作此。
沈明远《韦补刺史传》 予读韦苏州诗,超当简远,有正始之风。所谓“朱丝疏弦,一唱三叹”。
《刘须溪评语》 韦应物居官自愧,闵闵有恤人之心。其诗如深山采药,饮泉坐石,日晏忘归。孟浩然如访梅问柳,遍入幽寺。二人意趣相似,然入处不同。韦诗润者如石,孟诗如雪,虽淡无彩色,不免有轻盈之意。
杨一清《书韦集后》 韦苏州……尽脱陈隋故习,能一寄鲜穰于简淡之中,晦翁取焉,又元亮之后一人而已。
《诗薮》 唐五言绝,得右丞意者,惟韦苏州;然亦有中盛别。
中唐五言绝,苏州最古,可继王孟。《寄丘员外》、《闾门闻雁》等作皆悠然。
《唐诗别裁集》 朱子谓其无一字造作,气象近道,真可传人也。
李益
《全唐诗》 李益,字君虞,姑臧人。大历四年,登进士第,授郑县尉,久不调,益不得意,北游河朔。幽州刘济辟为从事。尝与济诗,有怨望语。宪宗时,召为秘书少监,集贤殿学士。自负才地,多所凌忽,为众不容。谏官举其幽州诗句,降居散秩。俄复用为秘书监,选太子宾客,集贤学士判院事,转右散骑常侍。太和初,以礼部尚书致仕,卒。
益长于歌诗。贞元末,与宗人李贺齐名。每作一篇,教坊乐人以赂求取唱为供奉歌辞。其《征人歌早行》篇。好事画为屏障。
《诗薮》 七言绝,开元之下,便当以李益为第一。如《夜上西城》、《从军北征》、《受降》、《春夜闻笛》诸篇,皆可与太白龙标竞爽,非中唐所得有也。
《唐诗别裁集》 君虞边塞诗最佳。
《论唐人七绝》 上品,礼部尚书李益。李君虞长于歌诗,颇多悲慨之音。“边霜昨夜”,“回乐峰前”,有龙标遗韵,而写情之作,亦清怨矣。
刘禹锡
《全唐诗》 刘禹锡,字梦得,彭城人。贞元九年,擢进士第。登博学宏词科。从事淮南幕府。入为监察御史,王叔文用事,引入禁中,与之图议,言无不从。转屯田员外郎,判度支监铁案。叔文败,坐贬连州刺史。在道,贬朗州司马。落魄不自聊,吐词多讽托幽远,蛮俗好巫,尝依骚人之旨,倚其声作《竹枝词》十馀篇,武陵溪洞间悉歌之。居十年,召还,将置之郎署。以作《玄都视看花》诗,涉讥忿,执政不悦,复出刺播州。裴度以母老为言,改连州。徙夔和二州。久之,征入为主客郎中,又以作《重游玄都观》诗,出分司东都。度仍荐为礼部郎中,集贤直学士。度罢,出刺苏州。徙汝、同二州。迁太子宾客分司。
禹锡素善诗,晚节尤精。不幸坐废,偃蹇寡所合,乃以文章自适。与白居易酬复颇多。居易尝叙其诗曰:“彭城刘梦得,诗豪者也,其锋森然,少敢常者。”又言“其诗在处,应有神物护持”,其为名流推重如此。
会昌时,加检校礼部尚书,卒。年七十二。赠户部尚书。
《唐诗别裁集》 大历后诗,梦得高于文房(刘长卿)。与白傅倡和,故称“刘白”。实刘以风格胜,白以近情胜,各自成家,不相肖也。
《论唐人七绝》 上品,检校礼部尚书刘禹锡。宾客沉着痛快,蔚为大家。《石头诗》写伤心如画,后之诗人,真不复措词矣。……刘后村(克庄)曰:“宾客绝句尤工。”
柳宗元
《全唐诗》 柳宗元,字子厚,河东人,登进士第,应举宏辞,授校书郎,调蓝田尉。贞元十九年,为监察御史里行。王叔文、韦执谊用事,尤奇待宗元,擢尚书礼府员外郎。会叔文败,贬永州司马。
宗元少精警绝伦,为文章雄深雅健,踔厉风发,为当时流辈所推仰。既罹窜逐,涉履蛮瘴,居闲益自刻苦。其烟厄感郁,一寓诸文,读者为之悲恻。元和十年,移柳州刺史。江岭间为进士者,走数千里从宗元游。经指授者,为文辞皆有法。世号柳州。元和十四年,卒,年四十七。
苏轼曰:余尝评书,以为钟王之迹,萧散简远,妙在笔画之外。至唐颜柳,始集古今笔法而发之,极书之变,天下翕然以为宗师;而钟王之法益微。至于诗亦然:苏李之天成,曹刘之自得,陶谢之超然,固已至矣,而杜子美、李太白以英伟绝世之姿,凌跨百代,古之诗人尽废。然魏晋以来,高风绝尘,亦少衰矣。李杜之后,诗人继出,虽有远韵,而才不逮意。独韦应物,柳子厚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澹泊,非馀子所及。
又曰:柳子厚诗在陶渊明下,韦苏州上。退之豪放奇险则过之,而温丽清深不及也。所贵乎枯澹者,谓其外枯而中膏,似澹而实美,渊明、子厚之流也。若中边皆枯澹,亦何足道!
又曰:诗须有为而作。用事当以故为新,以俗为雅。好奇务新,乃诗之病。柳子厚晚年诗极似陶渊明,知诗病者也。
刘克庄曰:柳子厚才高,他文惟韩可对垒;古律诗精妙,韩不及也。当举世为“元和体”,韩犹未免谐俗。而柳子厚独能为一家之言,岂非豪杰之士乎?
蔡絛曰:柳诗雄深简淡,迥拔流俗,至味自高,直揖陶谢。然似入武库,但觉森严。
刘辰翁曰:子厚古诗,短调沉郁,清美闲胜;长篇点缀清丽,乐府托兴飞动,退之故当远出其下。并言“韩柳”,亦不偶然。
又曰:子厚文不如退之,退之诗不如子厚。
胡应麟曰:韦左司大是六朝馀韵,宋人目为清丽者得之。柳仪曹清峭有馀,闲婉全乏,自是唐人古体。大苏谓之胜韦,非也。
《唐诗别裁集》 柳州诗长于哀怨,得骚之馀意。东坡谓在韦苏州上,而王阮亭谓不及苏州,各自成家,两存其说可也。
元好问《论诗绝句自注》 柳子厚,宋之谢灵运。
韩愈
《全唐诗》 韩愈,字退之,南阳人。少孤,刻苦为学,尽通六经百家。贞元八年,擢进士第。才高,又好直言,累被黜贬。初,为监察御史,上疏极论时事,贬山阳令。元和中,再为博士,故比部郎中,史馆修撰。转考功,知制诰。进中书舍人,又改庶子。裴度讨淮西,请为行军司马,以功迁刑部侍郎。谏迎佛骨,贬潮州刺史,移袁州。穆宗即位,召拜国子祭酒,兵部侍郎。使王廷凑归,转吏部。为时宰所构,罢为兵部侍郎。卒,赠礼部尚书,谥曰“文”。
愈自比孟轲,辟佛老异端。笃旧恤孤。好诱进后学,以之成名者甚众。文自魏晋来,拘偶对,体日衰,至愈一返之古。而为诗豪放,不避粗险,格之变亦自愈始焉。
苏轼曰:杜诗韩文,颜书左史,皆集大成也。
书之美者,莫如颜鲁公;然书法之坏自颜始。诗之美者,莫如韩文公,然诗格之变自韩始。
《唐诗纪事》 司空图云:“……愚尝览韩吏部歌诗累百首,其驱驾气势,若掀雷挟电,撑抉于天地之垠,物状其变,不得鼓舞而徇其呼吸也。……”
惠洪《冷斋夜话》 沈存中,吕惠卿吉甫,王存正仲,李常公泽,治平中在馆中夜谈诗。存中曰:“退之诗,押韵之文耳,虽健美富赡,然终不是诗。”吉甫曰:“诗正,如是;吾谓诗人亦未有如退之者。”正仲是存中,公泽是吉甫。……予尝熟味退之,真出自然;其用事深密,高出老杜上。
张戒《岁寒堂诗话》 苏黄门子由有云:“唐人诗当推韩杜,韩诗豪,杜诗雄;则诗之雄可以兼韩之豪也”。此论得之。
何景明曰:文靡于隋,韩力振之;然古文之法亡于韩。诗弱于晋,谢力振之,然古诗之法亦亡于谢。
陈禹谟曰:韩诗多悲,白诗多乐。夫诗以理性情,多悲多乐,恐无有是处。
胡应麟曰:元和而后,诗道浸晚,而人固是横绝一时。若昌黎之鸿伟,柳州之精工,梦得之雄奇。乐天之浩博,皆大家才具也。今人概以中晚束之高阁,其可胜惜哉!
《诗薮》 昌黎《青青水中蒲》三首,顿有不安六朝意,然如张(籍)王(建)乐府,似是而非。取两汉五言短古熟读,可见。
《唐诗别裁集》 善使才者,当留其不尽。昌黎不免好尽。要之,意归于正,规模宏阔,骨格整顿,原本《雅颂》,而不规规于“风人”也。品为大家,谁曰不宜!
昌黎从李杜崛起之后,能不相沿习,别开境界,虽纵横变化,不迨李杜,而规模堂庑,弥见阔大,洵豪杰之士。
《说诗晬语》 昌黎豪杰自命。欲以学问才力,跨越李杜之上。然恢张处多,变化处少。力有馀而巧不足也。……
《白话文学史》 宋人沈括曾说:“韩退之诗乃押韵之文耳。虽健美富赡,而格不近诗。” (引见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卷十八)(参看上文)这句话说尽韩愈的诗;他的长处短处都在此。韩愈是个有名的文家,他用作文的章法来作诗,故意思往往能流通畅达,一扫六朝初唐诗人扭扭捏捏的丑态。这种“作诗如作文”的方法,最高的境界往往可到“作诗如说话”的地位,便开了宋朝“作诗如说话”的风气。……这是韩诗的特别长处。……这种方法产出的诗都属于豪放痛快的一派,故以七言歌行体为最宜。但韩愈的五言诗也往往有这种境界。……这种(五言)诗起源于左思《娇女》,陶潜《责子》、《自挽》等诗;杜甫的诗里最多这种说话式的诗。七言诗里用这种体裁要推卢仝与韩愈为大功臣。卢仝是个怪杰,便大胆地走上了白话新诗的路上去。韩愈却不敢十分作怪。他总想作圣人,又喜欢“掉书袋”,故声调口吻尽管是说话,而文学却要古雅,押韵又要奇僻隐险,于是走上了一条魔道,开后世用古字与押险韵的恶风气,最恶劣的例子便是他的《南山诗》。那种诗只是沈括所谓“押韵之文”而已,毫没有文学的意味。
白居易
《全唐诗》白居易,字乐天,下邽人。贞元中,擢进士第,补校书郎,元和初,对制策,入等。调盩厔尉,集贤校理。寻召为翰林学士、左拾遗,拜赞善大夫。以言事贬江州司马,徙忠州刺史。穆宗初,征为主客郎中,知制诰。复乞外历杭、苏二州刺史。文宗立,以秘书监召,迁刑部侍郎。俄移病,除太子宾客分司东都,拜河南尹。开成初,起为同州刺史,不拜。改太子少傅。会昌初,以刑部尚书致仕。卒。赠尚书右仆射,谥曰文,自号“醉吟先生”,亦称“香山居士”。与同年元稹酬咏,号“元白”;与刘禹锡酬咏,号“刘白”。
元 稹
《全唐诗》 元稹,字微之,河南河内人。幼孤。母郑,贤而文,亲授书传。举明经,书判入等,补校书郎。元和初,应制策,第一,除左拾遗。历监察御史。坐事贬江陵士曹参军。徙通州司马。自虢州长史,征为膳部员外郎。拜祠部郎中,知制诰。诏入翰林,为中书舍人,承旨学士。进工部侍郎同平章事,未几,罢相,出为同州刺史。改越州刺史,兼御史大夫,浙东观察使。太和初,入为尚书左丞,检校户部尚书,兼鄂州刺史,武昌军节度使。年五十三,卒。赠尚书右仆射。
稹自少与白居易倡和。当时言诗者称“元白”,号为“元和体”。其集与居易同名“长庆”。
《诗苑类格》 白乐天讽谕之诗长于激,闲适之诗长于遣,感伤之诗长于切;律诗百言以上长于赡,五字七字百言以下长于情。
《唐诗别裁集》 乐天忠君爱国,遣事托讽,与少陵相同。特以平易近人变少陵之沉雄浑厚,不袭其貌而得其神也。……外间“妪解”之说,不可为据。
(元稹)白乐天同对策,同倡和,诗称“元白体”。其实远不逮白,白条直中皆雅音。元意拙语纤,又流于涩。东坡品为“元轻白俗”,非定论也。
《说诗晬语》 白乐天诗,能道尽古今道理,人以率易少之。然《讽谕》一卷,使“言者无罪,闻者足戒”亦“风人”之遗意也。
《白话文学史》 白居易与元稹都是有意作文学革新运动的人;他们的根本主张,翻成现代的术语,可说是为人生而作文学。文学是救济社会,改善人生的利器;最上要能“补察时政”,至少也须能“泄导人情”;凡不能这样的,都“不过嘲风雪,弄花草而已”。白居易在江州时,作长书与元稹论诗,(白氏《长庆集》卷二十八)元稹在通州也有“叙诗”长书寄白居易。(元氏《长庆集》卷三十)这两篇文章在文学史上要算两篇最重要的宣言。
…………
元白发愤要作一种有意的文学革新运动,其原因不出于上述的两点:一面是他们不满意于当时的政治状况,一面是他们受了杜甫的绝大影响。老杜只是忍不住要说老实话,还没有什么文学主张。元、白不但忍不住要说老实话,还提出他们所以要说老实话的理由,这便成了他们的文学主张了。
…………
这种文学主张的里面,其实含有一种政治理想。他们的政治理想是要使政府建立在民意之上,造成一种顺从民意的政府。……他们又主张设立采诗之官,作为采访民意的一个重要方法。……
…………
文学既是要“救济人病,裨补时阙”,故文学当侧重写实,“删淫辞,削丽藻”,“黜华于枝叶”,“反实于根源”。……“尚质抑淫,著诚去偏”,这是元、白的写实主义。
根据于他们的文学主张,元、白二人各有一种诗的分类法。白居易分他的诗为四类:
(1)讽谕诗:“自拾遗来。凡所适所感,关于美刺比兴者;又自武德讫元和,因事立题,题为新乐府者。”
(2)闲适诗:“或退公独处,或移病闲居,知足保和,吟玩情性者。”
(3)感伤诗:“事物牵于外,情理动于内,随感遇而形于叹咏者。”
(4)杂律诗:“五言七言,长句绝句,自一百韵至两韵者。”他自己只承认第一和第二两类是值得保存流传的,其馀的都不重要,都可删弃。
(这是《长庆集》中分类;后集只格诗,律诗二类)
元稹分他的诗为八类:
(1)古讽:“旨意可观,而词近往古者。”
(2)乐讽:“意亦可观,而流在乐府者。”
(3)古体:“词虽近古,而止于吟写性情者。”
(4)新题乐府:“词实乐流,而止于模象物色者。”
(5)律诗
(6)律讽:“稍存寄兴,与讽为流者。”
(7)悼亡
(8)艳诗 (见《叙诗寄乐天书》)
元氏的分类,体例不一致,其实他也只有两大类:
(2)非讽诗——古体,律体等。
…………
但那是一个没有言论自由的时代,又是一个朋党暗斗最厉害的时代。韩愈、柳宗元、刘禹锡、元稹、白居易都是那时代的牺牲者,元、白贬谪之后,讽谕诗都不敢作了,都走上了闲适的路,救世主义的旗子卷起了,且做个独善其身的醉吟先生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