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

盛唐

王维

《全唐诗》 王维,字摩诘,河东人。工书画,与弟缙俱有俊才。开元九年,进士擢第,调太乐丞。坐累,为济州司仓参军。历右拾遗,监察御史,左补阙,库部郎中,拜吏部郎中。天宝末,为给事中。安禄山陷两都,维为贼所得。服药阳瘖,拘于菩提寺。禄山宴凝碧池,维潜赋诗悲悼,闻于行在。贼平,陷贼官三等定罪,特原之。责授太子中允,迁中庶子,中书舍人。复拜给事中,转尚书右丞。

维以诗名盛于开元、天宝间,宁、薛诸王间,驸马豪贵之门,无不拂席迎之。得宋之问辋川别墅,山水绝胜。与道友裴迪浮舟往来,弹琴赋诗,啸咏终日。笃于奉佛,晚年长斋禅诵。一日,忽索笔作书数纸,别弟缙及平生亲故。舍笔而卒。赠秘书监。

宝应中,代宗问缙:“朕常于诸王坐闻维乐章,今存几何?”缙集诗六卷,文四卷,表上之。敕答云:“卿伯氏位列先朝,名高希代。抗行周雅,长揖《楚辞》。诗家者流,时论归美。克成编录,叹息良深。”殷璠谓维诗“词秀调雅,意新理惬;在泉成珠,著辟成绘”。苏轼亦云“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也。

马端临《文献通考》 维诗清逸,追逼陶、谢。辋川别墅图画,摹传至今。尝与裴迪同赋,各二十绝句。集中又有与迪书,略曰:“夜登华子冈,辋水沦涟,与月上下,寒山远火,明灭林外,深巷寒犬,吠声如豹。村墟夜舂,复与疏钟相间。此时独坐,僮仆静默,每思曩昔,携手赋诗。当待村中卉木蔓发,轻倏出水,白鸥矫翼,露湿青皋,麦雉朝雊,倘能从我游乎?”余每读之,使人有飘然独往之兴。迪诗亦佳,然它无闻于世,盖亦高人也。

辋川在蓝田县西南二十里,本宋之问别圃。维后表为清源寺。终,墓其西。

《云仙散录》 诗非苦吟不工,信乎!古人如孟浩然,眉毛尽落,裴祐袖手,衣袖至穿,王维走入醋瓮,皆苦吟者也。

《弹雅》 诗人之诗,字句不苟,王维诸人是也。才子之诗,句字章法,若罔闻知,李白诸人是也,困学之诗,格调词意,匠心措置,杜甫诸人是也。闲适之诗,并诗俱忘,陶潜诸人是也。

胡应麟《诗薮》 右丞五言,工澹闲丽,自有二派,殊不相蒙。“建礼高秋夜”,“楚塞三江接”,“风劲角弓鸣”,“扬子读经处”等篇,绮丽精工,沈、宋合调者也。“寒山转苍翠”,“寂寞掩柴扉”,“晚年唯好静”等篇,幽闲古澹,储、孟同声者也。

摩诘五言绝穷幽极玄,少伯七言绝超凡入圣,俱神品也。

五言绝二途:摩诘之幽玄,太白之超逸,子美于绝句无所解,不必法也。

沈德潜《唐诗别裁集》 意太深。气太浑,色太浓,诗家一病,故曰:“穆如清风”。右丞诗每从不着力处得之云。

右丞五言律有二种:一种以清远胜,如“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是也。一以雄浑胜,“天官动将星,汉地柳条青”是也。当分别观之。

右丞七言律,雍容都雅,剧有馀情。

陈延杰《论唐人七绝》《东方杂志》二十二卷十一号上品,尚书右丞王维。摩诘词秀调远,往往托以意兴,神情传合。“渭城朝雨”之曲,古今难比矣。

《白话文学史》 他(王维)的乐府歌辞,在当时很流传,故传说说他早年用《郁轮袍》新曲进身,又说当时梨园子弟唱他的曲子,又说他死后代宗曾对他的兄弟王缙说:“卿之伯氏,天宝中,诗名冠代。朕尝于诸王座闻其乐章。”他的集中有诗注有作诗年代,如他作《洛阳女儿行》时年仅十六,作《桃源行》时年仅十九,作《燕子行》时年仅二十一。这可见他少年时多作乐府歌辞;晚年他的艺术更进,见解渐深,故他的成就不限于乐府歌曲。这一个人的诗的演变,可以推到一个时代的演变:唐人的诗多从乐府歌辞入手,后来技术日进,工具渐熟,个人的天才与个人的理解渐渐容易表现出来,诗的范围方才扩大,诗的内容也就更丰富,更多方了。故乐府诗歌是唐诗的一个大关键;诗体的解放多从这里来,技术的训练也多从这里来。从仿作乐府而进为创作新乐府,从做乐府而进于不做乐府,这便是唐诗演变的故事。

七八世纪是个浪漫时代,文学的风尚很明显地表现种种浪漫的倾向。酒店里狂歌痛饮,在醉乡里过日子,这是一方面,放浪江湖,隐居山林,寄情于山水,这也是很时髦的一面。

……思想所趋,社会所重,自然产生了这种隐逸的文学,歌颂田园的生活,赞美山水的可爱,鼓吹那乐天安命,适性自然的人生观。人人都自命陶渊明、谢灵运,其中固然有真能欣赏自然界的真美的,但其中有许多作品终不免使人感觉有点做作,有点不自然。例如王维的“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在我们看来,便近于做作,远不如陶潜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天天狂饮烂醉,固是不自然;对着竹子弹琴长啸,也算不得自然,都不过一种做作而已。

但这个崇拜自然的风气究竟有点解放的功用。在文学史上,崇拜自然的风气产生了一个陶潜,而陶潜的诗影响了千馀年歌咏田园山水的诗人。其间虽也有用那不自然的律体来歌唱自然的,而王维、孟浩然的律诗也都显出一点解放的趋势,使律诗倾向白话化。这个倾向,经过杜甫、白居易的手里,到了晚唐便更显明了,律诗几乎全部白话化了。

裴迪(附)

《全唐诗》 裴迪,关中人。初与王维、崔兴宗居终南,同倡和。天宝后,为蜀州刺史,与杜甫、李颀友善。常为尚书省郎。

王昌龄(附)

《全唐诗》 王昌龄,字少伯,京兆人。登开元十五年进士第,补秘书郎。二十二年,中宏词科,调汜水尉,迁江宁丞。晚节不护细行,贬龙标尉,卒。

昌龄诗绪密而思清,与高适、王之涣齐名。时谓王江宁。

《唐诗别裁集》 龙标绝句,深情幽怨,意旨微茫,令人测之无端,玩之无尽,谓之唐人骚语可。

《说诗晬语》 “秦时明月”章,前人推奖之,而未言其妙,盖言师劳力竭而功不成,繇将非其人之故。得飞将军备边边烽自熄,即高常侍(适)《燕歌行》(见《七言诗歌行钞》卷四)归重“至今人说李将军”也。防边筑城,起于秦汉,明月属秦关属汉,诗中互文。

《论唐诗七绝》 上品,龙标尉王昌龄。龙标绪密而思清,独推高步。而“奉帚平明”,“秦时明月”,亦为惊绝矣,杨升庵(慎)云:“龙标绝句,无一篇不佳”。

孟浩然

《全唐诗》 孟浩然,字浩然,襄阳人。少隐鹿门山,年四十,乃游京师。常于太学赋诗,一坐嗟伏。与张九龄、王维为忘形交。维私邀入内署,适明皇至,浩然匿床下。维以实对。帝喜曰,“朕闻其人而未见也!”诏浩然出,诵所为诗。至“不才明主弃”,帝曰:“卿不求仕,朕未尝弃卿,奈何诬我!”因放还。采访使韩朝宗约浩然偕至京师,欲荐诸朝。会与故人剧饮,欢甚,不赴。朝宗怒,辞行,浩然亦不悔也。张九龄镇荆州,署为从事。开元末,疽发背卒。

浩然为诗,伫兴而作,造意极苦。篇什既成,洗削凡近,超然独妙。虽气象清远,而采秀内映,藻思所不及。当明皇时,章句之风,大得建安体,论者推李杜为尤;介其间能不愧者,浩然也。

王士源《孟浩然集序》 浩然文不为仕,伫兴而作,故或迟。行不为饰,动以求真,故似诞。游不为利,期以放性,故常贫。名不继于选部,聚不盈于担石,虽屡空不给而自若也。

李东阳《麓堂诗话》 唐诗李杜之外,孟浩然、王摩诘足称大家,王诗丰缛而不华靡,孟诗却专心古澹,而悠远深厚,自无寒俭枯瘠之病。由此言之,则孟为尤胜。储光义有孟之古,而深远不及,峰参有王之缛,而又以华靡掩之。故子美称“吾怜孟浩然”,称“高人王右丞”,而不及储、岑,有以夫。

《唐诗别裁集》 襄阳诗从静悟得之,故语淡而味终不薄,此诗品也。然比右丞之浑厚,尚非“鲁卫”。

孟诗胜人处,每无意求工,而清超越俗,正复出人意表,清浅语,诵之自有泉流石上,风来松下之音。

《石遗室诗话》 (宋大樽)《诗论》又云:“不伫兴而就,皆迹也,轨仪可范,思识可该者也。有前此后此不能工,适工于俄顷者,此俄顷亦非敢必觊也;而工者莫知其所以然。”此又误于王文简(士祯)模糊惝恍欺人之谈也。失古今所传伫兴而得者,莫如孟浩然之“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即在太学所赋)“挂席几千里,名山都未逢;泊舟浔阳郭,始见香炉峰”诸语。然当时实有微云,疏雨,河汉,梧桐诸景物谋于目,谋于耳;实是千里未逢名山,至浔阳始遇香炉峰谋于目,谋于心。并无一字虚造,但写得大方不费力耳。然如此人人眼中之景,人人口中之言,而必待孟山人发之者,他人一腔俗虑,挂席千里,并不为看山计。自襄阳下汉水,至于九江,黄州赤壁,武昌西山,皆卑不足道,惟匡庐东南伟观,久负大名。但俗人未逢名山,不觉郁郁,逢名山亦不觉其欣欣耳。河汉有云,梧桐有雨,至为常事,粗心人所不留意,自胸襟高雅者遇之,则古人所谓“轻云蔽日”、“桐间露滴”者,两相凑泊,不觉以“淡”字“疏”字写之,而成佳语。所以“适工于俄顷,而前此后此不能工”。其俄顷不能必工者,则粗心领会与下字未当耳。又何至“莫知其所以然”耶?

《白话文学史》 孟浩然的诗有意学陶潜,而不能摆脱律诗的势力,故稍近于谢灵运。

岑参

《全唐诗》 岑参,商阳人。文本之后,少孤贫,笃学。登天宝三载进士第。由率府参军累官右补阙。论斥权佞,改起居郎。寻出为虢州长史,复入为太子中元。代宗总戎陕服,委以书奏之任。由户部郎出刺嘉州。杜鸿渐镇西川,表为从事。以职方郎兼侍御史,领幕职,使罢;流寓不还,遂终于蜀。

岑诗辞意清切,迥拔孤秀,多出佳境。每一篇出,人竞传写,比之吴均、何逊焉。

《唐诗别裁集》 参诗诗能作奇语,尤长于边塞。

嘉州五言多激壮之音。

《说诗晬语》 高、岑、王、李(颀)四家,每段顿挫处略作对偶,于局势散漫中求整饰也。李杜风雨分飞,鱼龙百变,读者又爽然自失。

《论唐人七绝》 中品,散骑常侍高适,西川从事岑参。常侍善为愀怆之词,《除夜》之作,凄以断矣。嘉州清拔不俗,《故园东望》及《西向轮台》二首,意悲而远。

高适

《全唐诗》 高适,字达夫,渤海蓨人。举有道科,释褐封丘尉。不得志,去游河右。哥舒翰表为左骁卫兵曹,掌书记。进左拾遗,转监察御史。潼关失守,适奔赴行在。擢谏议大夫,节度淮南。李辅国谮之,左授太子少詹事。出为蜀彭二州刺史。进成都尹,剑南、西川节度使,召为刑部侍郎,转散骑常侍,封渤海县侯。永泰二年,卒。赠礼部尚书,谥曰“忠”。

适喜功名,尚节义。年过五十,始学为诗,以气质自高。每吟一篇,已为好事者传调。开、宝以来,诗人之达者,惟适而已。

李白

《全唐诗》 李白,字太白,陇西成纪人,凉武昭王暠九世孙。或曰山东人,或曰蜀人。白少有逸才,志气宏放,飘然有超世之心。初,隐岷山,益州长史苏颋见而异之曰,“是子天才英特,可比相如”。天宝初,至长安,往见贺知章。知章见其文,叹曰:“子谪仙人也。”言于明皇,召见金銮殿,奏颂一篇。帝赐食,亲为调羹。有诏供奉翰林,白犹与酒徒饮于市。帝坐沉香亭子,意有所感,欲得白为乐章,召入而白已醉。左右以水颒面,稍解。授笔成文,婉丽精切。帝爱其才,数宴见。白常侍帝,醉,使高力士脱靴。力士素贵,耻之,摘其诗以激杨贵妃。帝欲宦白,妃辄沮止。白自知不为亲近所容,恳求还山。帝赐金放还。乃浪迹江湖,终日沉饮。永王璘都督江陵,辟为僚佐。璘谋乱,兵败。白坐长流夜郎。会赦,得还。族人阳冰为当涂令,白往依之。代宗立,以左拾遗召,而白已卒。文宗时,诏以白歌诗、裴旻剑舞,张旭草书为三绝云。

元稹《唐故检校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序》 是时山东人李白,亦以奇文取称,时人谓之“李杜”。余观其壮浪纵恣,摆去拘束,模写物象,及乐府歌诗,诚以差肩于子美矣;至若铺陈终始,排比声韵,大或千言,次犹数百,辞气豪迈而风调清深,属对律切而脱弃凡近,则李尚不能历其藩翰,况堂奥也?

严羽《沧浪诗话》 李、杜二公不当优劣;太白有一二妙处,子美不能道;子美有一二妙处,太白不能作。

子美不能为太白之飘逸,太白不能为子美之沉郁。太白《梦游天姥吟》、《远别离》等,子美不能道。子美《北征》,《兵车行》,《垂老别》等,太白不能作。论诗以李杜为准,挟天子以令诸侯也。

葛常之《韵语阳秋》 杜甫、李白以诗齐名。韩退之云,“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似未易以优劣也。然杜诗思苦而语奇,李诗思疾而语豪。

《诗薮》 太白五七言绝,字字神境,篇篇神物。于鳞谓即太白,不自知所以至也,斯言得之。

杜陵、太白,七言律绝,独步词场。然杜陵律多险拗,太白绝间率露,大家故宜有此。若神韵干云,绝无烟火,深衷隐厚,妙协箫韶。李颀、王昌龄,故是千秋绝调。

成都(杨慎)以江宁为擅场,太白为偏美。历下(李攀龙)谓太白唐三百年一人。琅琊(谢榛)谓李尤自然,故出王上。弇州(王世贞)谓俱是神品,争胜毫厘。数语咸自有旨。学者熟悉二公之诗,细酌回家之论,豁然有见,则七言绝如发蒙矣。

太白诸绝句,信口而成,所谓无意于工而无不工者。少伯深厚有馀,优柔不迫,怨而不怒,丽而不淫。余尝谓古诗,乐府后惟太白诸绝近之,《国风》、《离骚》后,惟少伯诸绝近之。体若相悬,调可默会。

李词气飞扬,不若王之自在。然照乘之珠,不以光芒杀直。王句格舒缓,不若李之自然。然连城之璧,不以追琢减称。

李作故极自然,王亦和婉中浑成,尽谢烬锤之集。王作故极自在,李亦飘翔中闲雅,绝无叫噪之风。故难优劣。然李词或太露,王语或过流;亦不得护其短也。

太白五言绝,自是天仙口说,右丞却入禅宗。……

太白五言如《静夜思》,《玉阶怨》等,妙绝古今,然亦齐、梁体格。他作视七言绝句,觉神韵小减,缘句短逸气未舒耳。右丞《辋川》诸作,却是自出机轴,名言两忘,色相俱泯……

《艺苑卮言》 李杜光焰千古,人人知之。沧浪并极推尊,而不能致辨。元微之独重子美,宋人以为谈柄。近时杨用修为李左袒,轻俊之士,往往耳传。要其所得,俱影响之间。五言选体及七言歌行,太白以气为主,以自然为宗,以俊逸高畅为贵;子美以意为主,以独造为宗,以奇拔沈雄为贵。其歌之妙,咏之使人飘飘欲仙者,太白也。使人慷慨激伧叹歔欲绝者,子美也。选体太白多露语,率语;子美多穉语,累语,置之陶谢间,便觉伧父面目,乃欲使之夺曹氏父子位耶?五言律,七言歌行,子美神矣,七言律,圣矣。五七言绝,太白神矣,七言歌行,圣矣,五言次之。太白之七言律,子美之七言绝皆变体,间为之可耳,不足多法也。

十首以前,少陵较难入;百首以后,青莲较易厌。扬之则高华,抑之则沉实,有声有色,有声有气,有骨有味有态,浓淡深浅,奇正开阖,各极其则,吾不能不服膺少陵也。

青莲拟古乐府,而以己意己才发之,尚沿六朝旧习,不如少陵以时事创新题也。少陵自是卓识,惜不尽得本来面目耳。

太白不成语者少,老杜不成语者多。如“无食无儿一妇人”,“举家闻若咳”,“麻鞋见天子,垢腻脚不袜”之类。凡看二公诗,不必病其累句,亦不必曲为之护,正使瑕瑜不掩,亦是大家。

太白五言,沿洄汉魏晋乐府,出入齐梁近体,周旋开宝,独绝句超然自得,冠绝古今。子美五言,《北征》、《述怀》、《新婚》、《垂老》等作,虽格本前人,而调由己创。五七言律,广大悉备。上自垂拱,下逮元和,宋人之苍,元人之绮,靡不兼总。故古体则脱弃陈规,近体则兼该众善,此杜所独长也。

太白笔力变化,极于歌行;少陵笔力变化,极于近体。李变化在调与辞,杜变化在意与格。然歌行无常矱,易于错综;近体有定规,难以伸缩。词调逸超,骤如骇耳,索之易穷;意格精深,始若无奇,绎之难尽;此其微不同者也。

以古诗为律诗,其调自高,太白浩然所长,储侍御(光羲)亦多此体,以律诗为古诗,其格易卑,虽子美不免。

《屠纬真文集》 或谓杜万景皆实,李万景皆虚,乃右实而左虚,遂谓李杜优劣在虚实之间。顾诗有虚有实,有虚虚,有实实,有虚而实,有实而虚,并行错出,何可端倪?且杜若《秋兴》诸篇,话意深远,《画马行》诸作,神清横逸,宜将播弄三才,鼓铸群品,安在其万景皆实?李如《古风》数十首,感时托物,慷慨沉着,安在其万景皆虚?

《诗辨坻》 工部老而或失于俚,赵宋籍为帡幪;翰林逸而流于滑,朔元拾为香草。

《唐诗别裁集》 太白纵横驰骤。独《古风》二卷,不矜才,不使气,原本院公,风格俊上。伯玉(陈子昂)《感遇诗》后,有嗣音矣。

太白七言古,想落天外,局自变生,大江无风,波浪自涌,白云从空,随风变灭。此殆天授,非人所及。

集中如《笑矣乎、悲来乎》《怀素草书歌》等作,皆五代凡庸子所拟。后人无识,将此种入选,嗸訾者指太白为粗浅人作俑矣。读李诗者于雄快之中,得其深远宕逸之神,才是“谪仙人”面目。

胡光炜《李杜诗之比较》 我们尝谓太白仙才横逸,不可羁縻,那知他正是一位复古派的健将!在太白之前的诗家而倾向复古的人,如陈子昂、张九龄之五古(陈之《感遇诗》效阮之《咏怀》),孟浩然之用五律以描写山水,皆为他之先导。可惜他们天才不及太白的伟大,故成绩不甚巨。至太白则不同了,他自己说:“梁陈以来,艳薄斯极。沈休文又尚以声律,将复古道,非我而谁?”所以他作的《古风诗》五十九首,开口便道:“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王风委蔓草,战国多荆榛”。又说:“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这是他论诗的大主张。又从他今存的诗的形式上看,古诗占十分之九以上,律诗不到十分之一,五律尚有七十馀首,七律只有十首,而内中且有一首止六句。《凤凰台》《鹦鹉洲》二诗,都效崔颢《黄鹤楼》诗。然《黄鹤楼》诗也非律诗,因为只收古诗的《唐文粹》中亦把此诗收入。自从沈约以后,作诗偏重外表,太白很不满意这种趋向,乃推翻今体而复古诗,(指建安时的诗)而且在他《古风》内,可以找出很多不同的来源。因为太白的才气大,分别学古人,又能还出古人的本来面目。他的五古学刘桢,往往又阑入阮籍,七古学鲍照与吴均,五古山水诗又学谢朓,以下的便看不上了。可是魏晋人作诗,多成一色,如陶阮之单笔,颜谢之复笔。惟太白之诗,却不一色。七古多单笔,五古描写诗多复笔。或人反诘道:“太白诗既是复古,何以诗中乐府占多数,至一百一十五首?”杜甫说:“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阴不是陈人吗?不过我可回答说:凡是反对那种风气之人,其于那种风气,必有极深的研究。太白对于梁陈以来的诗风很有研究,所以才觉不满意而欲复建安之古。故李阳冰说:“唐初诗体,尚有梁陈宫掖之风,至青莲而大变,扫尽无馀。”这是真知李白的人之言!

李守著诗的范围,杜则抉破藩篱。李用古人成意,杜用当时现事。李虽间用复笔,而好处则在单笔;杜的好处全在排偶。李之体有选择,故古多律少;杜诗无选择,只讲变化,故律体与排偶多。李诗声调很谐美,杜则多用拗体。李诗重意,无奇字新句,杜诗则语惊人。李尚守文学范围,杜则受散文化与历史化。从《古诗十九首》至太白作个结束,谓成家;从子美开首,其作风一直影响至宋明以后,可云开派。杜甫所走之路,似较李白为新阐,故历代的徒弟更多。总而言之,李白是唐代诗人复古的健将,杜甫是革新的先锋。

《论唐人七绝》 上品,左拾遗李白。翰林天才英丽,其辞放逸,飘然有超世之心。《白帝》之作,风规见矣。《赠汪伦》一绝,亦不失高唱也。

《白话文学史》 李白的乐府有种种不同的风格。有些是很颓放的,很悲观的醉歌,……有些是很美的艳歌,……有些是很飘逸奇特的游仙诗,……有些是很沉痛的议论诗,……有些是客观地试作民歌,……有些却又是个人的离愁别恨。……

乐府到了李白,可算是集大成了。他的特别长处有三点。第一,乐府本来起于民间,而文人受了六朝浮华文体的馀毒,往往不敢充分用民间的语言与风趣。李白认清了文学的趋势,……他是有意用“清真”来救“绮丽”之弊的,所以他大胆地运用民间的语言,容纳民歌的风格,很少雕饰,最近自然。第二,别人作乐府歌辞,往往先存了求功名科第的念头;李白却始终是一匹不受羁勒的骏马,奔放自由……故能充分发挥诗体解放的趋势,为后人开不少生路。第三,开元天宝的诗人作乐府,往往勉强作壮语,说大话;仔细分析起来,其实很单调,很少个性的表现。李白的乐府有时是酒后放歌,有时是离筵别曲,有时是发议论,有时是颂赞山水,有时上天下地作神仙语,有时描摹小儿女情态,体贴入微,这种多方面的尝试,便使乐府歌辞的势力侵入诗的种种方面。西汉以来无数民歌的解放的作用与影响,到此才算大成功。

然而李白究竟是一个山林隐士。他是个出世之士,贺知章所谓“天上谪仙人”。……他的高傲,他的狂放,他的飘逸的想象,他的游山玩水,他的隐居修道,他的迷信符箓,处处都表示他的出世的态度。……这种态度与人间生活相距太远了。……乐府歌辞本来从民间来,本来是歌唱民间生活的;到了李白手里,竟飞上天去了。……我们凡夫俗子终不免自惭形秽,终觉得他歌唱的不是我们的歌唱。他在云雾里嘲笑那瘦诗人杜甫,然而我们终觉得杜甫能了解我们,我们也能了解杜甫。杜甫是我们的诗人,而李白则终于是“天上谪仙人”而已。

…………

李白的诗也很多歌咏自然的。他是个山林隐士。爱自由自适,足迹遍游许多名山,故有许多吟咏山水之作。他的天才高,见解也高,真能欣赏自然的美,而文笔又恣肆自由,不受骈偶体的束缚,故他的成绩往往较那一般有意做山水诗的人更好。

杜甫

《全唐诗》 杜甫字子美,其先襄阳人。曾祖依艺为巩令,因居巩。甫天宝初应进士,不第。后献《三大礼赋》,明皇奇之,召试文章,授京兆府兵曹参军。安禄山陷京师,肃宗即位灵武。甫自贼中遁赴行在,拜左拾遗,以论救房琯,出为华州司功参军。关辅饥乱,寓居同州同谷县,身自负薪采相,餔糒不给。久之,召补京兆府功曹,道阻不赴。严武镇成都,奏为参谋,检校工部员外郎,赐绯。武与甫世旧,待遇甚厚。乃于成都浣花里种竹植树,枕江结庐,纵酒啸歌其中。武卒,甫无所依,乃之东蜀就高适。既至而适卒。是岁,蜀帅相攻杀,蜀大扰,甫携家避乱荆楚,扁舟下峡。未维舟而江陵亦乱。乃沂沿湘流,游衡山,寓居耒阳。卒,年五十九。元和中,归葬偃师首阳山。元稹志其墓。

天宝间,甫与李白齐名,称为李杜。然元稹之言曰:“李白壮浪纵恣,摆去拘束,诚亦差肩子美矣,至若铺陈终始,排比声韵,大或千言,次犹数百,词气豪迈而风调清深,属对律切而脱弃凡近,则李尚不能历其藩翰,况堂奥乎?”白居易云:“杜诗贯穿古今,尽工尽善,殆过于李。”元白之论如此。盖其出处劳佚,喜乐悲愤,好贤恶恶,一见之于诗;而又以忠君忧国,伤时念乱为本旨。读其诗可以知其世,故当时谓之诗史。

《扪虱新语》 韩以文为诗,杜以诗为文,世传以为戏。然文中要自有诗,诗中要自有文,相生法也。文中有诗,则句语精确;诗中有文,则词调流畅。

傅若金曰:太白天才放逸,故其诗自为一体,子美学优才赡,故其诗兼备众体。

《诗薮》 自少陵绝句对结,诗家率以半律讥之。然绝句自有此体,特杜非当行耳。如岑参《凯歌》“丈夫鹊印摇边日,大将龙旗掣海云”,“排兵鱼海云迎阵,秣马龙堆月照营”等句,皆雄浑高华,后世咸所取法,即半律何伤?若杜审言“红粉楼中应计日,燕支山下莫经年”,“独怜京国人南窜,不似湘江水北流”,则词竭意尽,虽对犹不对也。

杜之律,李之绝,皆天授神诣,然杜以律为绝,如“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等句,本七言律壮语,而以为绝句,则断锦裂缯类也。……

王世贞曰:子美晚年诗,信口冲倡,啼笑雅俗,皆中音律,更不宜以清空流丽,风韵姿态求之。但后人效颦,便学一种生涩险拗之体,所谓不画人物而画鬼魅者矣。

王世懋曰:今人作诗必入故事。有持清虚之说者,谓盛唐诗即景造意,何尝有此?是则然矣。然亦一家之言,未尽古今之变也。古诗,两汉以来,曹子建出而始为宏肆,多生情态,此一变也。自此作者多入史语,然不能入经语。谢灵运出而易辞庄语无所不为用矣。剪裁之妙,千古为宗,又一变也。中间何庾加工,沈宋增丽,而变态未极,七言犹以闲雅为致。杜工部出,而百家稗官,都作雅音,马勃牛溲,咸成逸致,于是诗之变极矣。子美之后,而欲令人毁靓妆,张空拳,以当市肆万人之观,必不能也。其援引不得不日加繁盛。然病不在故事,顾所以用之如何耳。善使故事者,勿为故事所使。

屠隆曰:……(即前屠纬真文集诸语)……或又谓唐人惟少陵兼雅俗文质,无所不有,其最可喜者,不讳粗硬,不讳朴野。余谓老杜大家,言其兼雅俗文质,无所不有,是矣。乃其所以擅场当时,称雄百代者,则多得之悲壮瑰丽,沉郁顿挫。至其不避粗硬,不讳朴野,固云无所不有,亦其资性则然。老杜所称擅场,正不在此。

《黄生杜诗说》 杜公近体分二种:有极意经营者,有不烦绳削者。极意经营,则自破万卷中来,不烦绳削,斯真下笔有神助矣。夔州以前,夔州以后,二种并具。乃山谷、晦翁偏有所主,不知果以何者拟杜之心神也。

《唐诗别裁集》 少陵诗阳开阴阖,雷动风飞。任举一句一节,无不见此老面目。在盛唐中允推大家。

少陵五言长篇,意本连属,而学问博,力量大,转接无痕,莫测端倪,转似不连属者。千古以来,让渠独步。

唐人诗原本《离骚》《文选》,老杜独能驱策经史,不第以诗大目之。

少陵七言古如建章之宫,千门万户;如巨鹿之战,诸侯皆从壁上观,膝行而前,不敢仰视。如大海之水,长风鼓浪,扬泥沙而舞怪物,灵蠢毕集。别于盛唐诸家,独称大宗。

太白以高胜,少陵以大胜,执金鼓而抗颜行,后人那能鼎足!

杜甫近体,气局阔大,使事典切。而人所不及处,尤错综任意,寓变化于严整之中,斯足凌轹千古。

杜七言律有不可及者四:学之博也,才之大也,气之盛也,格之变也。五色藻绩,八音和鸣,后人如何仿佛!

王摩诘七言律风格最高,复晓远韵,为唐代正宗。然遇杜《秋兴》、《诸将》、《咏怀古迹》等篇,恐乎其后。以杜能包王,王不能包杜也。

中有疏宕一体,实为宋元人滥觞,才大自无所不见也。然学杜者不应从此种入。

凡名家诗有名句可采……杜诗议论正,器局高,却无名句可采。所以彦恢高氏(棅)独列为大家。

五言长律,陈、杜(审言)、沈、宋,简老为宗。燕(张说)许(颋苏)曲江(张九龄),诣崇典硕。老杜出而推扩之,精力围聚,气象光昌,极人间之伟丽。后有作者,莫能为役。

少陵绝句,直抒胸臆,自是大家气度;然以为正声,则未也。宋人不善学之,往往流于粗率。夫谓学杜须从绝句入,真欺人语。

《说诗晬语》 苏李十九首,五言最胜,大率优柔善入,婉而多风。少陵才力标举,纵横挥霍,诗品又一变矣。要其感时伤乱,忧黎元,希稷卨,生平抱负,悉流露于楮墨间,诗之变,情之正也。宜新宁高氏( )别为大家。

王维,李颀,崔曙,张谓,高适,岑参诸人,品格既高,复饶远韵,故为正声。老杜以宏才卓识,盛气大力胜之。读《秋兴》八首,《咏怀古迹》五首,《诸将》五首,不废议论,不弃藻绩,笼盖宇宙,铿戛韶钧,而纵横出没中,复含酝藉微远之致,目为大成。非虚语也。明嘉隆诸子,转尊李颀,钟(惺)谭(元春)于杜律中转斥《秋兴》诸篇,而推“南极老人自有星”几章,何啻啽呓!

潘承松《杜诗偶评凡例》 夔州以后诗,黄鲁直盛称,朱子比之扫残毫颖。谓众人见鲁直说好也说好,直是矮人看场。盖其生硬颓秃处,不碍其为大家。然不善学者专于此中求杜,恐失杜诗之真也。

七言近体,夔州后尤工,如《秋兴》、《诸将》、《咏怀古迹》等篇,所云“老去渐于诗律细”也。此又不可一例。

《论唐人七绝》 中品,检校工部员外郎杜甫。少陵绝句,非其所长。唯《赠花卿》与《江南逢李龟年》二首,音调悲壮,实旷代高手。其他诸什,未能称是。且质重不文,微伤浅露,故以附中品。

《白话文学史》 八世纪中叶,(七五五)安禄山造反。……这次大乱来的突兀,惊醒了一些人的太平迷梦。……时代换了,文学也变了。八世纪下半的文学与八世纪上半截然不同了。最不同之点就是那严肃的态度与深沉的见解。文学不仅是应试与应制的玩意儿了,也不仅是仿作乐府歌词供教坊乐工歌妓的歌唱或贵人公主的娱乐了,也不仅是勉强作壮语或勉强说大话,想象从军的辛苦或神仙的境界了。八世纪下半以后,伟人作家的文学要能表现人生——不是那想象的人生,是那实在的人生:民间的实在痛苦,社会,实在问题,国家的实在状况,人生的实在希望与恐惧。

向来论唐诗的人都不曾明白这个重要的区别。他们只会笼统地夸说盛唐,却不知道开元、天宝的诗人与天宝以后的诗人,有根本上的大不同。开元、天宝是盛世,是太平世;故这个时代的文学只是歌舞升平的文学,内容是浪漫的,意境是做作的。八世纪中叶以后社会是个乱离的社会;故这个时代的文学是呼号愁苦的文学,是痛定思痛的文学,内容是写实的,意境是真实的。

这个时代已不是乐府歌词时代了。乐府歌词只是一种训练,一种引诱,一种解放。天宝以后的诗人从这种训练里出来,不再做这种仅仅仿作的文学了。他们要创作文学了,要创作“新乐府”了,要作新诗表现一个新时代的实在的生活了。

这个时代的创始人与最伟大的代表是杜甫。元结、顾况也都想作新乐府表现时代的痛苦,故都可说杜甫的同道者。这个风气大开之后,元稹,白居易,张籍,韩愈,柳宗元,刘禹锡相继起来,发挥光大这个趋势。八世纪下半与九世纪上半(七五五—八五○)的文学遂成为中国文学史上一个最光华灿烂的时期。

故七世纪的文学(初唐)还是儿童时期,……直是以诗为游戏而已。……开元、天宝的文学只是少年时期,体裁大解放了,而内容颇浅薄,——天宝末年大乱以后,方才是成人的时期。从杜甫中年到白居易之死(八四六),其间的诗与散文都走上了写实的大路,由浪漫而回到平实,由天上而回到人间,由华丽而回到平浅,都是成人的表现。

杜甫的诗有三个时期:第一期是大乱以前的诗;第二期是他身在离乱之中的诗;第三期是他老年寄居成都以后的诗。

杜甫在第一个时期过的是那“骑驴三十载”的生活,后来献赋得官,终不能救他的贫穷。但他在贫困之中,始终保持一点“诙谐”的风趣。这一点诙谐风趣是生成的,不能勉强的。……故终身在穷困之中而意兴不衰颓,风味不干瘪。他的诗往往有“打油诗”的趣味:这句话不是诽谤他,正是指出他的特别风格。……

…………

从安禄山之乱起来时,到杜甫入蜀定居时,这是杜诗的第二时期,这是个大乱的时期,他……到了成都以后,才有几年的安定。他在乱离之中,发为歌诗;观察愈细密,艺术愈真实,见解愈深沉,意境愈平实忠厚,这时代的诗遂开后世社会问题诗的风气。

…………

从杜甫入蜀到他死时,是杜诗的第三期。在这时期里,他的生活稍得安定,虽然仍旧很穷,但比那奔走避难的乱离生活毕竟平静的多了。那时中原仍旧多事,安史之乱经过八年之久,方才平定。吐蕃入寇,直打到京畿;中央政府的威权旁落,各地的“督军”(藩镇)都变成了“土皇帝”,割据的局面已成了。杜甫也明白这个局面,所以打定主意过他穷诗人的生活。他并不赞成隐遁的生活,所以他并不求“出世”;他只是过他安贫守分的生活,这时期的诗大都是写这种简单生活的诗。丧乱的馀音自然还不能完全忘却,依人的生活自然总有不少的苦况;幸而杜甫有他的诙谐风趣,所以他总寻得事物的滑稽的方面,所以他处处可以有消愁遣闷的诗料;处处能保持他那打油诗的风趣。他的年纪大了,诗格也更老成了:晚年的小诗纯是天趣,随便挥洒,不加雕饰,都有风味,这种诗上接陶潜,下开两宋的诗人。因为他无意于作隐士,故杜甫的诗没有盛唐隐士的做作气;因为他过的真是田园生活,故他的诗真是欣赏自然的诗。

白话诗多从打油诗出来。……杜甫最爱作打油诗遣闷消愁,他的诗题中有“戏作俳谐体遣闷”一类的题目。他做惯了这种嘲戏诗,他又是个最有谐趣的人,故他的重要诗(如《北征》)便常常带有嘲戏的风味,体裁上自然走上白话诗的大路。他晚年无事,更喜欢作俳谐诗,……不能赏识老杜的打油诗,便根本不能了解老杜的真好处。……

……他能开口大笑,却也能吞声暗哭。正因为他是个爱开口笑的人,所以他的吞声哭使人觉得格外悲哀,格外严肃。……

…………

这个时期里,他过的是闲散的生活,耕田种菜,摘苍耳,种莴苣,俨然是个农家了。有时候,他也不能忘掉时局,……但他究竟是个有风趣的人,能自己排遣,又能从他的田园生活里寻出诗趣来。他晚年做了许多“小诗”,叙述这种简单生活的一小片,一小段,一个小故事,一个小感想,或一个小印象。有时候他试用律体来做这种“小诗”,但律体是不适用的。律诗须受对偶与声律的拘束,很难没有凑字凑句,很不容易专写一个单纯的印象或感想。因为这个缘故,杜甫的“小诗”常常用绝句体,并且用最自由的绝句体,不拘平仄,多用白话。这种“小诗”是老杜晚年的一大成功,替后世诗家开了不少的法门;到了宋朝,很有些第一流诗人仿作这种“小诗”,遂成中国诗的一种重要的风格。

…………

若用新名词来形容这种小诗,我们可说这是“印象主义的”艺术,因为每一首小诗都只是抓住了一个断片的影像或感想。绝句之体起于魏晋南北朝间的民歌;这种体裁本只能记载那片段的感想与影像。……

老杜是律诗的大家,他的五言律和七言律都是最有名的,律诗本是一种文字游戏,最宜于应试,应制,应酬之作:用来消愁遣闷,与围棋踢球正同一类。老杜晚年作律诗很多,大概只是拿这件事当一种消遣的玩艺儿。……但他的作品与风格却替律诗添了不少的声价,因此便无形之中替律诗延长了不少的寿命。

老杜作律诗的特别长处在于力求自然,在于用说话的自然神气来做律诗,在于从不自然之中求自然。……这都是有意打破严格的声律,而用那说话的口气。后来北宋诗人多走这条路,用说话的口气作诗,遂成一大宗派。其实所谓“宋诗”,只是作诗如说话而已,他的来源无论在律诗非律诗方面,都出于学杜甫。

杜甫用律诗作种种尝试,有些尝试是很失败的,如《诸将》等篇用律诗来发议论,其结果只成一些有韵的歌括,既不明白,又无诗意,《秋兴》八首传诵后世,其实也都是一些难懂的诗谜。这种诗全无文学的价值,只是一些失败的诗顽艺儿而已。

律诗很难没有杂凑的意思与字句。大概做律诗的多是先得一两句好诗,然后凑成一首八句陆律诗。老杜的律诗也不能免这种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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