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机

《古诗笺》 机,字士衡,吴郡人,大司马抗之子。吴亡,入洛。太傅杨骏辟为祭酒。累迁太子洗马,著作郎,出补吴王郎中令,入为尚书郎。赵王伦辅政,引为参军。太安初,成都王颖等起兵讨长沙王又,假机后将军,河北大都督。因战败绩,为颖所害。

《诗品上》 其原出于陈思。才高词瞻,举体华美。气少于公干,文劣于仲宣;尚规矩,不贵绮错,有伤直致之奇。然其咀嚼英华,厌饫膏泽,文章之渊泉也。张公(华)叹其大才,信矣。

《古诗选》 士衡诗束身奉古,亦步亦趋,在法必安,选言亦雅。思无越畔,语无溢幅。造情既浅,抒响不高。拟古乐府,稍见萧森;追步《十九首》,便伤乎浅。至于述志赠答,皆不及情。夫破亡之馀,辞家远宦,若以流离为感,则悲有千条;倘怀甄录之欣,亦幸逢一旦。哀乐两柄,易得淋漓。乃敷旨浅庸,性情不出。岂馀生之遭难,畏出口以招尤,故抑志就平,意满不叙,若脱纶之鬣,初放微波,圉圉未舒,有怀靳展乎?大较衷情本浅,乏于激昂者矣。

《古诗源》 士衡诗亦推大家,然意欲逞博,而胸少慧珠,笔又不足以举之,遂开出排偶一家。西京以来,空灵矫健之气,不复存矣。降自梁陈,专工对仗,边幅复狭,令阅者白日欲卧,未必非士衡为之滥觞也。

谢康乐诗亦多用排,然能造意,便与潘、陆辈迥别。

士衡以名将之后,破国亡家,称情而言,必多哀怨,乃词旨敷浅,但工涂泽,复何贵乎?

苏、李《十九首》,每近于风,士衡辈以作赋之体行之,所以未能感人。

《文赋》云,“诗缘情而绮靡”,殊非诗人之旨。

刘熙载《艺概》 刘彦和谓“士衡矜重”,而近世论陆诗者,或以累句訾之。然有累句,无轻句,便是大家品位。

士衡乐府,金石之音,风云之气,能令读者惊心动魄。虽子建诸乐府,且不得专美于前,他何论焉。

《石遗杂说》 窃见士衡诗流传至今者,不下百馀篇。除《猛虎行》,《为顾彦先赠妇》、《招隐诗》、《塘上行》数首外,略无惊人之语,读之使人倦而思寝。谢混以为“往往见宝”,(见《诗品》论潘岳条)犹过誉也。士衡长于骈俪,故诗中偶句,十居七八,早开康乐之先。然康乐幽秀,平原平浅,以为深于黄门,所未喻矣。

《白话文学史》 这个“辞赋化”与“骈俪化”的倾向到了魏晋以下更明显了,更急进了。六朝的文学可说是一切文体都受了辞赋的笼罩,都“骈俪化”了。论议文也成了辞赋体。记叙文(除了少数史家),也用了骈俪文,抒情诗也用骈俪,记事与发议论的诗也用骈偶,甚至于描写风景,也用骈偶。故这个时代可说是一切韵文与散文的骈偶化的时代。

在韵文的方面,骈偶化的趋势也很明显。大家如陆机竟有这样恶劣的诗句:

逝矣经天日,悲哉带地川(《长歌行》)

邈矣垂天景,壮哉奋地雷!(《折杨柳》)

本来说话里也未尝不可有对偶的句子,故古民歌里也有“新人工织缣,故人工织素;织缣日一匹,织素五丈馀”的话,那便是自然的对偶句子。现代民歌里也有“上床要人背,下床要人驮”,那也是自然的对偶。但说话做文做诗若专作对偶的句子,或专在对仗的工整上做功夫,那就是走了魔道了。

潘 岳

《古诗笺》 岳字安仁,荥阳中牟人。总角辨慧,摛藻清艳,乡邑称为奇童。弱冠,辟司空太尉府,举秀才,高步一时,为众所疾。

《诗品上》 晋黄门郎潘岳,其源出于仲宣。翰林叹其“翩翩然如翔禽之羽毛,衣服之绡 ,犹浅于陆机。”谢混云:“潘诗烂若舒锦,无处不佳。陆文如披沙简金,往往见宝。”嵘谓益寿轻华。故以潘为胜,翰林笃论,故叹陆为深。余常言陆才如海,潘才如江。

《古诗选》 安仁情深之子,每一涉笔,淋漓倾注,宛转侧折,旁写曲诉,刺刺不能自休。夫诗以道情,未有情深而语不佳者;所嫌笔端繁冗,不能裁节,有逊乐府古诗含蕴不尽之妙耳。

安仁过情,士衡不及情。安仁任天真,士衡准古法。夫诗以道情,天真既优,而以古法绳之,曰未尽善,可也。盖古人之能用法者,中亦以天真为本也。情则不及,而曰吾能用古法;无实而袭其形,何益乎?故安仁有诗而士衡无诗。钟嵘惟以声格论诗,曾未窥见诗旨。其所云“陆深而芜,潘浅而净”,互易评之,恰合不谬矣。不知所见何以颠倒至此!

《古诗源》 安仁诗品,又在士衡之下。兹特取《悼亡》二诗,格虽不高,其情自深也。……潘、陆诗如翦彩为花,绝少生韵。

《艺概》 刘公干、左太冲诗,壮而不悲;王仲宣、安仁诗悲而不壮。兼悲壮者,其为刘越石乎?

《潘大道·何谓诗》(《学艺》二卷一号) 善做诗的人,就是能把“比”、“兴”二字,运用得非常灵活。譬如潘岳《悼亡》诗,第一首“荏苒冬春谢,——迥心反初役”,这几句话完全是直陈其事。若只是这一类的话,那便毫无趣味了,必定下面有“望庐思其人,——遗挂犹在壁”等句,才是一首好诗。第二首更好,“皎皎窗中月,——溽暑随节阑”,触景生情,是“兴”的性质。下面紧接“凛凛凉风生,——室虚来悲风”等句,真好极了。你看他不说他妻子死了,他只从“秋至”说到“凉风生”,从“凉风生”说到“夏衾单”,从“夏衾单”说到不是“无重纩”是无“同岁寒”的人。你看他曲不曲?他又说他反复看了一看枕和席,那样长的簟子,把床遮完了,都瞧不见那一个人。只见那空床里堆了尘埃,虚室中来了悲风,他那悲伤之情,就不言而喻了。你看他曲不曲?

《哀诗》 摧如叶落树,邈苦雨绝天。雨绝有归云,叶落何时连!山气冒冈岭,长风鼓松柏;堂虚闻鸟声,室暗如日夕。昼愁奄逮昏,夜思忽终昔!展转独悲穷,泣下沾枕席。人居天地间,飘若远行客,先后讵能几,谁能弊金石!(陈沆《诗比兴笺》曰:“此亦安仁《悼亡》诗也。而有《十九首》之风,远帙《悼亡》三章者,比兴之与铺述,含意之与直情故不侔耳”。)

左 思

《古诗笺》 思字太冲,齐国临淄人。征为秘书郎。齐王冏命为记室,辞疾不就。

《诗品上》 晋记室左思。其源出于公干。文典以怨,颇为精切,得讽谕之致。虽野于陆机,而深于潘岳。谢康乐尝言:“左太冲诗,潘安仁诗,古今难比。”

《古诗选》 太冲一代伟人,胸次浩落,洒然流咏。似孟德而加以流丽,仿子建而独能简贵。创成一体,垂式千秋。其雄在才而其高在志。有其才而无其志,语必虚矫;有其志而无其才,音必顿挫。钟嵘以为“野于陆机”,悲哉!彼安知太冲之陶乎汉魏,化乎矩度哉?

《古诗源》 钟嵘评左诗谓,“野于陆机而深于潘岳”,此不知太冲者也。太冲胸次高旷,而笔力又复雄迈,陶冶汉魏,自制伟词。故是一代作手,岂潘陆辈所能比埒?

太冲咏史,不必专咏一人,咏古人而己之性情俱见。此千秋绝唱也。后惟明远、太白能之。

王康琚《反招隐诗》,小隐隐陵薮,大隐隐朝市。伯夷窜首阳,老聃伏柱史。昔在太平时,亦有巢居子;今虽盛明世,能无中林士?放神青云外,绝迹穷山里。鹍鸡先晨鸣,哀风迎夜起;凝露凋朱颜,寒泉伤玉趾。周才信众人,偏智任诸已。推分得天和,矫性失至理;归来安所期,与物齐终始。

《白话文学史》 陆机同时的左思是个有思想的诗人,故他的诗虽然也带点骈偶,却不讨人厌。

刘 琨

《古诗笺》 琨,字越石,中山人,少以雄豪著名。永嘉初,为并州刺史。建兴二年,加大将军,都督并州。三年,进司空。四年,其长史以并州叛降石勒,琨遂奔蓟。段匹䃅因与结婚约,以共戴晋室。元帝渡江,复加太尉,封广武侯。后其子群与匹䃅有隙,遂被害。谥曰“愍”。

《诗品中》 晋太尉刘琨,晋中郎卢谌。其源出于王粲,善为凄戾之词,自有清拔之气。琨既体良才,又罹厄运,故善叙丧乱,多感恨之词。中郎仰之,微不逮者矣。

《古诗选》 越石英雄失路,满衷悲愤,即是佳诗。随笔倾吐,加金笳成器,本擅商声,顺风而吹,嘹飘凄戾,足使枥马仰歕,城乌俯咽。

《古诗源》 越石英雄失路,万绪悲凉,故其诗随笔倾,吐音无次。读者乌得于语句间求之!

《艺概》 孔北海杂诗,“吕望老匹夫,管仲小囚臣”,刘越石《重赠卢谌诗》:“惟彼太公望,昔在渭滨叟”,又称“小白相射钩”,于汉于晋,兴复之志同也。北海言“人生有何常,但患年岁暮”。越石言“时哉不我与,去矣若云浮”,其欲及时之志亦同也。钟嵘谓越石诗出于王粲,以格言耳。

刘越石诗,定乱扶衰之志;郭景纯诗,除残去秽之情。第以“清刚”、“俊上”(《诗品序》中语)目之,殆犹未觇厥蕴。

郭 璞

《古诗笺》 璞字景纯,河间闻喜人。文章冠一时,尤妙于阴阳算历卜筮之术。王导引为参军,补著作佐郎,迁尚书郎。以母忧去。王敦起为记室参军。敦谋逆,使筮,璞曰:“无成,寿且不久。”敦怒,收斩之。及敦平,赠弘农太守。

《诗品中》 晋弘农太守郭璞,宪章潘岳,文体相辉,彪炳可玩。始变永嘉平淡之体。故称中兴第一,翰林以为诗首。但《游仙》之作,词多慷慨,乖远玄宗,其云“奈何虎豹姿”,又云“戢翼栖榛梗”,乃是坎 咏怀,非列仙之趣也。

《文选注》 凡《游仙》之篇,皆所以滓秽尘网。锱铢缨绂,餐霞倒景,饵玉玄都,而璞之制,文多自叙。虽志狭中区,而辞兼(本作“无”,据梁章钜《旁证》改)俗累;见非前识,良有以哉!

《古诗选》 景纯本以仙姿游于方内,其超越恒情,乃在造语奇杰,非关命意,《游仙》之作,明属寄托之词,如以“列仙之趣”求之,非其本旨矣。

何焯曰:景纯《游仙》,当与屈子《远游》同旨,盖自伤坎 ,不成匡济,所摘“奈何虎豹姿”及“戢翼栖榛梗”等句,今此七篇(《文选》所录)并无之。当系初稿删去,抑出昭明别择之馀耳。(《文选旁证》引)

《诗比兴笺》 景纯《游仙》,振响两晋。自钟嵘谓其“词多慷慨,乖远玄宗”,“坎 咏怀,非列仙之趣”。李善亦谓其文多自叙,未能餐霞倒景,锱铢尘网,见非前识,良匪无以。质诸宏农,窃恐哑然。夫殉物者系情,遗世者冥感,系情者难平尤怨,冥感者但任冲玄,取舍异途,情词难饰。今既蝉蜕尘寰,霞举物外,乃复肮脏权势,流连蹇修。匪惟旨谬老庄,毋亦卜迷詹尹。是知君平两弃,必非无因,夷叔长辞,正缘笃感云尔。世累人繁,此情未睹;毁誉两非,比兴如梦。是用屏彼藻绘,直揭胸怀。景纯劝处仲以勿反,知寿命之不长,《游仙》之作,殆是时乎?青溪之地,正在荆州,斯明证也。何焯谓景纯《游仙》之什,即屈子《远游》之思,殆知言乎!

《艺概》 嵇叔夜、郭景纯皆亮节之士,虽《秋胡行》贵玄默之志,《游仙诗》假栖遁之言,而激烈悲愤,自在言外,乃知识曲宜听其真也。

《白话文学选》 大概这个时代(西晋东晋之交)的玄理诗,不免都走上了抽象的玄谈的一路,并且还要勉力学古简,故结果竟不成诗,只成了一些谈玄的歌诀。

只有一个郭璞颇能打破这种抽象的说理,改用具体的写法。……他的……《游仙诗》……里固然也谈玄说理,却不是抽象的写法。钟嵘《诗品》说郭璞“始变永嘉平淡之体,故为中兴第一”。刘勰也说“景纯艳逸,足冠中兴”。所谓“平淡”,只是太抽象的说理,所谓“艳逸”只是化抽象的为具体的。……凡用诗体来说理,意思越抽象,写法应该越具体。仲长统的《述志诗》与郭璞的《游仙诗》所以比较可读,都只因为他们能应用一些鲜明艳逸的具体象征来达出一两个抽象的理想。左思的《咏史》,也颇能如此。

陶 潜

《古诗笺》 潜字渊明,或云,渊明,字元亮。浔阳柴桑人。太尉长沙公侃之曾孙。少有高趣。亲老家贫,起为州祭酒。不堪吏职,解归,躬耕自资。隆安中,为镇军参军。义熙元年,迁建威参军,未几,求为彭泽令。在县八十馀日,解归。暨入宋,终身不出,卒。颜延年诔之,谥曰:“靖节征士”。

《诗品中》 宋征士陶潜,其源出于应璩,又协左思风力。文体省静,殆无长语;笃意真古,辞兴婉惬。每观其文,想其人德,世难其质直。至如“欢言酌春酒”,“日暮天无云”,风华清靡,岂直为田家语耶?古今隐逸诗人之宗也。

萧统《陶渊明集序》 有疑陶渊明诗篇篇有酒。吾观其意不在酒,亦寄酒为迹者也。其文章不群,辞采精拔,跌宕昭彰,独超众类,抑扬爽朗,莫之与京。横素波而旁流,干青云而直上。语时事则指而可想,论怀抱则旷而且真。加以贞志不休,安道苦节,不以躬耕为耻,不以无财为病,自非大贤笃志,与道污隆,孰能如此乎!

苏轼曰:观陶彭泽诗,初若散缓不收,反复不已,乃识其奇趣。(陶澍《靖节先生集注》)

《东坡诗话》 古之诗人有拟古之作矣,未有追和古人者也。追和古人,则始于东坡。(纪昀批苏诗云:“唐人唐彦谦已有和陶《贫士》诗,东坡偶失检察耳。”)吾于诗人无所甚好,独好渊明之诗。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魏、谢、李、杜诸人皆莫及也。吾前后和其诗凡百有九篇。至其得意,自谓不甚愧渊明。然吾之于渊明,岂独好其诗也哉!如其为人,实有感焉。……(同上)

黄庭坚《跋渊明诗卷》 血气方刚时读此诗,如嚼枯木。及绵历世事,知决定无所用智。

又云:谢康乐、庾义城之诗,炉锤之功。不遗馀力。然未能窥彭泽数仞之墙者,二子有意于俗人赞毁其工拙,渊明直寄焉。持是以论渊明,亦可以知其关键也。(同上)

《朱熹语录》 渊明诗人皆说平淡。据某看,他自豪放,但豪放得来不觉耳。其露出本相者,是咏《荆轲》一篇。平淡底人如何说得出这样言语出来!(同上)

又作诗须从陶柳门中来乃佳。不如是,无以发萧散冲淡之趣,不免于局促尘埃,无由到古人佳处。(同上)

杨万里 读渊明诗有句云:“故文了无改,乃似未见宝;貌同觉神异,旧玩出新妙。”

严羽《沧浪诗话》 汉魏古诗,气象混沌,难以句摘。晋以还方有佳句,如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谢灵运“池塘生春草”之类。谢所以不及陶者,康乐之诗精工,渊明之诗质而自然耳。(同上)

《都穆南濠诗话》 陈后山曰,“陶渊明之诗,切于事情,但不文耳”。此言非也。如《归田园居》云,“暖暖远人村,至鸡鸣桑树颠”,东坡谓“如大匠运斤,无斧凿痕”,如《饮酒》其一云:“衰荣无定在,彼此更共之”,山谷谓“类西汉文字”。其五云,“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王荆公谓诗人以来,无此四句。……后山非无识者,其谓陶诗,特见之偶偏,故异于苏、黄诸公耳。

又:东坡拈出渊明谈理之语有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笑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客养千金躯,临化消其宝”,皆以为知道之言。予谓渊明不止于知道,而其妙语亦不止是。如云,“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望云惭高鸟,临水愧游鱼,真想初在襟,谁谓形迹拘”,“朝与仁义生,夕死复何求”,“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前途当几许,未知止泊处”,“古人惜寸阴,念此使人惧”,盖真有得于道者,非寻常人能蹈其轨辙也。(同上)

陈善《扪虱新语》 山谷尝云:“白乐天、柳子厚俱效渊明作诗,而惟子厚诗为近。”然以余观之,子厚语近而气不近,子厚气凄怆,乐天语散缓,各得其一,要于渊明诗未能尽似也。东坡亦尝和陶诗百馀篇,“自谓不甚愧渊明”,然坡诗语亦微伤巧,不若陶语体合自然。要知陶渊明,须观江文通杂体诗中拟渊明作者,(见《五言诗》卷十一)方是逼真。

又:余每诵诗,以陶渊明、韩、杜诸公皆为韵胜。一日见林倅于径山,夜话及此,林倅曰:“诗有格有韵,故自不同。如渊明诗,是其格高。谢灵运‘池塘生春草’之句,乃其韵胜也。格高似梅花,韵胜似海棠花。”予听之。瞿然若有悟。(同上)

《古诗选》 千秋以陶诗为闲适,乃不知其用意处。朱子亦仅谓《咏荆轲》一篇露本旨。自今观之,《饮酒》,《拟古》,《贫士》,《读山海经》何非此旨?但稍隐耳。往味其声调,以为法汉人而体稍近。然揆意所存,宛转深曲,何尝不厚?语之暂率易者,时代为之;至于情旨,则真《十九首》之遗也。驾晋、宋而独遒,何王、韦之可拟?

抑文生于志,志幽故言远。惟其有之,非同泛作,岂不以其人哉!千秋之诗,谓惟陶与杜可也。

《说诗晬语》 陶公以名臣之后际易代之诗,欲言难言,时时寄托,不独《咏荆轲》一章也。六朝第一流人物,其诗自能旷世独立。钟记室谓其源出应璩。目为中品,一言不智,难辞厥咎已。

晋人多尚放达,独渊明有忧勤语,有自任语,有知足语,有悲愤语,有乐天安命语,有物我同得语,倘幸列孔门,何必不在季次、原宪下。

陶诗胸次浩然,其有一段渊深朴茂不可到处。唐人祖述者,王右丞有其清腴,孟山人有其闲远,储太祝有其朴实,韦左司有其冲和,柳仪曹有其峻洁:皆学焉而得其性之所近。

《诗比兴笺》 案读陶诗者有二蔽:一则惟知《归园》、《移居》,及田间诗十数首,景物堪玩,意趣易明。至若《饮酒》、《贫士》,便已罕寻;《拟古》杂诗,意更难测。徒以陶公为田舍之翁,闲适之祖,此一蔽也。二则闻渊明耻事二姓,高尚羲皇,遂乃逐景寻响,望文生义。稍涉长林之想,便谓“采薇”之吟,岂知考其甲子,多在强仕之年。宁有未到义熙,预兴易代之感?至于《述酒》,《述史》,《读山海经》,本寄愤悲,翻谓恒语,此二蔽也。宋王质、明潘璁均有渊明年谱,当并览之,俾知蚤岁肥遁,匪关激成,老阅沧桑,别有怀抱;庶资论世之胸,而无“害志”之凿矣。

《艺概》 曹子建、王仲宣之诗出于《骚》,阮步兵出于《庄》,陶渊明则大要出于《论语》。

陶诗有“贤哉回也”,“吾与点也”之意,直可嗣洙、泗遗音。其贵尚节义,如咏荆卿美田子泰等作,则亦孔子贤夷、齐之志也。

陶诗“吾亦爱吾庐”,我亦具物之情也,“良苗亦怀新”,物亦具我之情也,《归去来辞》亦云:“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

陶诗云,“愿言蹑清风,高举寻吾契”,又云,“即事如已高,何必升华嵩”,可见其玩心高明,未尝不脚踏实地,不是倜然无所归宿也。

钟嵘《诗品》谓阮籍《咏怀》之作,“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余谓渊明《读山海经》言在八荒之表,而情甚亲切,尤诗之深致也。

《八代诗菁华录笺注》 阮、陶、杜、韩,义理与文辞合焉者也。谢、鲍但取其创言造句及律法之严,小谢,小庾,不过句法清新,文法无精妙矣。

许印芳《渊明诗话》 金人元遗山诗称大家,乃有《集陶》五首。……每章结构,亦复自然,诗非正派而遗山为之,盖亦游戏三昧耳,不足法也。

游国恩《一千五百年前的大诗人陶潜》(《国学月报》8)研究陶诗,应该知道他有两种色彩:一是豪迈雄伟,一是平淡自然。这大概是受了环境和思想变迁的影响。

《白话文学史》 东晋晚年却出了一个大诗人陶潜,(本名渊明字元亮)陶潜是自然主义的哲学的绝好代表者。他的一生只行得“自然”两个字。……

陶潜的诗在六朝文学史上可算得一大革命。他把建安以后一切辞赋化、骈偶化、古典化的恶习都扫除得干干净净。他生在民间,做了几次小官,仍旧回到民间。史家说他归家以后“未尝有所造诣,所之唯至田舍及庐山游观而已”(《晋书》九十四)。他的环境是产生平民文学的环境;而他的学问思想却又能提高他的作品的意境。故他的意境是哲学家的意境,而他的言语却是民间的言语。他的哲学又是他实地经验过来的,平生实行的自然主义,并不像孙绰、支遁一班人只供挥尘清谈的口头玄理。所以他尽管做田家语,而处处有高远的意境;尽管做哲理诗,而不失为平民的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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