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临大地,残日余光渐渐隐去,四下里只有树枝儿不安分地摆弄身姿。家兴坐在桌前对着书本发愣。靳殆成站一旁打哈欠,“二少爷,天不早了,应当安歇。”家兴瞅他一眼,见他一脸倦意,回说:“我尚不觉困意。”靳殆成道:“二少爷,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家兴道:“有甚般话,直说无妨。”靳殆成道:“容小子说句不知进退的话,日后二少爷别跟李少奶奶走得亲近,于你于她都好,免得旁人言三语四,毕竟人言可畏。”家兴道:“身正不怕影子斜,怕甚?你回房歇着去吧。”靳殆成退去。家兴心绪烦乱,无心读书。灯光频频晃动,似一颗千愁万绪的心历久未能平静。
家兴抬头瞅向笔架上悬挂的一块菩萨玉佩,取下来拿在手中观瞧,睹物思人,思绪更为烦乱,“馨田嫂子与宁艳姐一般纯洁善良,却各有各的命。宁艳姐为操守贞节而远离娑婆世界,实在令人痛心。馨田嫂子比宁艳姐幸运千倍万倍,因为她还活着。自馨田嫂子嫁至刘府以来常遭恶气,难道她真的错了?”家兴胡思乱想一通,“不知道嫂子好些没有,我去她房里探望。”
馨田蒙眬醒来,喊声大少爷。家兴叙了寒温,“嫂子目今觉得如何?”馨田道:“好多了,夜深天晚,二少爷还想着来看视贫贱奴家,多感二少爷垂顾。大少爷人呢,一连几日不曾见面。”家兴一时竟不能言,思忖半日,支吾道:“大哥外出做生理去了。嫂子生病须看顾,大哥没能守候,嫂子会不会因此怪怨?”馨田道:“我不怪大少爷,只是大少爷远走他乡,没能替大少爷饯行,心中惭愧。我真傻,为何没早些醒来好为大少爷送行?不知要等多少时日大少爷才能归来,好教人惦念。”家兴由此认定馨田是个善解人意的女子,暗叹此生能遇到如此称心如意的红颜知己实在可遇不可求。
侵早,家兴安坐书房读书,淑燕手拎食盒同倩歆进了书房。倩歆道:“二少爷安好,我来府上这么久,不曾与你通问,今儿得空特来拜望二少爷,端碗热汤与二少爷暖身。”家兴颇觉尴尬地让了座。倩歆道:“燕儿,为二少爷端汤。”淑燕从食盒中捧出一碗大枣莲子银耳汤,“请二少爷喝汤。这可是大少奶奶亲手做的,可别负了大少奶奶一番美意。”家兴接碗喝汤。倩歆定睛观瞧,心不由得怦怦乱跳,脸面羞红。随手翻阅书桌上摆的文章,在一叠笺纸中看到《惜梦人》一文,见文章作得好便读出声来:“‘百梦丛生玉如花,晚霞秋月怜知己。唯许佳人久长愿,即到来生永还伴。’好文笔,句句真情,笔酣墨饱,不知哪位大家文章?”家兴道:“并非大家文笔,不才胡乱写的而已。”淑燕凑趣道:“二少爷文江学海,下笔成章,写得颇有造诣。”家兴道:“夸得在下倒有几分无地自容。”倩歆道:“二少爷过谦,谦虚之人腹中必定多文墨。正所谓天道酬勤天不负,虚怀若谷谷成金。”
家兴道:“大少奶奶谈吐不俗,举止文雅,想必是学过书的人,道理不用说懂得多,规矩做得体面,三从四德更不在话下。”倩歆听此话语略带几分贬意,不免有些尴尬,“我嫁入刘府,本该以兄嫂相称,今日何故喊我少奶奶,外人知道岂不笑话二少爷不懂人情世故。我的颜面倒无关紧要,对二少爷而言可不大好看。”淑燕道:“大少奶奶说的话称得上金石良言,二少爷应当叫嫂嫂才对,关系才显得亲近。”家兴瞥淑燕一眼,淑燕白净的脸颊泛起红晕。家兴道:“此话言之有理,小弟改口便是。”家兴深深唱个肥喏,“嫂嫂在上,小弟拜揖。”倩歆赶忙还个礼,“自家人不消多礼,兄弟来日若有不顺心事只管与嫂子说知,我帮兄弟排解烦闷。”家兴道:“到时聒噪嫂子,嫂子头疼可别应付不过来。”倩歆道:“瞧二少爷这话说的,好像眼下有多少烦愁似的。倘若真有不遂心事体,二少爷倒不妨说上一两件,我好与你开解。”
家兴听此一说,顿时想出一大堆事,寻思道:“你如何对馨田嫂子不敬,成婚头一夜,何必辱她。前几日,因她犯点小错,不对,她本没错,你却派人暗中监视告知老太太说她在祠堂偷睡。难道她真的睡了,那是她承受不住旁人强加的冷漠,病倒而已。馨田嫂子生病,你又煽风点火教她受到家法滋味,居心何忍。莫非这便是大户人家千金小姐所懂的诗书礼仪,不知你到底图个什么?”家兴仅仅想一回并没说出来,“小弟除了读书,顾及不到他事,哪有什么烦恼。”倩歆道:“你啊,那是读书入了迷,整日吃书,外面事经得少,没烦恼过活倒也自在。读书不闻天下事,易成书呆子,循规蹈矩,作的文章乏善可陈,难以传世。自古以来有哪个大文人只读书不行世事,古人不但博览群书,且行于世事,尝尽世间百态,作文自然脱俗,可流传千古。”
淑燕插口道:“二少爷可要好好记住大少奶奶说的话,或许对作文章大有裨益。不定几时二少爷也能写出千古佳作,俺可等着拜读二少爷大作。”家兴道:“多承嫂子与姑娘点化,家兴铭记教诲。”淑燕横眉怒嘴道:“干啥叫俺姑娘,好歹人家有名儿,不叫俺的名儿,偏喊人家姑娘。”家兴道:“你有名有姓我竟不知,实在抱歉,动问姑娘芳名?”倩歆道:“小妮子话头多,不大礼貌。她叫淑燕,随我娘家姓。”淑燕道:“俺以为二少爷晓得小女子的名姓,哪知原来是自欺。”家兴道:“淑燕,好名儿。不贬低自己,实为难得气节。莫论自欺,先为自信。”淑燕听得心下美滋滋的,“二少爷倒会夸人哩。”
倩歆道:“我瞧二少爷题写《惜梦人》一文,不像独坐家中作出来的文章,必然有番阅历方能作得恁样透彻。”家兴道:“嫂子何以看出?”倩歆道:“二少爷意思是说我猜对了?”家兴道:“丝毫不错,确实如此。”倩歆道:“观此两句:‘唯许佳人久长愿,即到来生永还伴。’二少爷必定中意那家姑娘,心下默默传情,却又不溢于言表,由心祝愿。我略略揣测,不知对错,让二少爷见笑。”
家兴对她见解深为佩服,“嫂子见广识多,家兴自愧不如嫂子博学。”倩歆道:“二少爷过谦,我不过三绺梳头,两截穿衣,懂的东西仅为沧海一粟、九牛一毛,怎可与二少爷相提并论,今儿和二少爷谈论诗书,不过关公面前耍大刀罢了。”淑燕道:“大少奶奶虽非花木兰之才,却可做李清照。把自个儿关在屋里足不出户,不出几年便可著书一部。大少奶奶著作的书名我一早都想好了,大少奶奶就著本《河清之洗》,世人若分不清哪个年代,还会误以为大少奶奶是位古人。”倩歆放下诗笺纸,“你这丫头净说些不讨好的话,足不出户著书有甚用,怕写不出精华文字,旁人看了毫无益处。”
家兴道:“我看嫂子确有著书才华。”淑燕道:“二少爷都恁般肯定,大少奶奶岂能不自信。设若大少奶奶著书一部,不知有多少男女欲结识大少奶奶,拜你为师只怕还没个门槛。”倩歆道:“小妮子就知道取笑我,教人不着你些好处,再敢妄语往你脸上绣花。”倩歆佯装打丫头,淑燕躲家兴身后,“二少爷好歹替人家讨情则个,大少奶奶赏我一脸花,丫头可没脸做人了。到时丫头一时想不通,便……”倩歆道:“怎么着,难道会害相思病不成?”淑燕努嘴儿道:“哼,才不会呢,我落发出家,整日跪在佛像前念阿弥陀佛,咒大少奶奶生七八个小子、三两个女儿,这辈子生够十个儿女为止。”倩歆道:“大姑娘家脸皮恁厚,臊人的话也说得出口,还当着二少爷的面乱说,脸儿都被你丢进西湖了。”
淑燕拽住家兴肩膀,“好少爷,帮俺求个人情。俺个小丫头家无依无靠,少爷不帮衬哪个还会帮衬。”家兴道:“童言无忌,嫂子红颜一怒千娇媚,不失俊俏西子范。”淑燕道:“不许说人家小孩,小女子妙龄十七。俺家大小姐被二少爷说得眉开眼笑,心下不知想啥美事。”倩歆本没笑,“你这妮子,好没趣,我哪里笑了。”淑燕道:“明明在笑,偏说没笑。二少爷,你说大少奶奶笑了没有?”家兴道:“嫂子乃是女君子,喜怒不形于色。”倩歆道:“燕儿少跟二少爷打乱,咱回家了。”淑燕道:“好不容易过来一趟,咋不多说会儿话?”倩歆道:“姑娘,走啦,再待下去便是添乱,扰二少爷清净。”淑燕道:“今儿本姑娘不走了,看你往我脸上添花不添。”倩歆道:“姑娘,我怎舍得往你脸上添花,你一百个放心,给你脸上添花,喊你姐姐。”淑燕道:“好啊,女君子胡言死马难追。”倩歆道:“不懂典故不要乱用。走了,少添乱,二少爷还要读书呢。”淑燕笑说道:“俺走了,二少爷静心读书,回头再来与二少爷请安。”淑燕恋恋不舍看了家兴几眼,狠下心来随从大少奶奶出门。
晚间,家兴读书困倦,连打几个哈欠,“回吧,不必陪侍读书,我已有些倦意。”靳殆成道:“二少爷,早点安歇,奴才告退。”家兴合上眼便觉得头痛,没个人解闷。家兴起身吹灭灯到门外转了个圈,思忖:“馨田嫂子病好了吗,我去瞧瞧好坏。”
馨田卧房灯光微亮。家兴刚要敲门,门开了,倒吓家兴一跳。姝娴道:“二少爷过来看望李少奶奶啊,奴才去厨下提桶热水。”家兴道:“天黑,当心摔着。”姝娴道:“哎,路熟,天黑走得惯。”
家兴进屋,四下望一回。桌上放个摔坏的果子,不免扎眼。家兴拿起果子闻闻,倒没腐臭气味。馨田听到脚步声,躺着问道:“是二少爷来了吗?”家兴道:“白天人多,不便出入嫂子房间,小弟放心不下过来探望嫂子。”馨田道:“承蒙二少爷盛心看待,请坐。”馨田硬撑着身子坐起来。家兴走到床边,“嫂子,莫起,当心着凉,快些躺下。”馨田道:“我在床上躺了好几日,见天躺着,身体不见好,反而躺出病来。”
家兴道:“嫂子,今日觉得好些吗?”馨田道:“好多了,多谢二少爷惦记。”家兴道:“嫂子想吃什么,我叫殆成出门为你买,千万别委屈自个儿。我看桌上果子已经坏了,待会儿让姝娴丢掉。你要吃,回头与你拿些好的。”馨田道:“扔了多可惜,没变味还能吃。”家兴道:“不过是个坏果子,扔了有甚可惜的。”馨田道:“大户人家子弟,怎知一粒米贵重,更别说一个果子分量。有诗云‘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二少爷可知此话道理?”家兴道:“讲的一家豪富,酒肉成林,未来得及享用,肉已变臭不能再食,而路上穷人却因得不到吃食活活饿杀。意表贫富悬殊,两般境地写照。此句与‘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同属一题。”
馨田道:“二少爷知解文字,不事稼穑未必真正明白粒粒皆辛苦。俺记得小时候,那年刚记事,盛夏瓜李桃熟时节,跟爹娘下地摘桃。天热,没动几下出身汗,拿碰过桃儿的手擦汗,擦后脸上痒痒,索性不停抓挠,越挠越痒,痒得钻心,那会儿俺连哭带闹。娘问俺咋回事,俺直喊痒得难受。娘说这下你可晓得庄稼人土里刨食儿不容易,日后可不能糟践粮食,不管口食好坏都要珍惜。打那以后俺不再挑肥拣瘦。”家兴道:“看来小弟对诗句体味得远不如嫂子透彻,从诗书到生活,我倒显得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小弟合当拜嫂子为师才对。”馨田道:“二少爷见笑了。”家兴道:“古有一字为师,嫂子说的并非小事,恰是做人道理,若连生活中的细节全然不顾,何以修身养性。小弟拜嫂子为师,嫂子当之无愧。”馨田道:“做大事不拘小节,方才我说的仅为穷人生存小道理而已,二少爷过谦。”
姝娴笑吟吟进了房间,往盆里倒了热水,湿个脸帕,帮馨田擦脸。馨田道:“有劳娴姑娘。”姝娴道:“李少奶奶客气,这些本该奴才做的。”馨田道:“天晚,二少爷回房歇息去吧。”家兴道:“嫂子好睡。”
家兴走后,馨田叫姝娴回房,只说自家没事不消照顾。姝娴道:“少奶奶说没事,眼下怎么又咳嗽起来?听你咳嗽教人好不放心,奴才留下来伺候少奶奶更为妥当。”馨田道:“不妨事,你只管回去。”姝娴道:“少奶奶,我不走。”馨田见她主意已决,便说:“好多日子没人说知心话,我把你当成知己,正好与你叙谈。外边凉,这时节春寒料峭,不经意便会着凉,你脱了外衣上床与我一块安睡。”姝娴道:“我哪能跟少奶奶同榻睡卧,外人知晓岂不笑话。”馨田道:“俩女人睡一张床有何不可?”姝娴道:“不合规矩,我不过是个下人。”馨田道:“谁不是爹妈生养的,你我皆一样,无有贵贱之分。”姝娴道:“少奶奶,我怕和你睡在一处,外人晓得了说道闲话,成何体统?”馨田道:“体统是什么,你总被无形事体束缚,闩上房门,谁知道屋里床榻上躺着两个大活人。”姝娴终究还是同意了,钻进被窝身上感到暖暖的,打心眼感激馨田体贴人。
馨田随分问起姝娴身事。姝娴道:“我十二来府上做丫头。”馨田不敢深问下去,生怕勾起她伤心往事。姝娴道:“我觉得能来大户人家做丫头,是人生一大福分。”馨田道:“你不觉痛苦,怎说是福分?”姝娴道:“家里吃了上顿没下顿,俺爹整日唠叨辛酸,醉酒之后常常辱打老婆儿女,说要卖了我们。如他所愿,卖掉子女,我也出豁得自在。遇着心善主人,从不轻易打骂下人。我在刘府虽举目无亲,却有温饱有衣穿,认得几个字,晓得些礼节,做人能到这份上,焉能不知足?”
外面春风猛过一阵,树梢打起哨声。暗淡月光下,枝头上吐出嫩绿新芽。
大清早,天清气朗,鸟儿欢快啼鸣。家兴在院里舒活筋骨,练热身子回房读书。
淑燕陪伴倩歆溜达至家兴书房前。淑燕问道:“二少爷,大少奶奶前来望候。”家兴道:“门外花香远自来,蓬荜生辉舍下迎。”倩歆笑逐颜开,腿脚半天未挪开一步。淑燕道:“大少奶奶,进了。”倩歆道:“你怎生愣着不进?”淑燕努嘴道:“大少奶奶自个儿发愣,反倒说俺,莫非大少奶奶想女婿了,听见爷们儿说话便觉欢喜?”倩歆道:“越来越没规矩,改明儿拿针线封住你的嘴,看你还讨人厌烦。”淑燕道:“封就封呗,还说出来,只怕大少奶奶嘴上说说,到时懒得动手。”倩歆道:“好个伶牙俐齿的小妮子,不过说你一句,你敢顶撞两句。”
二人直入书房,家兴照旧读书没抬头瞅她们。淑燕道:“呆子,大少奶奶过来看视,怎的连个招呼也不打?”家兴瞪她一眼,淑燕自知言语唐突急忙背过身。家兴道:“多蒙嫂子抬爱。咦,淑燕姑娘怎不敢露脸,是不是昨儿个被你家小姐在脸上绣了花,羞于见人?”倩歆道:“阿弥陀佛,我怎舍得朝大姑娘脸上绣花坏她姿容。”淑燕转过脸来,“有什么不敢见人的,再瞅咱还是娇俏美艳。”家兴蓦地站起,高声大嗓咋呼道:“哎呀,了不得,看你身后奔来一条大狼狗,张牙舞爪要抓烂你的花容,还不快逃命去。”不意这句话真就唬住淑燕。淑燕慌了神,“小姐救命,打走畜生……”倩歆笑道:“你身后啥都没有,二少爷唬你的。”淑燕道:“我的娘,魂差点吓飞,一头狼狗凶神恶煞咬人,想想都可怕,怕被畜生弄花脸,再没脸见人。”说完竟呜呜哭起来。倩歆拍拍淑燕肩膀,“傻丫头,哭个甚。”家兴暗自发笑,心想:“胆真小,嘴不老实自找的,怨不得我苦心编派。”
倩歆道:“好姑娘,别哭了中不中,再哭真就变成猪八戒了。丫头你拿镜子照照花容,哎呀,这八戒摇身一变成了嫦娥仙子,怪哉,怪哉。”淑燕破涕为笑。倩歆道:“我家丫头不过喊你一声呆子,二少爷何必跟她个姑娘家计较。燕儿原本胆子挺大,前年被家里养的狗子舔过一回,胆子也就变小了,瞅见牲畜都害怕,倒成了她的一块心病。要不然,二少爷说句玩笑话不至于吓住燕儿。”淑燕哭笑不得,“大少奶奶,人家明明被狗咬着,偏说狗舔了人家身体,教俺把脸面往哪儿搁。”倩歆笑道:“哪儿都搁不得,贴在头上正好。”家兴面露愧色,“真应了古人那句话‘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淑燕姐姐,小生失礼,你大姐姐有大姐姐的度量,甭跟书呆子一般见识。”淑燕回嗔作喜,“哎哟,叫这么亲,倒让人心底舒坦得一点脾气也没了。”
倩歆见书桌笔架悬挂块玉佩,取下玉佩把玩。淑燕道:“大少奶奶,啥好玩意儿,俺瞅瞅。”淑燕凑过来瞧看,“原来是块菩萨玉,做工精致,眉宇雕刻得栩栩如生,反面看看。”只见另侧清晰刻着“永结同心”四字。倩歆深知此块玉佩用处,心中不禁有点发凉,只道:“此玉质地纯良,雕刻精湛,这是二少爷收藏的吗?”家兴道:“算不得收藏,纪念故人而已。”倩歆道:“可否把它送我?”家兴有几分不情愿,“不过是件破玩意儿,分文不值,嫂子不要碰它为好,免沾晦气。”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倩歆面红耳赤,尴尬得不得了。淑燕道:“大少奶奶,咱回吧。”
靳嫂寻至家兴书房,“哟,大少奶奶过来拜会二少爷啊,老太太请你过去吃早饭。兜了一大圈,没想到大少奶奶来这边串门。”淑燕拿下倩歆手中玉佩搁书桌上,倩歆缓过神,眼中不禁洒出泪水,顾不得擦泪疾步出了房门。
寂然饭毕,倩歆回房抽噎不止。淑燕不明她的心事,“大少奶奶别哭了,你哭,丫头跟着难受。”倩歆道:“身在他乡惹人嫌,心下有苦谁人知。”淑燕道:“大少奶奶何苦伤感?”倩歆道:“燕儿,我命苦啊,年轻轻便守起活寡,刘家大少爷倒不如休了我。今儿好心好意去看他家兄弟,因要他一块玉佩,不给便罢,何必恁般言语羞辱。你说我哪里做得不对得罪了他们刘家二少爷?”淑燕道:“大少奶奶没对不住二少爷的地方,怪他不会说话。二少爷可能就恁般行止,起初能谈得来,慢慢便说不到一处。何必生他闷气,有错的人是二少爷,不是大少奶奶。”倩歆道:“燕儿,从今往后不许你踏进二少爷房门一步,不准同他说话。”淑燕本以为倩歆说的气话,不假思索地应承。
靳嫂事事关心,心下琢磨:“大少奶奶从二少爷门里出来咋就泪雨沾衣,吃饭也不夹菜,我去她房中瞧个究竟。这年头谁伤心都不值得心疼,唯独大少奶奶例外。”靳嫂徐步来到倩歆下处,问候道:“大少奶奶,今儿好端端的哭什么,谁惹大少奶奶不开心?是不是念家了?倘若想回娘家,与老太太说一声回家探亲便是。甭哭,水灵眼睛哭肿可就不好看了。”靳嫂数落起淑燕:“大少奶奶不高兴,你不知道哄哄。大少奶奶是不是惦念大少爷?”倩歆赌气道:“十年不见,脑子里断然不会留他个人影儿。”靳嫂道:“大少奶奶嘴上这么说,心中未必这般想。只怕少奶奶眼下恨不得一把将大少爷拽来陪着打情骂俏。”倩歆道:“恶心,才不是呢。人老嘴巴不正经,瞎揣摩年轻人的事儿。难道你真想像燕儿说的那般给你找个婆家,似泼水一般流在哪里那儿便是归宿?”靳嫂道:“瞧老奴这张老脸,白贴银子没人敢要。”倩歆道:“姜是老的辣,敢情没个爷们儿要吗?”靳嫂道:“大少奶奶抬举老奴。”
淑燕嬉皮笑脸,信口胡诌:“话说刘府有位大姐名唤靳嫂,半老徐娘,如今年满三十八,五官六脏全不差。貌赛东施,沉鱼落雁算个甚,沉鱼落底见着靳嫂,还不是一下子吹起咕咚咚水泡儿,到处游得欢;落雁见着靳嫂嘎嘎叫几声,晃晃翅膀一飞冲天。话儿扯远了,不实在,来点实在的夸夸靳嫂相貌,尖尖眉毛,长长头发八丈八,碗口眼眸,翘高鼻梁,唇似檀木,中看不中看俺说了不算,欲知端的自个儿瞧瞧。看着人好就挑走,走到一处便生娃,本领大的,一下弄出个七八。你若见了人别说是俺说的,因为靳嫂她一向知俺说话羞答答。你给她说了不讨好,反要吃她嘴巴。俺为何人,评书姑娘不表。今儿暂且说到此,下次相告。”说完后,淑燕笑岔气,惹得靳嫂哭笑不得。
靳嫂道:“嘿,真把自家当说书先生,动不动就是话说,不知你脑子里净想些什么,恁地造作。”倩歆道:“小妮子在家作兴坏了,越学越不懂规矩。改明儿,老嫂子替咱管教管教小妮子。”靳嫂道:“必得好好管教,口无遮拦的丫头没准几时说错话再惹出乱子。”淑燕道:“管吧,还说出来,到时懒得管,岂不等于放空话,没面子的看是哪个。”靳嫂道:“大少奶奶,瞧她个姑娘家咋说话的,恁样没规矩。找个针线穿起你的嘴巴,看你往后还敢胡说八道。”淑燕道:“咋个穿法,先搁你嘴上试试舒服不舒服。”靳嫂感到莫名其妙,“我看这妮子疯得厉害,还是大少奶奶管教她为好。不扰大少奶奶清静,老奴还有别的事,先走了。”淑燕道:“你才疯呢。走吧,走吧,不送。”靳嫂嘀咕一句:“嘿,挺自作多情,谁要你送。”靳嫂心情坏到极点,暗骂:“总有一天制服你个野丫头,不教训你,都不知道自身姓什么。”靳嫂头撞房门,嘭的一声,淑燕和倩歆忍不住扑哧一笑。靳嫂恼羞成怒走出去,气不打一处来,嘟囔道:“总有一天,野丫头……哎哟……饶不了你个破孩子。”
馨田病刚好打算走趟娘家,寻思:“而今不知老太太生着我的气没有,真不敢惹她老人家烦心。”姝娴道:“少奶奶气色不大好,有甚心事?”馨田道:“我想走趟娘家。”姝娴道:“那也得等到病好了再说,这副模样回娘家,娘家人见了岂不担心少奶奶在刘府受委屈。好好养息,说不定明儿就能好利落。”馨田道:“但愿如此。”
姝娴擦桌子,“这儿一直放个坏果子,少奶奶又不让扔,我看没法吃了,不如丢掉。”馨田道:“大少爷过年赏的,我都没舍得吃,扔了可算辜负大少爷美意,拿与我吃。”姝娴道:“少奶奶果真要吃吗?”馨田道:“当然。”姝娴道:“分我一半。”馨田道:“屋里还有,给你拿个好的。”姝娴道:“俺吃这个。”馨田道:“不成。”姝娴道:“少奶奶不乐意,那就算了。”馨田道:“给你好的,你又不吃,只好分你一半,不过有个条件,你若从了便分你一半同甘苦。”姝娴道:“这话怎说的?”馨田道:“我认你做姐姐何如?”姝娴一听蒙头转向。馨田叫她娴姐姐,姝娴吓得额头冒汗,“使不得,你是少奶奶,我是奴才命,如此一叫可不乱了规矩。”馨田道:“你我有何分别,有喜有悲,都要吃喝拉撒睡觉。”姝娴此时觉得世道颠倒仿佛没了规矩似的,茫然不知所措。
过了一日,馨田清晨梳洗时仔细对面镜子照照,问起姝娴:“娴姐姐,瞧我脸上有无病相?”姝娴道:“少奶奶的病打根里除了。”馨田道:“今儿我想回趟娘家,你说老爷老太太见我是否会厌烦?”姝娴道:“自然不会,老太太念佛,根本不计较。”馨田道:“你觉得忠治为人如何?”姝娴道:“我对府里其他爷们儿不熟,唯独对忠治有些了解。他平时爱卖弄嘴巴,喜欢高谈阔论,常说别人懂得少,尽显得他聪明。二少爷不出门,平时用的便教他出门去买。他在外头见个奇闻怪事老喜欢跟大家说道,爱跑这儿跑那儿,从不闲会儿。说起他人缘真不错,人家请他带东西,从不食言。人小机灵,脑瓜儿转得快,二少爷常夸他聪明,是块读书材料。教他读书,他偏不读,时常把自个儿揣摩的大道理讲与二少爷,二少爷倒挺信服他说的一套。”
馨田道:“不用说,忠治现在还是这般人品。”姝娴道:“提他作甚,少奶奶又不认识他。”馨田道:“怎不认识,他在我家天天喊俺亲姐姐。”姝娴道:“原来常忠治投奔到少奶奶府上去了,他福气够大,看他活得倒像在戏里似的。”馨田道:“你想不想见他一面?”姝娴道:“油嘴滑舌的大老爷们儿,不值得相见。”馨田道:“娴姐姐没注意过爷们儿?”姝娴道:“没事瞅男人干吗,再说男子有几个好东西。”馨田嗤笑道:“简直一棒子打死一船人,你打哪儿听来的道理?”姝娴道:“自己瞎揣摩,闲来无事给自家解闷。”馨田道:“想过成亲没有?”姝娴道:“想了倒不如不想,免得身己动火,哪天红杏出墙。”馨田掩嘴偷笑。姝娴道:“李少奶奶笑什么,话虽土了些,却是实话。要知道少奶奶笑话,便不同少奶奶说了。”馨田道:“说得好啊,十八九的姑娘家,怎会不曾思春,倒也不大正常。”
姝娴满面羞红,“少奶奶成了家,倒来招惹人家心下痒痒。”馨田道:“你呀赶早寻趁个爷们儿,省得日后做老姑子。”姝娴道:“俺对男子没好感,再说俺也没那命。少奶奶不是说回娘家吗,与太太禀明,太太准许,少奶奶方可回娘家。”馨田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心想:“这话或许原不该对她说,她连想都不敢想,难怪她会说丧话。”姝娴道:“少奶奶想啥呢,到底回不回娘家?”馨田道:“回啊,梦里都想着呢。”
馨田满面春风行至老夫人住处,恭敬请安。老夫人悠闲品茶,靳嫂与老夫人捶背。老夫人瞥了馨田一眼,“你有甚事?”馨田道:“贱妾想走趟娘家,望婆婆应允。”老夫人道:“你既嫁到我们刘家,理应遵从府上规矩。若非逢年过节,娘家死了人,就甭惦念着回娘家。”馨田道:“我晌午去娘家,天黑赶回来。一月没见俺家老娘,心中惦记。”老夫人道:“嫁到刘府就是刘家的人,哪能成日里光想着外人,这般合乎三从四德吗?”馨田道:“贱妾走趟娘家只为看望二老,并无其他想法。”老夫人道:“你啊,老大不小,少说也有十八九,应当懂点规矩。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难道你连这点道理也不明?”馨田低声回答:“儿媳明白。”老夫人道:“如今你已既嫁从夫,凡事不可妄想,安分守己地当好小媳妇。”馨田道:“儿媳谨遵教诲,你老人家破例许我走趟娘家,贱妾日后必定本分待在家中依得规矩行事。”老夫人道:“身为小妻须遵从刘府规矩,不许出门,你断乎不可迈出大门一步。”馨田道:“婆婆,儿媳并非卖到你家的丫头,为何不准出去走动?”老夫人道:“李馨田,你好大胆子,竟敢在老身面前理论!今儿丑话告诉你,刘府宅院你休得出去一步,胆敢私自踏出刘府半步,看我怎么收拾你!”馨田气得直落泪。老夫人道:“哭,回自个儿屋里哭去,懂不懂规矩?!”
馨田脸色似如霜打的茄子,满面泪水跑回屋里哭上一阵:“我命直恁地苦,老太太不准我出家门一步,早知如此,当初说啥也不会嫁进人间地狱。活着好没意思,不如三尺白绫挂脖上,腿一蹬,眼一闭,倒落得清静自在。”姝娴道:“值得吗,老太太不过说两句难听话,你便赌气,脑子一热干傻事。别闹了,传出去,人家笑话。”馨田落泪不止,“不是我胡闹,你没瞧见老太太蛮横不讲理,简直把人当成卖到他们刘家的丫头,不许出家门,我成什么了?”姝娴道:“少奶奶,老太太话语不中听,你只当耳旁风。”馨田道:“刘府上下,我看你的人品数一数二。”姝娴道:“逢年过节允许走亲,逢个节还不容易,眼一睁,前脚一迈便是一节。”馨田道:“这会儿我就想回娘家看看,哪怕被打断腿也要走趟娘家。”姝娴道:“何苦与老太太赌气。”馨田道:“并非赌气,我想好的事不能变。”姝娴道:“少奶奶铁了心非回娘家不可?”馨田道:“那是自然。”姝娴道:“奴才陪少奶奶走趟娘家。”馨田道:“老太太许你出门?”姝娴本知府里规矩不准私行外出,因怕她出意外,随口说道:“当然准许。”馨田道:“咱这就走人,啥也不带,扛着肩膀回娘家去讨嫌。”
老夫人瞧李馨田不大守分,命靳嫂前去馨田房间窥探。靳嫂推开门见屋里没人,转身自来回复:“太太,李少奶奶不在家,里里外外全找了个遍,没见李少奶奶人影儿。”老夫人道:“哼,胆敢私出刘府大门,反了她,待她回来定要家法伺候,教她懂点规矩。”
天黑时分,姝娴同馨田匆忙返回刘府,靳嫂拦在大门口,喊住二人:“老太太找你俩有事,少奶奶请到太太屋里走一遭。”二人跟随靳嫂去老夫人住处,跪身请安。老夫人不留情面训责起来:“跑哪儿野去了?”二人低头不敢言语。老夫人呵斥道:“姝娴,去哪儿了?”馨田道:“她同我走趟娘家。”老夫人冷语道:“谁准你出门的,擅作主张,居然私带刘府家人出去,你眼中究竟有无长辈?”馨田道:“婆婆,儿媳眼中自然有长辈。”老夫人道:“只会耍嘴皮子,不知肚里想些什么。私自回娘家便是触犯家规,靳嫂赏她两耳刮子,教她好好长长记性。”靳嫂领命连打馨田十个漏掌风。老夫人道:“知不知道错,李馨田?”馨田强忍泪水,“贱妾没错,若连自家父母都不想不念,那才叫错。”老夫人道:“娴丫头掌她脸子。”姝娴道:“太太,使不得,她是少奶奶,奴才本该敬她。望乞太太宽容少奶奶,要罚就罚奴才,是奴才有错在先,没看住少奶奶。”老夫人道:“住嘴,你才和她在一起相处几天,便向着她说话,她给了你什么好处,竟连家主的话你也不听?”姝娴道:“李少奶奶尊重人,奴才合应敬重少奶奶。”老夫人道:“你俩各自掌脸。我说丫头,从今往后你不必伺候李馨田了,以往该干什么接着干什么去。”
馨田回房趴床上恸哭,没人宽慰,只可在哭泣中得到些许慰藉。馨田思忖,怀疑是否该嫁进刘府。馨田身在刘府只有小妾名分,大少爷从未曾碰过她的身己,难道这便是苦心寻觅的姻缘。馨田心有不甘,却又有几分恐惧,害怕今后被冷落,担忧再度遭家法处置。
倩歆提笔作文,聊以慰藉。淑燕道:“大少奶奶作鸿篇巨著吗?”倩歆道:“要作你自个儿作,我闲来无事,索性舞文弄墨打发无聊光阴。”淑燕道:“拿大少奶奶文章与二少爷比,谁更胜一筹?”倩歆握笔朝淑燕脸上画过一道,“今后少在我面前提起那个薄情寡义之人,再多话拿针线封住嘴巴。”淑燕道:“封就封呗,你是奶奶,哪个敢拦。”
淑燕没趣地拿脚走开,回房洗把脸,躺床上满脑子胡思乱想,“看他个呆子,蛮有意思,不如去他房中捣乱。”
淑燕跑去家兴书房,门也不敲推门便进。家兴只顾埋头读书不理她。淑燕讪讪站了一会儿,只觉胸口闷得透不过气。淑燕心头乱乱的,不知道来此做什么,尴尬地提脚走开。
淑燕回至住处躺床榻安歇,满脑子家兴身影,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淑燕对自己有些生气,自言自语道:“好姑娘求求你,快睡快睡。”淑燕自我安慰,不知几时入了梦乡。
一连几日,淑燕常到家兴门前转悠。这日,淑燕走在家兴门前透过门缝朝里边偷眼望望,收回目光背过身欣赏门前开得正盛的花儿。家兴道:“门阶檐下客,徘徊何处来。若知腹中事,须得当面言。”淑燕以为他在背书,哪知家兴请她进去。家兴道:“是客不是客,直须房中坐。有事三分言,无事闲叨扰。”淑燕方才听明白。
淑燕尴尬地走进房里,问道:“二少爷怎晓得俺在门外?”家兴道:“你一身香气告诉咱门外有位女娘,莫非你来监视本少爷?”淑燕道:“冤枉死人了,丫头哪敢啊。”家兴道:“鬼鬼祟祟作甚?”淑燕道:“我……”家兴道:“怎么着,教我猜着心机,小丫头心中藏鬼。”淑燕努嘴道:“才不对呢。姑娘问你,这块破玉佩值几个钱,我买了,把它化成齑粉解气,都怪它惹得大少奶奶伤心多时。二呆子,你卖不卖?”家兴道:“价值连城,怕姑娘买不起。”淑燕道:“就知道欺负女儿家没见识,破玉一块,碎了一文不值,赏你一两银子把它归我。”家兴道:“百两黄金不易主,区区一两银子何足挂齿?”淑燕紧握玉佩,“银子要不要是你的事,物件归我了。”说完,淑燕往书桌上丢下一两银子。
家兴开怀大笑,拿起银子扔出门外。淑燕愣了一回,“姑娘赏你的银子都敢扔,这块玉佩是我的。”家兴道:“原来你为玉佩而来,想要送你便是,何必拿银子利诱。不过你得好生保管,我才送你。你若拿它损坏,赔个金山,断然不送。”淑燕道:“二少爷放心,丫头一定收好。话说回来,二少爷为何偏偏不教大少奶奶碰这块玉佩?”家兴道:“那就不劳你费心过问。东西与你,千万不可损坏。往后少往我屋里跑,为块玉佩走动多趟值什么。”淑燕心想:“傻子,我才懒得为块破玉佩跑腿,还不是为了多瞅郎君一眼。”
淑燕拿家兴给的玉佩在王倩歆面前显摆,“大少奶奶,瞧瞧这个小物件。”却不料倩歆怒从心头起,打她一个漏掌风,“谁教你拿他的东西?”淑燕不禁泪洒满面,“二少爷赏丫头的,我又没偷。原本好心好意拿与大少奶奶赏玩,你不高兴却动手伤人。”倩歆怒斥道:“我说过什么,不许和二少爷说话,你偏不听。我看你近些日子行径总不大对劲,原来跑到男人房间鬼混。你要他的东西知不知害臊,真不像话,卖了你都不值心疼。”淑燕道:“奴才这就给二少爷送去,但请大少奶奶宽饶。”
靳嫂赶得巧,堪堪过来凑了场热闹,“哟,这是怎的了,燕儿犯了啥错,把大少奶奶气成恁般脸色?”倩歆递与靳嫂玉佩,“这是你们府上二少爷送她的物事。”靳嫂起初并未察觉此物分量,“一块玉佩,我当多大的事。”倩歆道:“翻过来瞧瞧好歹。”靳嫂翻过来定睛一观,“看样子像个定情信物。”倩歆道:“丫头逗引人,你看该如何处置,交你管了。”靳嫂肆无忌惮张口破骂:“不知腥臊的浪货,胆敢勾引二少爷,似你这般骚狐狸也配活在世上?!我可告诉你,做女人本分点,少耍贱,甭不要脸捅破窟窿教爷们儿胡乱快活!”淑燕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靳嫂早瞧不惯她,趁此机会,一个劲儿地泄气,刚骂完一顿,又抡圆胳膊打她的脸。倩歆粉面通红,嘴上说的原是气话,她怎舍得如此毒辣教训自家丫头,眼圈湿湿的,“靳嫂别打了,我也有错,没看管好她,纵容婢子犯错。”靳嫂道:“大少奶奶,遮莫心疼死妮子。今儿非把她管教改了不可,免得她今后人野性子浪连大少爷都敢营勾。”倩歆道:“我娘家带来的人不是野性子,我说她能改,她就能改好,住手!”靳嫂得理不饶人,倩歆劝不住靳嫂,居然跪在地上讨情:“求你大发慈悲,别为难我家燕儿。”靳嫂慌忙搀起倩歆,“哎哟,我的大少奶奶,这般作甚,可算折煞老奴。”
靳嫂不敢留在王倩歆房间训斥丫头,行色匆匆疾步离去。倩歆扶起淑燕,见她脸颊发青紫,嘴角淌血。倩歆一把将她搂在怀里,“燕儿妹妹,我不该恁样绝情待你,更不该将丑事说与刘家人,任凭他们欺凌。怪我心眼小,害你被打。”淑燕哭道:“大少奶奶,打我骂我都是应该的。丫头不该自作多情与二少爷讨要东西。”倩歆自责道:“若非我心胸狭窄,妹妹岂会平白无故遭打。在刘府,你我最为亲近,除了你,这里一切无不冷漠,而我不知爱惜却反过来恶意中伤,我真傻。”淑燕道:“大少奶奶为人良善,待丫头厚意。人若有下辈子,俺不再当丫头,定要做大小姐的妹妹。”倩歆道:“好妹妹,姐姐对不住你。”倩歆说着说着,眼眶忍不住簌簌泪下。
靳嫂向来喜欢搬弄是非,遂向老夫人禀复此事,话语间免不了夸大其词,添油加醋,“太太,大少奶奶房里的丫头心术不正,勾引二少爷,二少爷赠送那丫头定情信物,想必已经勾搭成奸,坏了二少爷精气。”靳嫂呈递证物。老夫人气得连看都没看,怒斥道:“今儿个好好治治她个贱婢,我倒要看她有多大能耐,敢不安本分。”靳嫂道:“你老消消气,须是从长计议为妙。”老夫人道:“非打她个骚狐狸现出原形,看她知不知道安分守己。”
靳嫂唤行家规的仆人,随从老夫人行至王倩歆房里。倩歆见老夫人来得气势汹汹,淑燕吓得不寒而栗。老夫人怒目圆睁,“好啊,你个野丫头,胆敢躺在大少奶奶床榻上,我说你哪来恁般胆子勾引人,快些滚下床来。”倩歆道:“婆婆,此话怎讲?”老夫人道:“教小贱人从你床上爬下来。”倩歆道:“燕儿不是贱人,她是儿媳娘家人,望婆婆尊重。”
老夫人一听“尊重”二字,顿觉有失颜面,生起一腔怒火,扬手抽倩歆一巴掌。靳嫂赶紧劝阻:“太太息怒,家和万事兴。”老夫人道:“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胆敢在长辈跟前造次。”倩歆强忍泪水,“贱妾屋里有病人,太太有话请出去讲。”老夫人冷笑道:“病人,见得是浪出来的脏病,不知廉耻的贱人!”倩歆道:“太太,你老自重请出去,这是贱妾住宅。”老夫人呵斥道:“你脚踩刘府土地,不要忘记你吃的住的谁家宅院。”倩歆道:“我不过是多余的人,太太不喜欢,自可打发俺俩出门,不必浪费府上口食。”靳嫂道:“大少奶奶少说两句,太太正在气头上,大少奶奶迁就。”
老夫人道:“王倩歆,你既嫁到我们刘府,生为刘家人,死为刘家鬼,凡事要遵从府上规矩。这里不是客店,想来就来想走便走。叫恁家丫头滚下床来,否则你难免挨罚。”倩歆道:“太太说话不近人情,我宁可挨罚,也不许外人欺负我家燕儿。”
淑燕胆战心惊下了床,鞋子没顾得穿,走到老夫人跟前磕头如捣蒜。倩歆拉住淑燕,“燕儿,你好没脊梁骨,既没做错事,何必跪地讨饶看人家脸色,起来说话。”
老夫人呵斥道:“今儿挨罚你也有份,小子们给我家法伺候。”淑燕道:“太太开恩,大少奶奶打不得。大少奶奶不必管丫头,你与太太跪下认个错,太太慈悲不会怪你不晓事。”老夫人道:“家法伺候,一律不准轻饶。”家规行起,家法棍棒狠打在二人身上。
馨田得知王倩歆受罚,将信将疑前去倩歆房舍请安。倩歆望见馨田便生厌恶,“你来作甚,莫非来看我笑话不成?”馨田道:“大少奶奶,贱妾并无此意,只为请安而来。”倩歆道:“出去,用不着假惺惺,教人见了作呕。”馨田本想说些什么,但又没说出口,怕再生误解,只好急急走开。淑燕躺床上昏昏沉沉地睡下。倩歆心如针扎,眼里浮动泪水,抬手抚摸淑燕头发,深深陷入自责。
次日侵晨,倩歆早早起身,简单梳妆打扮。门外响起叩门声,倩歆默默无言,走过去拉开一扇门,见是靳嫂随即关门。靳嫂复旧敲门,倩歆怕扰醒淑燕,极不情愿再次开了门。靳嫂端盆热汤,肩搭个新脸帕。二人僵视一小会儿,倩歆冷脸道:“哟,贵脚踏贱地,怕你老人家走错门了。”靳嫂道:“老奴掇盆干净水,进屋给大少奶奶换换。”倩歆道:“这是你们刘家一亩三分地,你哪儿踩不得。”
倩歆转身躺床上盖住被子,脸面朝里一扭。靳嫂往盆里倒完水,尴尬地立在屋里,“大少奶奶,趁热洗把脸。”倩歆不吱声。靳嫂道:“大少奶奶,老奴嘴贱,说出来的话不中听,少奶奶若生气只管骂三两句,看你一声不吭,老奴心头觉得挺不是滋味。”倩歆冲靳嫂叫喊:“说恁多废话作甚,出去,今后甭让我瞅见。”靳嫂道:“大少奶奶别动怒,老奴走人便是。”
靳嫂关门离去,倩歆下床趿拉鞋子,湿个热手巾,替淑燕擦把脸。淑燕眼睛半睁半闭,伸手握住倩歆的手,“好姐姐。”倩歆道:“妹妹,疼得厉害吗?”淑燕道:“并不十分疼痛。”倩歆道:“小妮子没句真话,疼就说出来。”淑燕道:“原本有点疼,姐姐待小妹万般好,反倒不觉疼了。”
靳嫂走至老夫人房间请安。老夫人问道:“你家大少奶奶房里的丫头能不能动弹?”靳嫂道:“床上躺着呢,看样子昨儿打得不轻。”老夫人道:“好生盯着,她几时能动撵出去。”靳嫂道:“赶出去倒落得干净,不知道大少奶奶愿不愿意,大少奶奶恁般偏袒她家丫头,恐怕驱逐可不大容易。”老夫人道:“别忘了谁是一家之主,一个嫁进来的外人敢不听话。她若不服,命人与她写份休书,打发她回娘家去。”靳嫂道:“大少奶奶家与咱府上门当户对,况且两位老爷又为世交,休掉大少奶奶,老爷颜面往哪儿搁。再说大少奶奶人长得多俊,多讨人待见,休掉她便难找这般俊俏儿媳妇,何况大少爷不在家,你老三思。”老夫人道:“话说得在理,虽说她与我顶撞,但总比李馨田要强许多。”靳嫂道:“回头老奴劝劝大少奶奶,教她给太太认个错。”老夫人道:“过会儿你去大少奶奶那边,为她送两道精致饭菜,多哄哄你家大少奶奶。”靳嫂道:“老奴晓得怎么做。”
靳嫂亲自为王倩歆端送早饭,指望化解主仆矛盾,“大少奶奶该吃饭了,你昨儿晚上滴水未进,一定饿得不轻。”倩歆冷眼睃拉靳嫂,靳嫂心虚不敢抬头。倩歆道:“刘府粮食金贵,我乃贫贱之辈怎能受用得起。”靳嫂道:“大少奶奶说哪里话,什么刘府的王府的,有好吃好喝的大少奶奶就享用。”倩歆道:“拿走,我可没银子付饭钱。”靳嫂心头暗骂:“你以为刘府是饭馆啊,倘若真成了馆子,那你算什么东西,卖春的?哼,甭跟姑奶奶仗着自个儿脸子有三分姿色,姑奶奶便待见你。若非你是主母,我都不会正眼瞅你,有张标致脸子能当吃还是能当喝,不吃饿死你个臭娘儿们。”
靳嫂皮笑肉不笑,耐住性子来劝慰:“大少奶奶,人不是铁打的,怎能不吃饭,饿瘦可就不中看了。”淑燕道:“好大胆,焉敢如此不敬?!谁说不好看,再不济也比烂心肠坏肚水的人好看千倍万倍。”靳嫂闻言甚感不快,瞄她一眼,心中火气越来越大,寻思:“敢说我坏心,叫得欢实,你就得意这一回吧。哼,咱们骑驴看唱本,往后走着瞧。”靳嫂诡笑道:“大少奶奶多少吃点,人不吃东西,身子哪扛得住。大少奶奶用饭,老奴告退。”靳嫂徐徐抬脚出了房门。
倩歆道:“老狐狸滚了,不见她心下还觉自在。燕儿,姐喂你吃饭。”淑燕道:“姐姐心地善良,以前在王府只觉大小姐是个冷美人,来到刘府才知道小姐人更好。”倩歆道:“小妮子不兴拍什么的呀。”淑燕道:“马屁,说错了,美人屁。”倩歆道:“姑娘,怎么说话的,惯坏你了。”淑燕道:“马屁没拍对地儿,拍到美人蹄子上。”倩歆道:“小妮子贫嘴,少说一句噎不住。”
靳嫂气得连早饭都没心情吃,跑去老夫人房内告状:“太太,老奴聒噪你老人家。”老夫人道:“何事闷闷不乐?”靳嫂无精打采道:“大少奶奶房里丫头骂俺黑心肠坏心水,跟太太这么多年,太太从未受这般辱骂,如今倒落得被个小丫头数落,丢了老脸。可有啥法,大少奶奶护着她家丫头。”老夫人道:“不撵走她,她能反了天。去把管家叫来。”
靳嫂唤了管家,不一会儿,黄理赶来躬身施礼,“给太太请安,你老有甚事吩咐?”老夫人道:“派两个人,把你家大少奶奶房中丫头绑起来扔出府门。”黄理道:“不知那丫头身犯何错,非要驱逐不可?”老夫人道:“她引诱你家二少爷,你说该不该撵出去?”黄理道:“昨儿不是已经教训过,太太今儿何故改了主意?”老夫人道:“何必恁多废话,照做便是。”黄理道:“太太息怒,奴才马上遵办。”
黄理身后跟着两个仆人行至王倩歆房门前,推门径入。倩歆心生胆怯,“管家,你们来此有何贵干?”黄理道:“一来给大少奶奶请安。二来听从老太太尊意,请淑燕姑娘出府门,望大少奶奶莫要拦阻。家人,将淑燕姑娘请下床来。”
倩歆气得柳眉倒竖,“我家丫头究竟犯了什么错,凭甚赶她出去?”黄理道:“淑燕图谋不轨,引诱府上二少爷。”倩歆道:“滚出去,说话不嫌恶心,别教姑奶奶瞧见你们这班贱皮子!”泪水顿时模糊倩歆两眼。
黄理道:“愣着干甚,还不把人请下床来!”两个家人虎视眈眈走前,步步逼近二人。倩歆立在床边紧护,淑燕吓得浑身瑟瑟发抖。倩歆道:“哪个敢碰我家燕儿,今儿姑奶奶跟他拼命,都滚出去!”仆人动手抬起淑燕,倩歆奋力阻拦,“放下我家燕儿,贱流土匪,不得好死的恶奴。”倩歆泪如雨下,护得甚紧。黄理见事不好办,先叫仆人退出门外。
黄理径往老夫人房间回话,脸上透出一副难为情。老夫人道:“那丫头撵出去没有?”黄理道:“回太太,此事有点难办,大少奶奶拼死护着她家丫头。以奴才之见,不如饶了便宜。”老夫人道:“我说出的话,几时改过主意,除非太阳能打西边出来。”黄理道:“淑燕姑娘怪可怜的,暂且饶恕一回,给她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老夫人道:“不可宽恕,随我去你家大少奶奶房里,我就不信连个丫头都赶不走。”
靳嫂搀扶老夫人走去王倩歆的香房,黄理紧跟其后,家人门外听差。倩歆与淑燕在房中相依痛哭。老夫人道:“把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打发出去。”两个家人进门拽住淑燕的胳膊往外拉扯。倩歆含悲忍泪阻拦,“没天理该遭天杀的恶贼,放下我家燕儿……”老夫人道:“靳嫂,拉开你家少奶奶。”靳嫂劝道:“大少奶奶,事已至此,就甭护了。”倩歆跪地讨情:“太太,念她年幼无知,饶过我家燕儿,万望太太大发慈悲,手下留情。”家人将淑燕抬下床高高举过头顶。淑燕哭道:“小姐,丫头今后再不能伺候你了,俺家小姐保重贵体。”家人高举着淑燕走出房门,倩歆抓起一双鞋子跑出去想给淑燕穿鞋。老夫人怒道:“快快扔出去,省得腌臜清气。”
倩歆未能与淑燕穿上鞋子,被家人撞倒在地。靳嫂可劲拽住倩歆,倩歆晃着手里的鞋子,怆然泪下,“燕儿,我家苦命的丫头……”老夫人道:“拖回屋里,少在院里丢人现眼。”靳嫂拽着倩歆的胳膊往屋里走,倩歆死活不肯回房硬要出府门。老夫人呵斥道:“抬到屋里去。”管家同靳嫂将倩歆架至房中,老夫人命靳嫂在门前上了锁。倩歆不住地拍打房门,跪在地上凄厉哭喊淑燕。倩歆没想到刘府的人竟如此对待弱质女流,今后日子该怎的过,她不晓得,亦不敢去多想。她情愿一觉睡去,永不再醒来。
春风依旧拂过枝头上朵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儿,河水淙淙流淌,鸟儿在树上啾啾啼鸣。
淑燕被撵出府门后,老夫人派姝娴伺候倩歆起居。姝娴从靳嫂手中接管了钥匙,行至大少奶奶房前开锁,轻推房门。门外一束光线照进房中,倩歆躺在地上。姝娴急忙扶起倩歆,搀她上了床,悉心伺候。屋里冷飕飕的,姝娴不禁打个冷战,三月天余留着残冬凉气。桌面笺纸飘动,纸上清晰可见《凭风流》一文,那是倩歆半夜里写下的。《凭风流》诗云:
梦里依稀追风流,
残空冷对断桥头。
红尘雨巷娇艳多,
却笑伊人有几何。
当靳殆成把玉佩交还家兴时,府里发生事体家兴一概不知。家兴问道:“殆成,我的东西缘何到你手上,哪里捡来的?”靳殆成道:“靳嫂叫奴才还二少爷的。”家兴道:“玉佩怎会跑她那里,我可把它赏给了淑燕。”靳殆成道:“二少爷喜欢淑燕姑娘?”家兴道:“你脑子想些什么呢,竟胡言乱语。”靳殆成抬手摸摸脑门,“说真的,二少爷怜爱淑燕姑娘吗?”家兴瞅他神情倒不像说玩笑话,“但凡心地善良、相貌端庄女子我都敬爱,喜欢是对他人生命敬畏,‘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你小子可不要歪想。”
靳殆成道:“喜爱用十分所指,二少爷怜爱淑燕姑娘有几分?”家兴未经思量随口答道:“不过三分。你今儿个中了哪门子邪,过问无关紧要的事体,莫非你对她落花有意?”靳殆成道:“我与她不熟,不曾多留心一眼,怎会心生爱慕。二少爷爱慕淑燕姑娘不过三分,不及一半,何谈称得上喜欢。既然二少爷并非真心实意,何必送人家姑娘玉佩?”家兴道:“她喜欢,硬要拿银子交换,我见她心诚便赏了她。”靳殆成冷笑道:“人家喜欢,二少爷就敢送。”
家兴道:“奴才,你笑什么?”靳殆成道:“二少爷送得不值。”家兴问道:“有甚不值?”靳殆成道:“这块玉佩害人不浅。”家兴道:“我不明其意。”靳殆成道:“二少爷心下跟明镜似的,何必非教小人直说出来。”家兴满脸疑惑,“是何道理,直说无妨。”靳殆成道:“难道二少爷岂不知玉佩上四字用意?”家兴道:“有话你就明说,不必拐弯抹角。”靳殆成道:“二少爷糊涂至此,明摆着是件定情信物,因这个缘故,昨儿个老太太动用家法惩处淑燕。原本不想将此烦心事告知二少爷,可老太太办的事实在令人寒心,今儿老太太硬把人家姑娘赶出府门,可怜淑燕今后生活没了着落。”家兴听罢直感嗓子眼里扎刺似的难受,顿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家兴来至王倩歆房前,欲待敲门,手却不听使唤,抬不起来,更没勇气走进去。家兴站立半晌方才敲响房门。姝娴开门,“二少爷过来了。”家兴道:“我来看看大少奶奶。”家兴进屋看视倩歆,见倩歆眼角堆泪。家兴满脸愧意,“嫂子,怪我不好,不该给淑燕胡乱送物件,不料玉佩成了招灾惹祸的物事,诚然对不住嫂子和淑燕,望嫂子莫要太伤感。”言毕热泪不争气地流出。姝娴道:“二少爷别这样,大少奶奶只会更伤心的。二少爷回吧,丫头会好生照看大少奶奶。待过几日,大少奶奶心绪好些,二少爷再来问安。”
家兴气不过找老夫人论起理来。家兴冷脸道:“娘为何赶走淑燕,她究竟犯了甚般错?”靳嫂道:“二少爷有话好好讲,何必摆张苦脸。”老夫人道:“大吵大闹,没点规矩。我没问你,你反倒问起老娘来。那只骚狐狸几时勾搭上你的?”家兴道:“谁是狐狸?娘说的话孩儿不明白。”靳嫂插话道:“能有谁,除了淑燕丫头。”家兴道:“淑燕乃是干净姑娘,不许玷辱人家姑娘清白。”老夫人道:“脸不知道羞耻,成日里想些什么,不用功读书,倒有闲情找个丫头打情骂俏,亏我发现及时,不然你就荒废学业。还不快回房看书,愣在这里作甚?”靳嫂附和道:“二少爷,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好姑娘多的是,不缺她一个丫头。”家兴道:“为这个,娘就狠心将淑燕赶出去?”老夫人道:“她不安本分勾引人,不撵走,难道还要赏她不成?”家兴道:“淑燕姑娘一向守规矩,湛湛清白无辜,娘不应把莫须有罪名安在人家姑娘头上。”老夫人气得说不出话,“好小子……”靳嫂忙替老夫人抚胸顺气,“二少爷还是个孩子,太太甭跟二少爷置气。”老夫人道:“滚远点,老身只当没养你这逆子,越来越没规矩。”
家兴迈着沉重步子回至书房,捡起桌上的玉佩紧大步朝后花园走去。花园里群花竞相开放,花香弥漫,鸟儿悠悠清脆啼鸣。湖面波光潋滟,鱼儿不时上下浮游。家兴停在湖畔栏杆处,呆磕磕盯着手中玉佩,忽觉一阵茫然,悲欣交集。家兴愤愤把玉佩投向湖中,鱼儿受到惊吓,四下游去,平静的水面霎时间泛起涟漪,在湖面上悄然荡去。
一连多日,家兴终没好心绪,苦闷读书,呆呆发愣。门外响起叩门声,家兴懒得瞧上一眼。馨田本打算与家兴学书,推开门却见家兴愁眉不展,便把随身带来的书本搁在门口,进门问道:“二少爷何事闷怀?”家兴道:“嫂子来了。”馨田道:“二少爷脸色不大好,病了吗?”家兴叹气道:“我害淑燕被赶出府门,不知她日后怎生过活,如之奈何?她若想不开寻短见,我良心怎安?怪我不该送她玉佩,原本出自好心,反而害了她。”馨田道:“人各有命,终会有人收留淑燕姑娘。大抵是她的命,命里注定合该有此一遭,一切尽随天意。”
靳嫂爱管闲事,原想替老夫人训诫家兴,没进门便听见书房里有女人说话声。靳嫂暗骂:“哪个不要脸的娘儿们,敢跑来勾引二少爷。”走近前来方听清是李馨田的音声,“噫,原来是她跑到二少爷房中鬼混。”靳嫂瞧见门口地上一本书,弯腰拾起,翻开书随意瞅瞅,心想:“有名有姓的。宝剑伴君子,书香赠美人。常忠治敬赠李馨田。嗬,这还了得,没准他俩旧相好,得让老太太知道底细。上次李馨田翻脸回娘家,没准与那小子幽会。李馨田会不会在过门之前已失初身,她若失身嫁进刘府,大少爷岂不戴绿帽。哼,不消说,李馨田绝对不是个正经女娘,定要补她个好果吃。”
靳嫂惯常调唇弄舌,不怀好意将书拿与老夫人看。老夫人道:“一本破书,有甚值得大惊小怪,没见识。”靳嫂道:“太太仔细瞧瞧有无破绽。”靳嫂翻开头页。老夫人道:“哟,原来常忠治跑她家去了,要不然我真不知他一头栽死在哪里。打哪儿弄本破书?”靳嫂道:“方才老奴去二少爷那边,见门口地上扔本书,拾起来一看方知书是李少奶奶的。李少奶奶在书房正和二少爷说话,老奴顺手拿来。”老夫人道:“一个妇道人家进小叔子房间成何体统,传出去岂不令人耻笑。”靳嫂道:“谁说不是呢。太太瞅瞅书上写的是甚意思?”老夫人道:“这叫‘宝剑卖与烈士,红粉赠与佳人’,各得其所。”靳嫂道:“一个大老爷们儿没来由送女人书则甚?”老夫人道:“你家大少爷待见李馨田,她想学得知书达理,请人教她学书认字。”靳嫂道:“太太说得有道理,不过还有一种可能,大少爷不认识李少奶奶之前,常忠治便送书给李少奶奶。”老夫人道:“那又怎的?”靳嫂狡黠一笑,“这可并非送书那么简单,其中大有文章,极有可能是件通情信物。”老夫人道:“依你高见,常忠治与李馨田他俩能是旧相好?”靳嫂道:“太太真真慧眼。”老夫人道:“竟说些没用废话,怎么着她成了你家大少爷的女人,管她以前是非对错有用吗,岂不多此一举。”
靳嫂故意歪曲道:“奴才没旁的意思,你老甭怪俺多嘴。常听外边人说,小户人家姑娘小子野得很,家教不严。大户人家高门大院,子女晓得守规矩,成亲后才敢有床帏之事。小户人家跟大户人家子女家风不同,他们大多数没做亲,便乱了套鬼混在一处。”老夫人道:“难道李馨田会是个少条失教的女流?”靳嫂道:“太太,老奴可没敢这般说。小户人家短教育,乱串门,成家后也就老实了,不成家的,尤其十七八的姑娘家情窦初开满肚子坏水,很不守规矩。”
老夫人道:“李馨田若真是你说的恁般贱婢,非打死不可,留着丢人败德。今儿晚上验验她人品如何。”靳嫂道:“怎的能验出来?”老夫人道:“没脑子,问她话时看她态度,观她脸色,望她情绪。若她先前没干过坏事,问她话,自然不会过分偏激,反驳起来应当理直气壮。倘若先时干过坏事必定心虚,问她话,必然惊慌失措,答非所问,脸色难看,回话态度蛮横暴躁,情绪分外紧张。”靳嫂道:“太太果然高明,此法甚妙。”老夫人叹口气,“你这么一说,倒让咱觉得几分不安。她若真干过缺德事,必教她吃尽世间苦,不打死她,也得打断她的腿,赶出府门。”靳嫂道:“太太这样做就对了,得教他们年轻人懂点啥叫规矩。”
馨田劝慰家兴一番,家兴心绪稍稍稳定。馨田道:“二少爷,凡事不消多想,烦恼自然解脱。”馨田出门发现自己在门外放的书不见踪影,心里焦急,“好端端的,书本居然长翅膀飞了。”馨田四处望望,不免有些烦乱,“真可惜,‘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不知是福是祸,一切随缘。”
倩歆睡醒时已过晌午,醒来又哭又闹,“刘府上下只会戕害荼毒弱女子,打伤燕儿不罢手,可怜她连鞋子都没穿上,便被赶了出去。我待在这里好没意思,不如连我一块打发出去岂不省心。”姝娴劝慰道:“大少奶奶略把心放宽些,奴才知道大少奶奶心里有苦,可往后日子还长着呢,俺会像淑燕姑娘一样尽心服侍大少奶奶。”倩歆道:“任何人都替代不了我家燕儿,我谁也不想指唤,我只要燕儿回来!燕儿,你眼下在天涯何处栖身?”倩歆眼圈哭得红肿,愁闷不堪。
天黑时分,靳嫂陪老夫人去了李馨田屋里。老夫人靠案桌的椅子坐定,一脸不满瞅着李馨田。桌上摆着笔和纸,毛笔从砚台滚落到桌面,桌子被染黑一片,油灯火苗跳动。老夫人道:“你兴致不浅,还会作文章,靳嫂念念她写的什么。”靳嫂道:“‘生死含花笑,泪水倾埋土……’哎呀呀,李少奶奶好文笔,大家风范,简直能当诗人。”老夫人道:“哪是她作的,凭她浅薄水平能作文章,简直痴人说梦。你是不是嫌日子过得安逸,身在福中不知福,想过清苦日子?”馨田道:“不是。”老夫人道:“我且问你,常忠治在不在你家?”馨田惊得“啊”了一声。老夫人道:“如实答话,常忠治可在你家?”馨田道:“在。”老夫人道:“他去你家多久?”馨田道:“几月光景。”老夫人道:“你家中几口人?”馨田道:“五口,二老、哥哥、忠治和我。”老夫人脸面略显阴沉,“可知常忠治生辰时日?”馨田道:“他三月十八出生,我与他同月,比他大上一岁。”老夫人道:“常忠治待你怎样?”馨田只顾回话,丝毫没领悟老夫人话中意思,只道:“忠治对人真诚,待我也不例外。他常教我学书认字,与我讲做人道理,人缘颇好。”
靳嫂插口道:“哎哟,我的李少奶奶,光知你人长得水灵,尚不知道你挺会夸人,夸得忠治像个活宝贝,挺招人喜欢。李少奶奶待不待见他?”馨田根本没去多想靳嫂的话竟能把她带进坑里,只道:“他人好,和他接触时间长了,肯定待见。”老夫人话中带刺地问:“既然一个有情一个有意,你怎么不嫁他?”馨田顿时惊得哑口无言。老夫人厉声问道:“别当哑巴,说话!”靳嫂添油加醋:“不开口说话,表明太太说到李少奶奶心坎里。”老夫人怒斥道:“李馨田,你到底咋想的?放句实话!”
馨田不知老夫人因何而来,寻思老夫人为何平白无故将她奚落。一阵委屈压在心头,不禁潸然泪下。她感到愤怒,更觉得耻辱,于是赌气道:“倘或没遇见大少爷,我便是他的女人。”老夫人听后破口怒骂,馨田跪地哭眼擦泪。老夫人站起身来训话:“不要脸的妇人,毫无妇德。既嫁从夫,你良心哪儿去了,贞节哪儿去了?”老夫人气不顺,差点栽倒。靳嫂急忙搀扶老夫人,帮老夫人抚胸顺气。老夫人喘着粗气继续训斥馨田:“哭什么哭,连点妇容没有,何必活在世上,倒不如跳进河里死了干净!”馨田止住哭声。老夫人没完没了唾骂:“龌龊,竟干些男盗女娼事体!”
馨田心中不服,申辩道:“太太何故骂人不干净,妾身究竟哪里不干净,太太倒把话说个明白!”老夫人道:“靳嫂拿出证物。”靳嫂递与老夫人一本书,老夫人丢在馨田面前,“你自个儿说说上边写了什么,尽是些打情骂俏话,我看你做何解释。”馨田道:“别无他意。”老夫人道:“不操守贞节的贱人,说说你过门之前干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丑事,不许撒谎。”馨田不语,涕泪交加。靳嫂一旁煽风点火,“不开口等于默认先前犯过错,有失贞洁。”老夫人道:“怎不辩解,你究竟是何等污秽妇人,过门前是不是女身,如实说来!”
馨田恨得瞋目切齿,“凭啥说人龌龊?”老夫人诬赖道:“凭你行为不检。”馨田冷道:“婆婆,儿媳看你老人家活得空虚。”老夫人怒斥道:“李馨田,亏你记得我是你婆婆,我也感激你得很。给你脸偏不要,既没妇容又没妇德,明儿个你免不了家规发落,把你这不要脸的贱辈打出去!”馨田道:“贱妾是清白的。”老夫人道:“你清白?方才怎么不敢言语,信口开河,何以作真?!”馨田与老夫人怒目相视,“儿媳用人格和身己来证明清白之身。”老夫人冷嘲热讽道:“这话可笑不可笑?适才从你说话态度,便知你早已不干净。你还有脸跪在这儿,有你好果子受用。靳嫂,咱们走。”馨田道:“太太没把事弄清楚之前不准走。”
老夫人雷霆大怒,“好大胆子,反了你不成。”靳嫂道:“太太甭动怒,李少奶奶必定哭糊涂了。”馨田冷峻目光盯住老夫人,“贱妾要用身子证明清白。”馨田站起身,眼中噙泪宽解衣裳。老夫人骂道:“咦,妮子真不知道害臊丢人。”馨田脱下小衣,“请太太验身,贱妾并非龌蹉之辈。”老夫人略显惊讶,“靳嫂去瞧个究竟。”
靳嫂手举油灯验身,查检之后无不惊诧,“天地可鉴,李少奶奶果真清白。”靳嫂慌忙为馨田提上衣裳,馨田气得瘫倒在地。靳嫂搀扶馨田躺床上,老夫人拿手帕替馨田拭泪,“我那贤德儿媳妇,婆婆多心对不住你,儿媳别往心里去,老身与儿媳妇赔个不是。”老夫人耐住性子宽慰儿媳,馨田一句话没听进去。
靳嫂同老夫人离开房门,屋里仍旧回荡着老夫人那番恶语,久久未能散去。馨田蒙头痛哭。桌上油灯变得不安起来,焰光四下浮动。一阵凉气溜过,灯光霎时止住颤动,屋里变得黑暗。一切安静下去,仿佛万物在夜幕包容下熟睡,安详而静穆。
翌日,天明。姝娴拎桶汤水叩门,倩歆慵懒地望门口瞅上一眼。姝娴道:“大少奶奶,起了吗?”倩歆不语,合着眼心里乱哄哄的,唉声叹气道:“纵然我起来又有何事可做,倒不如长眠不醒,再不必愁苦忧心,烦烦恼恼。”姝娴提心吊胆问了句:“大少奶奶,身体不舒服吗?”倩歆道:“门没落锁,进来吧。”姝娴推门进了门内,端盆换水。姝娴道:“大少奶奶,目下已经日上三竿该起床了。”倩歆抹把泪,不与她搭话。
姝娴劝王倩歆起来走动走动,兴许对身孕有好处。倩歆坐起来皱皱眉头,“只怕我没那好命。”姝娴道:“大少奶奶说笑了,你长得端庄俏丽,送子观音娘娘见了都欢喜,说不定还会赐给大少奶奶一对龙凤胎呢。”倩歆道:“我看你倒有那般福气。”姝娴道:“俺不过是个丫头,怎么可能生一儿半女。”倩歆道:“丫头不是女人吗,但凡女人和男人床笫之欢照样能生。”姝娴道:“奴才断然不敢做出有伤风化的事体,本本分分做好分内之事,不该想的事不去多想,不给大少奶奶添乱。”倩歆道:“嘴上说的比唱的好听,恐怕是个女人免不了情不自禁。”姝娴起誓道:“奴才一定不多想,更不会像淑燕姑娘那般失态,情愿一心一意侍奉大少奶奶。”倩歆道:“不许你说我家燕儿。哪个用你伺候,出去,我不想瞅见刘府男女。”
姝娴意识到说错话,觉得脸上热辣滚烫,像被抽了一巴掌,“大少奶奶,奴才失言,望乞大少奶奶宽恕。”倩歆道:“今后少教我瞧见你。”姝娴道:“大少奶奶,奴才错了。”倩歆道:“你没错,全是我的错。请你家老太太写份休书,把我王倩歆扫地出门。”姝娴道:“奴才不晓事惹大少奶奶不高兴。淑燕姑娘被迫离走,大少奶奶经受打击不小。无论如何,大少奶奶要为自家身子着想。”姝娴本不知她的事体,一番话无意间触痛倩歆疤痕。姝娴湿个脸帕替她擦脸,倩歆泪眼汪汪。
靳嫂提食盒来至大少奶奶房间送饭,却见倩歆床上躺着睡懒觉,“大少奶奶,还没起身?”倩歆不搭理靳嫂。靳嫂道:“大少奶奶起来吃口饭,待会儿老奴请个大夫与大少奶奶瞧瞧,是不是有喜了。”倩歆坐起身,“你才有喜。今儿邪乎,各个说些不正经的废话。”靳嫂道:“咳,咱这副老骨头怎会身怀六甲,即便真有爷们儿往身上灌露水,怕也不能够。”倩歆讽道:“世上女人哪有不会生的,年轻时,没经验,生一个够痛苦。越是活得岁数大的,便越能生。似你这般年纪竟比个二十来岁的大姑娘还能生,生娃子不就跟撒泡尿一般容易。”靳嫂被羞得无地自容,“大少奶奶抬举,恐怕老奴没那本事。大少奶奶趁热吃口饭吧。”倩歆道:“拿去你们的虚伪,今后用不着与我端茶送饭。”靳嫂道:“不食人间烟火岂不成了修仙。”姝娴道:“你这话说得不对,大少奶奶嘴上说不吃,其实心下想吃,不仅要吃,而且还要吃好。”倩歆道:“你倒生得伶俐,不至于蠢到饥不择食的田地。”靳嫂瞧她主仆二人一唱一和,甚感厌烦。姝娴道:“靳嫂听见了吧,大少奶奶吃不吃饭,不劳你费心多嘴。”靳嫂没趣地提脚走开。
倩歆胡乱吃几口,便不再进食。姝娴道:“大少奶奶多吃些。”倩歆道:“我饱了,你端下去吃饭。”姝娴收拾碗筷。倩歆道:“多谢你了。”姝娴道:“谢我什么呀,丫头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姝娴端碗拾筷装进食盒退出房门。
馨田坐在屋里发愣,桌上摆的早饭一口没动,昨儿之事仍在脑海翻腾。姝娴抬脚进门,拍馨田肩膀。馨田猛然站起,“原来是娴大姐姐,哪阵香风把你吹来,门也不敲,吓得人家心神不定。”姝娴道:“少奶奶,想什么呢,饭也不吃,有何愁事闷闷不乐?”馨田倒起苦水,声泪俱下,“你不知我这些日子怎么熬的,满肚子委屈无处诉。真想离开刘府,纵然在娘家守一辈子,也比待在刘府过日子要强许多。”姝娴道:“好端端的哭什么,有苦只管说来。”馨田拿手绢擦把泪,“嗳,整日思君挂父,又要小心言语,生怕人家说有不规矩。可倒好,偏偏因丢了本书,生出一场恶气。”姝娴道:“怎么回事?”馨田道:“就因书上一句‘宝剑伴君子,书香赠美人’,惹出了祸。”姝娴道:“不过是句平常话而已,何以惹祸?”馨田道:“偏老太太不这般认为,如查户籍似的盘问。我一五一十答话,老太太冷言冰语,骂小媳妇不守节操。”姝娴道:“谁都不想被人误解,但事体已然发生,应当平心静气面对,不应一味沉浸痛苦之中。为不值的小事体犯不着生气,想必李少奶奶心胸宽大,定能容人容事。”馨田道:“我尽早忘却烦恼,不再生嗔恨心便是。”
这面倩歆心烦意乱,索性作文章聊以解忧。笔墨在她手指间似乎有极大分量,倩歆隐感几分沉重,任思绪胡乱痴想,提笔蘸墨,记下《莫烦忧》一文:
一帘幽梦女思量,夜里偷泪断愁肠。
若为知己相思故,且看无恨痕似伤。
倩歆潸然泪下,焚烧笺纸,“去吧,永远的遗憾,却带不走愁人半点悲哀。”倩歆心绪惆怅,手扶椅子沉沉坐下,心想:“千千万万的人都死了,为什么我还活着?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仅为一日三餐、锦衣玉食而活?”倩歆怅然若失,心中无限凄凉。
多日下来,倩歆深感不快,整个人呆愣。姝娴同她说话,倩歆不过用眼神略略代表所要说的话。姝娴整日陪伴倩歆,不敢和她多说一句话。
靳嫂隔了好些日子没来请安,生怕大少奶奶不给好脸。出于主仆情分,日后利害关系,又不得不硬着头皮登门槛自讨没趣。靳嫂道:“大少奶奶近来安否?”倩歆面无颜色,“托你的福,勉强过得去。”靳嫂没话找话,“过年那会儿老奴拜读大少奶奶作的文章,觉得大少奶奶文采斐然,女人当中没几个能赶上大少奶奶。”倩歆道:“够了,不必说了,一看便知你逢人讨好,嘴里没见得有哪句是真话。出去,少扰我清静。”靳嫂道:“大少奶奶,甭把自个儿闷在屋里,去外边转转,走动走动,不也挺好吗,何必老闷在屋里。”倩歆道:“何消外人替我闲操心。”靳嫂面皮干笑,“大少奶奶道理懂得多,识大体,总该按规矩办事。大少奶奶已有多日不曾去给老爷老太太请安,是不是该去见礼?”倩歆不言语。姝娴插话:“此话说得不无道理,大少奶奶理当听劝。”倩歆道:“规矩我都晓得,不劳你费心指点。”
夜深了,院里十分静穆,家兴心下颇不宁静,这几日仍为淑燕被撵走一事感到愧疚,思前想后只觉对不住淑燕和大少奶奶。家兴坐立不安,熄灯出了房门。
倩歆和衣躺在床上,姝娴誊抄倩歆作的文章。房外叩门声响起,姝娴放下毛笔开门,“二少爷还没安歇。”家兴道:“我来拜望大少奶奶。”姝娴道:“二少爷请到屋里说话。”家兴进门四下张望一回。姝娴道:“奴才这就出去,省得碍眼。”说罢知趣地走开,顺手拽上房门。
家兴走近前来说话:“嫂子,还在生气?”倩歆瞥了家兴一眼,冷言冰语道:“刘家二少爷,你来作甚?我不想见你。”家兴脸色涨红,“嫂子切莫生气。”倩歆道:“出去!”家兴道:“嫂子有委屈冲我撒,哪怕骂一句也好,心头万万不要窝火。”倩歆泣道:“叫你出去,再不出去,我一头撞死给你看。”倩歆真就撞起墙来,家兴急忙拉住倩歆胳膊,“嫂子不可伤身,你越这般,我心底越难受。”说罢跪下,“兄弟对不住嫂子,大人不记小人过,伏望嫂子见谅。”倩歆心软下来,“你起来,一个大老爷们儿跪在地上算哪门子道理。倘或老太太知道了,定以为贱妾以大欺小。”倩歆泪水涟涟鞋子未穿下床拉起家兴,“跟个妇道人家似的,我不爱听人忏悔,你大可不必在我面前假装菩萨哭众生。”
家兴忽然记起宁艳,思忖:“与她说明玉佩来历,庶几她的心绪能变好些。”家兴将玉佩背后之事备细与倩歆说知。倩歆听后果然变得安静,“二少爷相信世间有真爱?”家兴道:“大爱无言,爱在呼吸之间。”倩歆道:“二少爷,明天这时候你愿过来陪我说会儿话吗?”家兴道:“只消嫂子不嫌厌烦,兄弟过来便是。”倩歆道:“天不早了,请二少爷回房安寝,明儿晚上记得来贱妾房中叙话。”
姝娴来至馨田住处耍闹,馨田见她来便感亲切,“忙什么呢,后半晌没见你个人影?”姝娴道:“一直不得闲陪着大少奶奶,怕日后来这边串门的机会少了。”馨田道:“这会儿咋有空来看我?”姝娴道:“二少爷找大少奶奶谈话,不想扰他们促膝长谈。”馨田道:“大少奶奶心情好些没有?”姝娴道:“不大好,不谈她了。你一个人闷不闷?”馨田道:“闷得不得了,天天闲着无事可做。”姝娴道:“做些针黹就不闷了。”馨田道:“今儿你来了不准走,夜里同寝说道闲话。”姝娴道:“使得。”灯一吹,屋里黑乎乎的。馨田道:“你只当进了爷们儿房间,自个儿乖乖除下衣裳上床暖衾被。”姝娴道:“俺不脱衣裳,省得叫你辱没名节。”馨田道:“不脱也得脱,脱还得脱。你来此如置身老虎洞,不听我的,一口吞了你。”馨田顺手在她身上抓挠痒痒,“你自家脱,还是要我帮你?”姝娴道:“丫头听话还不成嘛,少奶奶强迫良家女子干坏事。”
自从那晚家兴登门赔了不是,王倩歆第二天变了个模样,清晨起得早,脸上浮出久违的悦色。倩歆梳妆打扮后,拈笔蘸墨,铺纸作文,题写《良人愿》一文:
半晚相思意正浓,欲待风流不言中。
娇俏亲亲无人识,却上心头绵绵意。
风华佳人何处寻,桃李年华遇知音。
情趣深深如似胶,但得相见语不迟。
倩歆乱写一文,权当心中所思。倩歆从未杜撰过放怀文章,先时觉得那些文字庸俗浅薄,而今心中却有几分缠绵,不禁作了一篇。
姝娴过来请安,“大少奶奶,起得真早。好雅兴,都写上文章了!”倩歆道:“胡乱书写,称不得文章。”姝娴道:“可不可以拜读大作?”倩歆慌忙折起,“哪里该你看的。”姝娴道:“大少奶奶不让看,奴才怎敢偷觑。”倩歆眉头舒展洗把脸。姝娴端盆出去泼水,在院子里迎头与靳嫂碰面,“娴大姑娘早啊。大少奶奶梳妆打扮好没有?”姝娴道:“不打扮也比得上七仙女漂亮,自家瞅瞅不就清楚。”靳嫂道:“哟,平日没瞧出你长得俊,你才跟大少奶奶几天,便显脸子许多。”姝娴道:“老嫂子蛮会夸人,可惜咱没你说的那般姿容,天底下再好看的花见了老嫂子岂不自惭形秽。”靳嫂道:“瞧瞧,脸子不光中看,这张嘴甜得跟个蜜罐似的。”靳嫂本想讽她,不承想被她反讽一回,尴尬地撑着脸面一笑而过。姝娴道:“靳嫂,走路当心点,可甭绊着脚跌了跟头。”靳嫂暗骂:“不是个省油灯,死妮子等着吧,日后揪到你的小辫子,非要好好教训一顿不可,看你还敢目中无人!”
靳嫂敲门走进王倩歆房中,“大少奶奶安好!”倩歆道:“来此何干?”靳嫂道:“大少奶奶今儿气色不错,穿身白衣裙跟个花仙子差不多。”倩歆不愿理她,“你来到底何事?”靳嫂道:“老太太请你过去一块吃早饭,还说要大少奶奶陪着去观音庙进香,不教李馨田过去。”倩歆不快道:“知道了。”
晌午时分,倩歆陪老夫人前往庙院烧香祷祝,尽管心中老大不乐意,勉强堆出笑脸。山庙前,台阶甚多,倩歆顾不得赏景,累得香汗直流。庙里尼师不住夸赞大少奶奶貌美面善,是个心诚的良家女,赞叹老夫人长命百岁的福相。老夫人听后高兴索性多捐些香火钱,庙里师傅更是好话说个不停。
天刚黑,倩歆吃罢饭坐床上休息,白日可算累得不轻,两腿酸痛,姝娴为倩歆捶捏一回。姝娴见她面有倦意,“大少奶奶若要安歇,奴才就不扰大少奶奶清静。”倩歆道:“回吧,不必陪我。”姝娴道:“大少奶奶早点歇着。”
姝娴得空必去馨田房间溜达一趟,“李少奶奶,外边有花迎不迎?”馨田道:“屋里有香,你闻不闻?”姝娴道:“什么香,咱偏不爱闻。”馨田道:“再好的花,我也不采。”姝娴道:“你采得着吗?”馨田开门一把将她拉进屋里,“这下可算采着了,想跑也跑不成,你成我的人了。”姝娴道:“哎呀,瞧你这张没出息的小嘴,说话也不嫌臊。”馨田道:“今儿晚上你归我了,快些闩上房门,省得外人瞧见,闲言碎语。”姝娴道:“好吧,只当丫头卖与李少奶奶使唤。”馨田道:“我是丫头命,可不敢使唤娴大姐姐。”姝娴脱衣躺下,馨田摸她下身。姝娴道:“哎呀,手不老实又在乱摸,痒得人家心头好不舒服,往后可不敢再往你房间来了。”馨田道:“男人能摸,女人怎么摸不得?”姝娴道:“你啊,真是的,还不住手。”馨田道:“摸摸咋哩。”姝娴道:“女娘恁地轻薄。”馨田道:“嘿,怎么说话呢。人家怕你烦闷,陪你玩会儿罢了,说的话叫人听得寒心。”姝娴道:“李少奶奶生气了。”馨田打趣道:“莫非姑娘动了春心不成?”姝娴道:“好没趣,调戏良家妇女。”馨田道:“小娘子几时成了良家妇女,我居然都不知道。”姝娴道:“瞎说,贫嘴。”馨田道:“难道你还是个女身?”姝娴道:“当然啰,黄花大姑娘正是小女子。”
这面倩歆手拈诗笺纸借淡淡灯光瞅了一遍,撕碎笺纸撒落在床。倩歆收起纸片压枕下,盯着衾被上绣的一对鸳鸯,泪眼婆娑。倩歆无比安详,似等待佳人。房中一盆花孤零零开放,屋顶上散着暗淡月光。
敲门声打破房中寂静,一切似乎变得不安起来,远处传来阵阵犬吠声。倩歆不惊不慌问道:“谁在门外?”家兴道:“小弟特来拜望嫂子。”倩歆面露喜色,“就知你准会来看我,门没锁,二少爷请进。”家兴走进去将门虚掩,深施一礼,“小弟拜揖。”倩歆还礼已毕坐回床上,拿眼在家兴身上打量,“二少爷到贱妾身旁,近些说话。”家兴掇把圆凳坐到床边。
倩歆道:“婆婆今日带我去庙里拜佛,祈求送子娘娘赐我个孩儿,可我却不能……”家兴道:“嫂子还在为前事伤心?”倩歆道:“那已经成了我的心病,一辈子都不能忘怀。”家兴自责道:“千错万错,怪小弟不好,对不住嫂子。”倩歆抬手挡住他的嘴,“不许二少爷说这话,我不爱听。”家兴道:“怪我,不该说些令人伤心话语。”倩歆道:“感激二少爷恁般晚了还记挂着来看我。”倩歆情不自禁摸住家兴的手,发觉自己失态,忙缩回了手,脸颊滚烫。倩歆道:“失礼了,二少爷别放在心上。”家兴道:“嫂子玉手轻柔,与你的心一般温存。”
倩歆苦笑道:“女人的手本该天生温柔,然而拥有这双手儿又能做些什么,难道只为端碗拿箸而生?”家兴道:“可以书写天下锦绣文章,拥抱亲人,轻拂子女。两手能做得丰功伟绩,同样也能亲手毁灭一切,一思一行便成就不同结果。”倩歆对家兴的话着实敏感,“我可以生一儿半女吗?”家兴道:“只要有爱,就可接续香火后代。”倩歆道:“二少爷,你来告诉贱妾,情爱为何物?”
家兴解释道:“爱为灵魂栖息之所,有爱方能感知世间冷暖酸甜苦辣,子孙后代得以繁衍生息。”倩歆道:“二少爷得到过情爱吗?”家兴道:“爱并非挂在嘴边,而是埋藏心底。我曾得到过,却因没有珍惜枉成空。”倩歆伤感道:“像我这样的人可配得到爱?”家兴道:“嫂子当然不例外。”倩歆道:“二少爷在哄人,我知自己长得丑,没人怜爱。”倩歆泪水似断线珠子一般滚落下来。
家兴安慰道:“嫂子姿容姣美,乃是兄弟此生见过的殊色女娘。”倩歆道:“骗人,把俺当小孩儿家哄。贱妾毫无姿色,注定这辈子没个男人见怜。”家兴道:“何必恁般感伤,你是大少爷的人,大少爷心中必然装着嫂子,只是嘴上不说而已。”倩歆哭道:“事实并非如此,二少爷说的全是骗人话,大少爷根本不加怜惜,贱妾貌丑,白与了人都没人要,活着心好累。”
家兴竭力劝慰:“女人难免有时不趁意,倘或心绪不佳便觉得谁都不如。你是大少爷的结发妻子,大少爷怎会不待见嫂子?”倩歆道:“贱妾模样自个儿清楚,本就不配大少爷。”家兴道:“嫂子容颜娇俏,若我早些遇见,定被嫂子姿容倾倒。”倩歆道:“没人愿意真心待我,独守冷冷空房,不如早早完结此生,死了倒也是个清白女身。”
家兴终于明白她为何说这番抱怨话,心想:“原来大少奶奶的恩怨皆因大哥而起,难怪她与李馨田斗气,动不动便是脾气。大哥啊大哥,真不近人情冷暖。”家兴宽慰道:“或许大哥有难言苦衷。嫂子是大少爷的令正,大少爷断然不会辜负结发妻子,嫂子且把心放宽些。”倩歆哭道:“大少爷为何不休了我,何苦教人独守冷空房,不知几时才能熬到头,我活着心好累。”家兴道:“相信天不轻易负人,嫂子必定能得到女子应有的幸福,不过须暂且耐静。”
倩歆情绪渐渐稳定下来,热泪顺着脸庞滑落。二人沉默许久未说半句话。倩歆痴情地凝望家兴,“二少爷,说句实话,你看贱妾姿质如何?”家兴不敢正眼觑她,“嫂子秀色可餐,花容玉貌,哪里是人间娇艳,分明为天上下凡的仙女。”倩歆面露欣喜,“二少爷可有怜爱贱妾之意?”倩歆说话声音很低,羞得垂下粉面。家兴偷望她一眼,倩歆脸挂红晕,身上散出淡淡清香。
家兴恭敬答言:“不即不离,爱而敬之,敬而远之。”倩歆嗔道:“好一个不即不离,意在嫌弃贱妾丑陋。”家兴道:“嫂子为生人妇,小弟对嫂子只可敬爱,焉敢有非分之念。”倩歆道:“妾与大少爷只有夫妻之名,并无夫妻之实,婚姻早已不过名存实亡。我知你不喜欢,故意拿话揶揄。”家兴道:“嫂子长得恁般标致,谁人见了不爱。”倩歆道:“二少爷梦里见过我吗?”家兴只想赶紧回去,将她话语忘得一干二净。如果这般走了,又怕她伤心。嗫嚅道:“嫂子,我……”倩歆道:“不要叫我嫂子。”家兴道:“小弟岂可越礼。”倩歆道:“我不是你嫂子,有名有姓,姓王贱名倩歆,是个身子干净的姑娘。”家兴道:“小弟知姐姐身己清白,可你名义上已为刘家儿媳妇,大少爷明媒正娶的嫡妻。”倩歆道:“大少爷没碰过我,妾身只想找个人来疼爱,这对我而言竟恁样奢望,二少爷不会懂的。”家兴道:“小弟清楚嫂子心下苦楚,说出来并没错,凡事无须多想。”倩歆道:“说句真话,二少爷是否见怜?”家兴道:“长兄如父,长嫂如母,我与姐姐情同骨肉。”倩歆冷道:“看来贱妾并不值得二少爷动情。”家兴道:“多感姐姐错爱,惭愧,惭愧。”倩歆道:“我曾在梦里多次遇见二少爷,你知为何?”
家兴知她要说的话,假饶再待上片刻定要坏事,急忙站起身,“天色已晚,姐姐早早安歇,容小弟告退,明日再来拜望。”倩歆道:“该走的都走了,活在世上冷冷清清,我好孤独,活着的比死去的更难受,你永远不会明白。每一天生活在痛苦边缘,幸福与我无缘。刘家兴,你根本不是男人。”家兴闻言激动,不知哪儿来的胆子,鬼使神差一把将倩歆搂于怀中。
远处传来一阵犬吠之声,狂风过处,打落枝头上几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冷月昏黄忽然冒出点亮光。曲径通幽的小道上,靳嫂端盘点心往王倩歆房间走去,嘴上闲不住哼唱小曲,鸟雀似的,一副得意之态。
靳嫂边走边叨咕,“今儿大少奶奶可算赚足颜面,俺也跟着沾不少光彩。”靳嫂轻步走上檐廊台阶,却听见房里传出哭声。靳嫂思忖:“活见了鬼,白天好好的,晚上偷抹眼泪。我得瞅瞅咋回事,免得进去不讨好,反落得她来骂。”靳嫂小心翼翼挪动脚步挨到门口,俯身贴耳听屋内动静,似乎听见男子声息。靳嫂暗暗叫骂:“嘿,哪家小子好大胆儿,胆敢跑到大少奶奶房中干起偷鸡摸狗的勾当,忒不像话!”靳嫂捅破窗户纸朝里边窥探,看了清楚,不禁自语道:“天啊,如今的孩子咋恁般不懂规矩,由不得他们乱性胡来。”
靳嫂看不惯地走开,步子飞快,不小心被地面露出的半块砖头绊住脚,点心散落一地,盘子飞出手心摔成碎片。靳嫂一头栽倒在地,哎哟呻吟。气呼呼爬将起来,拍打衣裳灰土,满腹牢骚嘟囔:“不要脸,这年头啥怪事都有。”靳嫂抬脚狠踢那块绊脚的砖头,吐口唾沫,旧气添新气拿脚走开。
老夫人已经睡下,门前黑乎乎的。靳嫂本该睁只眼闭只眼,却又不懂息事宁人。靳嫂叩响房门。门里传出吵骂声:“哪个不知深浅的东西,深更半夜聒噪人?!”靳嫂道:“太太,是老奴,靳嫂。”老夫人压住怒火,“黑灯瞎火跑来干什么,打甚紧的事体非要半夜说语?”靳嫂道:“了不得,天大的事体得与太太说知就里。”老夫人分外憎恶,“有话快说,有屁快放。”靳嫂道:“这话外边说不得,若在门外说道岂不成了家丑外扬。”老夫人骂道:“呸,你个死婆子说哪门子晦气话,今儿我可是诚心拜佛,你说府里究竟有甚见不得人的事?”靳嫂道:“天大的丑事,只能搁在屋里说,把肉烂在锅里。”老夫人只得披上衣裳开了房门。
靳嫂道:“太太,出大事了。”老夫人道:“何事慌慌张张?”靳嫂道:“二少爷不长进,唉,老奴都不知该如何开口。”老夫人道:“与你家二少爷有何干系?”靳嫂道:“二少爷与大少奶奶勾搭成奸。”老夫人给靳嫂个大嘴巴,“家兴哪里得罪了你,你敢造谣生事,究竟是何居心?”靳嫂两眼冒金星,抬手揉脸,“太太甭动怒,老奴如实禀知,岂敢造次。方才我去大少奶奶房间送点心,原来二少爷也在那边。”老夫人道:“大晚上的,大老爷们儿跑女人房间作甚?”靳嫂来了劲头,“除了钻穴逾墙,还能干啥。”老夫人道:“给他十个胆,他也不敢,休要胡说八道。”靳嫂道:“太太不知内情,二少爷搂抱大少奶奶,大少奶奶哭哭啼啼。”老夫人呵斥道:“纯属放屁,滚!”靳嫂道:“太太若不信,可去瞅瞅。”老夫人半信半疑,“靳嫂,你可仔细言语,再敢胡言乱语,必然家法伺候。”靳嫂道:“老奴岂敢无事生非,不过据实陈述而已。”
二人搂抱,倩歆遍体酥软,心中已是十分动兴。倩歆道:“你敢不敢亲我?”家兴不忍地推开倩歆,“此举有伤风化。”倩歆拿话激将,“刘家兴,你并非不敢,贱妾怀疑你根本不是男人,做不得男女之事。”家兴额头直冒虚汗,傻傻望着倩歆。倩歆道:“我眼下只属于二少爷,唯有二少爷才能填补贱妾满心虚空欲望。”千不合万不合,家兴原不该夜晚独自一人来妇人房中,毕竟年轻,禁不住诱惑,脑子一热,什么礼法家规全抛一旁,紧紧抱住倩歆,喘着粗气。
靳嫂挑灯笼紧随老夫人疾步行至大少奶奶房门口。靳嫂低声道:“太太,我先看看二少爷还在不在里边。”靳嫂蹑手蹑脚走到窗前靠着窟窿缝窥视,惊得张大嘴巴,回过身来低声耳语:“二少爷和大少奶奶黏糊到一块了。”老夫人怒不可遏,“岂有此理,气杀人也!”
门子咣当一声敞开,二人惊恐万状。老夫人进屋横眉怒目训斥二人:“畜生,竟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小子调戏你,你由性不守贞节!”老夫人切齿痛恨气得岔气,靳嫂急忙替老夫人抚胸顺气。家兴面如土色,跪倒在地,听凭发落。老夫人朝家兴身上狠踢两脚,“小子,你把圣贤书念到哪儿去了,书上有没有教你不守规矩?今儿我便将你做的好事告诉老爷,老爷打你半死,只怪你咎由自取。自作孽不可活,有你罪受。王倩歆,你还有脸哭,我若是你早就一根绳子挂脖上。别忘了你已嫁人,好好为自家夫主操守贞节。”
靳嫂同老夫人走出房门,屋内霹雳般训斥声顿时消泯。倩歆低声饮泣。家兴脸上堆满愧疚,陷入沉思。家兴恨自己不该胡来,又有几分恨眼前的女人,心想:“女人总是多情的,我不能恨她,不能,我有什么资格怪她?”倩歆一句话打乱家兴沉思:“我对不住二少爷,都怪贱妾没分寸,害苦了二少爷。倘若二少爷害怕受责,尽管说出是贱妾挑引了你,要罚罚我。”家兴头垂得很低,沉沉地再也抬不起来。
门外进来四个家人,将家兴抬走。倩歆望望漆黑的门口,短暂幸福与落寞悲苦交替,“作孽,我到底在做什么蠢事?”倩歆把头藏在衾被里痛哭,心几乎要碎了。
祠堂里,刘忠义恼怒地踱来步去,靳殆成站一旁垂手侍立。刘忠义怒斥靳殆成,靳殆成慌忙跪身听训,“老爷息怒,二少爷并非不懂规矩,必定有人造谣污蔑二少爷清白,望乞老爷明鉴。”刘忠义道:“家兴犯错,你难逃责任。说说你怎么陪二少爷读书的,不看好二少爷,倒由着主子胡来,可巧你家二少爷惹出乱子,你却替他假话支吾,该当何罪?”靳殆成道:“老爷,奴才该死,往后尽心看好二少爷。”刘忠义怒斥道:“不把二少爷往好路上领,偏往邪路上带,你个狗奴才死不足惜。”
四人抬着家兴进入祠堂,家兴魂不附体地跪地服罪。刘忠义愤然作色,火冒三丈斥责家兴:“不稂不莠,五经扫地,丢尽刘家祖宗颜面!你干了什么见不得祖宗的勾当,当着祖宗一五一十说来!”家兴低头不语。刘忠义怒道:“会不会说话?”家兴无动于衷,刘忠义拿起案桌上的鸡毛掸子责打家兴,他人见老爷火气正盛,无人敢劝。管家至祠堂为其求情,“老爷,二少爷还是个孩子,有错还须管教才对,何必动用家法?”刘忠义斥责道:“身为读书人,毫无本分,不安分读书,倒学会男盗女娼,简直丢尽读书人的脸面,败坏刘家门楣!越学越不知廉耻,戏弄个丫头倒不说你什么,这亦是自古以来常有之事。而今你厚脸皮胆敢戏弄长嫂,老爷冤枉你没有?”家兴惭愧低头不语。刘忠义扔掉手中的鸡毛掸子,“难道老爷冤枉你不成,你不说话是何意思?”家兴面红耳赤,愈加羞愧。刘忠义道:“打女人主张无非奸淫之徒。来人,将他主仆二人家法伺候,一并打死算了,今儿只当清理门户,肃整门风。”
行家规的仆人操起家法棍棒,应老爷旨意,重打二人。靳殆成挨不住疼痛哭喊讨饶。家兴脸色惨白,额头直冒冷汗。刘忠义骂道:“平日里不看好少爷,今日主子犯错讨打,你才晓得什么叫疼。往日你干甚吃的,看你日后长不长记性。打,狠狠打!”
房里灯火明亮,倩歆哭闹不止,寻死觅活,亏有靳嫂寸步不离看守。倩歆心下清楚定是靳嫂泄露底细,除了她,旁人没恁多事。倩歆恨不得打烂靳嫂的臭嘴,可自家办的事够没体面,有何缘由再去教训府里仆人,纵然有气只得硬往肚里咽。
祠堂,家兴疼晕过去。刘忠义气得咳嗽一阵,拿手帕捂住嘴,见有血迹,不安地收起来,勉强消去胸中怒火,“姑且饶恕你一回,再有下次,绝不轻饶。”刘忠义咳嗽着出了祠堂。黄理命人抬起家兴送去书房养息,又请医调治,“你们且听好了,家丑不准外扬,哪个敢在外边乱嚼舌根,一律家法处置。”
次日清晨,姝娴过来与王倩歆问安,靳嫂坐在椅子上打盹,姝娴敲门声扰醒靳嫂。靳嫂开了房门,二话不说抬手便打姝娴一个漏掌风。姝娴不知情由,气得直掉泪,“你个老虔婆凭甚无缘无故打人?”靳嫂横眉怒目瞪着姝娴,“昨儿晚上掖哪儿去了?”姝娴道:“我是人,不是畜生,用不着掖着藏着。”二人说话声聒醒倩歆,倩歆侧身瞅她们斗嘴。靳嫂道:“还不老实交代,昨夜上哪儿去了?”姝娴道:“我去哪里与你何干,岂不闻狗拿耗子多管闲事。”靳嫂道:“你不好生看守大少奶奶,究竟跑哪儿浪去,找你半晌没见个人影,要你顶个屁用。”姝娴道:“大少奶奶根本用不着丫头看护。”靳嫂动手再扇她个嘴巴,“大少奶奶昨夜悬梁险些丢命,若非老身看得紧,眼下你已披麻戴孝了。”
倩歆此时对靳嫂话语极其憎恶,“出去,少教我看见你。”靳嫂道:“老奴替大少奶奶训教丫头,不承想扰了大少奶歇息。”倩歆道:“出去。”靳嫂识趣地出了房门。
倩歆坐床上心神不安地与姝娴打听备细,“你家二少爷目下若何?”姝娴道:“大少奶奶,奴才不知情。”倩歆道:“昨晚二少爷被人抬去祠堂,你说他眼下会成什么模样?”姝娴道:“大少奶奶夜里做噩梦了吗?”倩歆情绪格外激动,“二少爷被打得动弹不得,你说是吗?”姝娴道:“奴才实在不知。”倩歆道:“二少爷昨儿晚上与我相会,后来老太太过来打了二少爷,目今不知二少爷好歹。”姝娴埋怨道:“二少爷真是的,大晚上的不该到大少奶奶房里走动,老爷怎会轻饶二少爷。”倩歆道:“我对不住二少爷,害他受罚。丫头,你去书房探风,快去快回。”姝娴道:“大少奶奶善良,二少爷辱没奶奶名节,你不怨恨,反对二少爷关切,真真苦了大少奶奶的心。我去探视二少爷,大少奶奶无须过忧。”
老夫人来至老爷房间谈论家兴一事。老夫人面露几分不满,“家兴这孩子好不争气,调戏哪个丫头不成,偏偏戏弄长嫂,伤风败俗。家琦倘然知晓,脸面往哪儿搁。嗳,孩子越大越难管。老爷眼光不好,挑个不守妇道的儿媳妇,真就应了一句话:‘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刘忠义道:“依夫人之见,是我选错了儿媳妇不成?”老夫人道:“老爷自家嘴里说出来,反倒问咱。”刘忠义道:“人家姑娘大户出身,家教良好,是个知书达理守规矩的妇人。怪只怪家兴鬼迷心窍,深更半夜跑去女人房间鬼混。”老夫人道:“昨晚我气糊涂了,老爷如何惩治家兴?”刘忠义道:“除了家法伺候,还能怎样?”老夫人念叨:“阿弥陀佛,苦也!”刘忠义道:“家门不幸,出这般败坏伦常的逆子。”老夫人道:“我看此事未必全怪家兴,妇人家水性空房寂寞不守贞节,有人招惹,她何不叫喊,却由人播弄。”刘忠义道:“她一介女流之辈怎好意思扯开嗓门弄出是非,传出去岂不丢人败德。”老夫人道:“分明王倩歆不守妇道,心存儿女私情。就算她有不轨失身于家兴,总比失身外人强上百倍,倒也算肥水不流外人田。”刘忠义道:“说这话好不中听,今后休再提起令人作呕。”
姝娴忙里偷闲找馨田叙话。馨田道:“哟,什么风把娴大姐姐吹来?”姝娴道:“李少奶奶听说了吗,二少爷被老爷打了。”馨田道:“何故挨打?”姝娴道:“二少爷昨儿夜里调戏大少奶奶,教人告发,老爷动用家规严惩二少爷。”馨田道:“你确信有此事?”姝娴道:“大少奶奶亲口同我说的,这种事岂能乱语。”
姝娴与馨田一同去了书房,家兴趴在床上,靳殆成蹲床边打瞌睡。馨田拍拍靳殆成的肩膀,靳殆成站起身,“小人给李少奶奶请安。”馨田低声问道:“我来看望二少爷,二少爷现在如何?”靳殆成道:“惨不忍睹,少则挨打四十板子,小人跟着吃了不少罪。”
馨田望着家兴忍不住抽噎起来,哭声扰醒家兴。馨田问道:“二少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能对我说说吗?”家兴沉默无语。馨田安慰道:“我知二少爷受了委屈,他们说你待大少奶奶无礼,我不信那些传言。二少爷好好将养,过去了,何消多想。”姝娴道:“依我看不定是二少爷起了色心,才生出一段风流孽债。”馨田道:“休得胡言,你不配说二少爷的不是。”姝娴道:“李少奶奶说得对,我一个下人没资格多管闲事。”馨田道:“大少奶奶什么人,谁不清楚,何必偏她说话。”姝娴道:“那你就向着二少爷。”说罢,姝娴负气地走了。
家兴手扶床帮吃力地侧坐。馨田道:“二少爷要做什么?”家兴道:“写几个字。”馨田搀扶家兴下了床榻,挨至书桌。馨田磨墨,铺平笺纸。家兴提笔醮墨书写《戒欲》一文:
纵身糜烂为何过,一朝淫念多横祸。
自知歹意身名败,缘何又起是非心。
靳嫂是个闲不住的人,凡事少不了她掺和。为了遮掩家丑不被外扬,靳嫂绞尽脑汁出谋划策。靳嫂道:“太太,事体既已发生,应当堵住下人嘴巴才好,免得哪张嘴巴不紧,七嘴八舌传扬出去,倒落得人家耻笑。”老夫人道:“此事有失计较,众人皆知,人多嘴杂,怎个堵法,你有何良谋?”靳嫂道:“俗话说得好,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府里上上下下各赏几个铜板,家人得了好处,断然不会乱嚼舌头根子。”老夫人道:“与管家传话,教他把事体办得干净利落。”靳嫂道:“你老放心,这事保管办圆满。太太,有件事儿不知当讲不当讲?”老夫人道:“甚事直说无妨。”靳嫂道:“此事和一个人脱不了干系。”老夫人道:“哪个?”靳嫂道:“大少奶奶房里的丫头,姝娴。”老夫人道:“有甚瓜葛?”靳嫂道:“她若看紧大少奶奶,怎会生出这般天大丑闻。不如教训她一顿,好教她长个记性。从今往后命她每天晚上在大少奶奶屋里打铺看守闺门,大少爷几时回来,再免去对她的安排。”老夫人道:“言之有理,待会儿叫她过来。你家大少奶奶昨夜闹腾没有?”靳嫂道:“折腾得不轻,要死要活,闹着自杀,险些丢命,亏老奴紧守一宿,要不可真坏事。”老夫人道:“她有悔改之心就好,总算知道要脸面。”
午后,靳嫂带姝娴到老夫人住处,姝娴磕头请安。老夫人道:“可知为何唤你过来?”姝娴摇头,“奴才不知。”老夫人递个眼色,靳嫂脱了鞋子攥在手中打姝娴的脸。姝娴硬憋住眼泪,“奴才该死,请太太处分。”靳嫂操起棍棒将姝娴好一顿毒打。棍棒过后,老夫人厉声责问:“知不知错在哪里?”姝娴道:“奴才对大少奶奶照看不周,没用心伺候大少奶奶。”老夫人道:“打今儿起,须得寸步不离守在大少奶奶身边,听见没有?”姝娴道:“定当牢记太太吩咐,日后绝不敢再犯错。”
倩歆见姝娴哭丧脸回来,问道:“丫头,何故哭泣?”姝娴拭干眼泪,“适才听老太太训话,一时想起来觉得愧对大少奶奶,心感愧疚。今后奴才不离左右照看大少奶奶,晚间在奶奶屋里打铺,大少奶奶会不会厌烦?”倩歆道:“不消你来管顾。”姝娴道:“老太太尊意,奴婢岂敢不依遵。”倩歆道:“老太太派你来监视我一举一动。”姝娴道:“大少奶奶不愿意,丫头没法交差,只能被赶出刘府。”倩歆眼圈湿润,叹口气,“也罢,不难为你。我想去探望二少爷,你可愿意与我同去?”姝娴道:“奴才愿陪大少奶奶走一趟,不过要速去速回,以免老太太看见生事。”
家兴房中来个名唤彩璧的丫头伺候,刘老爷特意派她服侍家兴一段时日。彩璧面皮生得白净,一副妖媚姿容。姝娴道:“哪里的香气,闻了能熏倒人。”彩璧道:“大少奶奶过来了。”倩歆道:“二少爷伤得重不重?”彩璧漠不关心,“大老爷们儿家皮糙肉厚,不过挨几下板子,并无大碍。”倩歆道:“你俩出去玩会儿,我与二少爷单独说几句话。”彩璧道:“我们出去,不扰大少奶奶说私房话。”
倩歆坐床沿挨近家兴,家兴瞅倩歆一眼侧身面朝里边。倩歆深情凝视家兴,“二少爷,疼得厉害吗?”家兴默不作声。倩歆道:“贱妾看看二少爷伤势如何。”家兴仍旧不说话。倩歆道:“二少爷不必难为情。”家兴转过脸来,“我有几句话送与嫂子。”家兴掏出叠好的纸张递与倩歆,倩歆欣喜接过装身上,“不着急一时看,待俺回去细读,妾懂二少爷心意。”冷不防真就被她掀开薄衾,倩歆见他身后被打得青紫肿胀,哽咽道:“二少爷,怪我不好,害你受罚。等你好了,贱妾把身子补偿二少爷。”
彩璧与姝娴蹲在花坛一旁说笑,靳嫂随同老夫人往家兴书房走来,二人全没瞧见。老夫人上前各踢一脚。彩璧叫骂道:“哎呀,哪个没脸子的胆敢踢姑奶奶?!”彩璧转头见是老夫人,吓得魂飞魄散,赶紧跪地磕头讨饶:“太太饶命,不知你老人家赏我一脚,奴才该死。”姝娴道:“太太菩萨心肠大发慈悲,念她有口无心,饶她一回吧。”老夫人道:“闭嘴,不准替她求情。靳嫂教教贱人规矩。”靳嫂揪住彩璧的头发,狠打她的脸。彩璧忍泪讨饶道:“奴才知错,太太饶命,日后好修口德。”老夫人道:“怕你不长记性,口无遮拦拨弄是非,须教你长点规矩。娴丫头,教你守在大少奶奶身边,因何跑这边闲逛,你家大少奶奶人呢?”姝娴道:“在二少爷屋里。”老夫人道:“猜她不是个正经妇人,不守规矩,真丢女人脸面。”
老夫人怒气冲冲进了书房,不留情面训教王倩歆。倩歆跪地听训。靳嫂劝道:“太太消消气。”老夫人道:“你不嫌丢人,老身还替你丢脸。他不扰你便罢,谅他以后再没那个胆子。他学好,你反而不甘心,倒由性引诱他胡为。”倩歆冲撞道:“我丢刘家的人,败你们刘家的德,我下贱成不成?”家兴一眼没看,侧身躺着暗自流泪。老夫人被倩歆话语噎得不轻,一时气不顺,伸出的手软下来。靳嫂道:“我说大少奶奶,你就甭火上浇油了。太太正在气头上,犟两句过过嘴瘾值什么。大少奶奶诚心赔个不是,太太不会怪你不懂事。”老夫人恼羞成怒,“王倩歆,你好自为之,滚回屋里去,从今往后不准踏出房门半步。娴丫头,你听着,倘或看不好大少奶奶,唯你是问。”姝娴道:“奴才谨遵教诲。”
老夫人又恶骂彩璧:“照顾好二少爷,伺候不周扒你一层皮配畜生。”靳嫂同老夫人出了房门。姝娴扶起倩歆,“大少奶奶,家去吧。”倩歆瞅家兴一眼,失落地离开书房。
彩璧深知家兴底细,家兴是个没脾气的人。彩璧便把心头窝火怒气撒在家兴身上,肆无忌惮乱说:“二少爷,胆子忒肥,大少奶奶恁般辣子都敢碰,倒不怕被她辣着。成过亲的妇人身子不干净,二少爷犯傻也不知找个干净姑娘犒劳自个儿。”家兴听她说话甚感恶心,“走开,少烦我。”彩璧道:“想害我呀,二少爷。我不在这儿伺候你,老爷老太太知悉,非打断奴家一双腿脚不可。你对女孩家真狠心,好没良心,气死人也。”
倩歆回房掏出家兴给的那张纸,展开笺纸看完文字,丢开纸趴桌上痛哭一回。姝娴捡起纸张撕碎,“大少奶奶,只当噩梦一场吧。”
天黑时分,彩璧心怀鬼胎,神神秘秘倒杯茶水,“二少爷晚饭没吃,水总该喝口。”家兴道:“我不渴。”彩璧道:“哼,不喝算了,反正我不求你。夜里渴了叫人与你端茶倒水,我可不伺候。”家兴道:“哪敢烦劳姑娘,姑娘稳便,到自家屋里歇着去吧。”彩璧道:“亏我对你关心,你倒不领情,分明一片好心喂了狗彘。催俺回去岂不等于害我,你不喝,人家一头跳进茶杯里淹死算了,到时别人说道闲话,可怨不着咱。”家兴道:“少胡闹,端来给我喝。”彩璧扶家兴坐起,端茶杯喂水,“二少爷趁热多喝点。”家兴喝完茶水迷迷糊糊躺下,彩璧叫唤几声,家兴毫无反应。彩璧心想:“睡得跟头死猪一般,姑奶奶去外边溜达一圈,回来收拾你。”彩璧鬼鬼祟祟出门兜个圈子,趁夜深人静熄灯灭火,偷偷躺在家兴床上,脱去衣裳,干起了风流勾当。
姝娴在地上安顿铺盖,倩歆坐床上发呆。姝娴道:“大少奶奶,该熄灯安歇了。”倩歆道:“你当真这么睡?”姝娴道:“是啊。”倩歆道:“卷铺盖回房睡去。”姝娴道:“老太太业已吩咐,奴才不敢违命。”倩歆道:“你恼不恼老太太?”姝娴道:“老太太就是奴才的衣食父母,恭敬还来不及呢。”倩歆道:“你恨二少爷不恨?”姝娴顺嘴说道:“二少爷薄情寡义,分明是个伪君子,情殊可恨。”倩歆道:“冲你能说出句知心话,往后不必睡地铺。上床与我挤一块睡,我不嫌你脏。”姝娴多少有些惊讶,不期平日待人冷冰冰的王倩歆居然懂得体贴人。姝娴不觉喜上眉梢,“大少奶奶怜贫惜弱,悲天悯人,堪称女菩萨,这辈子能伺候大少奶奶,实为丫头前世修来的造化。”
人无事不相聚,有事常碰头。若旁人对自家有利,便会时常惦记。张府仆人郦洪颖不知从何处探听到刘家兴挨打一事,幸灾乐祸地禀知张永凛:“老爷,刘府有个好笑新闻。”张永凛道:“什么稀罕事,说来听听。”郦洪颖道:“实属荒诞无稽,刘家二少爷与他家嫂嫂做下苟合之事,闻得他家嫂嫂姿容姣美,难怪二少爷起了色心。偏偏二少爷也有那个胆量,引逗长嫂。”张永凛道:“你小子不是什么好东西,快说正经事。”郦洪颖道:“老爷,念在咱们主仆一场,求老爷大发善心将莲蕤丫头赏与奴才,俺俩日后好孝敬老爷。”张永凛道:“在府里莲蕤丫头年纪最小,芳容娇姿堪比你家四奶奶。我本想留她两年,奶子大了,与她个名分,做你们五奶奶。嘿,你这畜生倒打起她的主意。”郦洪颖闻听此言负罪地抽自己大嘴巴,“奴才该死,有眼无珠,不识老爷早已对她有意。老爷只当奴才放屁,大人不记小人过。”张永凛道:“你小子屁股一撅,就知你拉不出什么好屎来。”郦洪颖道:“那二少爷调戏长嫂后事可没完,听说刘家老爷打他半死,至少一个月下不来床。”张永凛道:“恁样家丑岂不人人尽知,脸丢大了。待过些时日,我好去刘府探望人家少爷。”
房中四位夫人玩牌,二夫人笑逐颜开,“今儿时来运转,大姐呀你看妹子稀里糊涂赢了一局,又要大姐坏钞。”小媳妇頠妍当晚时运不佳,输尽银两,嫉妒地望着二夫人得意神态。程眷妨脸上布满晦气,“二妹手气果然不赖,你占了块风水宝地。今儿晚上姊妹们的银子可都被你吞进肚里,小心吞多了再压出个金娃娃来。”
二夫人道:“咳,三十五六岁的老女人,老爷哪会正眼看我,说句没脸的话,老爷已有四五个年头没进我房间同衾共枕。”程眷妨道:“呸,好不识羞耻,这种臊话亏你说得出口,真是个没脸货。”
三夫人和四夫人掩嘴偷笑。程眷妨道:“你们笑什么,论起周公之礼,老爷倒不曾亏待你俩。还是老三有福气,生两个儿子,不枉白来世上一遭。”
三夫人道:“瞧大奶奶说的,我本不想生,可肚子偏偏耍坏,明知生一个痛苦,何苦生两个。如今老爷只中意四妹一人,指不定哪天四妹肚子一大,老爷更是另眼相看。”
頠妍心下很不痛快,冷笑道:“老爷哪里偏爱我,若真偏心,妾身肚子不至于这般小,三奶奶尽说些损人不讨好的话语。”
程眷妨道:“四妹生气了,当姐姐的自然盼着妹妹好。你肚子不争气,跟个大姑娘家似的,姐姐干替你着急。”
二夫人道:“大姐,咱不谈这些了,免得四妹伤心。你老扔点小钱换乐子,何乐不为?”程眷妨道:“不就几块铜板,断然不会少你一分。”程眷妨取银子递与二太太。
二夫人道:“大姐人好,输钱从不赖账。往后妹子赶集见着好东西,拣些好的买来孝敬大姐,这钱不过是妹子先替大姐暂时保管一阵子。”程眷妨道:“人家输了银子,你倒把人哄得穷开心。”二夫人道:“三妹,该你破费了。”三夫人道:“给你钱。”二夫人对頠妍道:“四妹,可有银子打牌?”頠妍输光银两,潸然泪下。二夫人道:“妹妹哭什么,是不是没银子,拿不出钱觉得落面子难为情?咳,不就几块破铜板,老姐不找你要便是。”这么一说倒令頠妍哭得益发来劲。
程眷妨道:“四妹别哭,大姐知你银子输干净,还不上她,我先替你垫上。二奶奶,给你银两。”二夫人道:“算了,咱不要了,大姐留着,只当妹子孝敬大姐的。”
頠妍抹净眼泪,“金簪子给你,俺才不想欠人情。反正日后我也不想玩牌了,劳财费神,好没意思。倒不如省些银两买点胭脂水粉,也不必张口闭口向老爷讨要银子。”程眷妨道:“瞧瞧,这个没良心的傻妹子,好心帮她,不落人情,反被她说个不好。”
頠妍小家子气惹得大家不欢而散,頠妍回至房中越想越气,满腹牢骚,“老不死的娘儿们,凭啥说你家姑奶奶,不瞅瞅自个儿那张老脸,有脸来倚老卖老。没良心的老头子,为得百十两银子便将我打发到张家。哼,姑奶奶可不是个省油的灯。莲蕤丫头痞子一个,见她如见刺,拉她过来出出心头恶气。”
頠妍去婢女房带来莲蕤,莲蕤到四奶奶屋里胆怯跪下,大气不敢喘,浑身直打哆嗦。頠妍迁怒于人,损阴丧德变着法子戏弄丫头,“知不知道为何唤你过来?”莲蕤道:“回四奶奶的话,奴才不知。”頠妍道:“竟敢说不晓得,掌脸十下,轻一下饶不了你。”莲蕤左右开弓自打脸颊。
頠妍道:“呵,打得挺快,比撒尿还急,姑奶奶没看过瘾。呸,你个小贱货是不是想气死姑奶奶?”莲蕤道:“四奶奶,奴才不敢。”頠妍耍起无赖,“你们张家没个好东西,小贱人你以前害我丢脸,今儿个害我输光银子,害我独守空房……”莲蕤道:“我有错,害苦了四奶奶,奴婢该死,不该惹四奶奶生气,四奶奶见俺不顺心,把奴才赶出去也成。”頠妍道:“一早就想拔掉你这个肉中刺,眼中钉,没你,我倒活得自在。”頠妍命她洗把脸,“去,床上脱光衣裳。”莲蕤唯命是从,上床脱了衣裳,满脸泪水不住地流。頠妍插上门闩,怒形于色,“不许哭,再哭拿刀坏你面皮。”頠妍熄灭灯火,上床猥亵莲蕤。
次日天明,頠妍醒来,见莲蕤面朝她跪在地上,不禁怒从心头起,切齿咬牙穿了衣裳。莲蕤浑身战栗,跪都跪不住,泪如雨下。頠妍一脚踢倒莲蕤,揪住莲蕤耳朵,张口破骂:“你是不是傻子,大侵早晦气姑奶奶,跪死人啊。”
莲蕤哭道:“丫头对不住四奶奶,玷辱奶奶清白之躯,外人知晓风声,四奶奶名节不保。四奶奶吊死奴才也不怨,俺不配活着。”莲蕤直感女人的污辱胜似男人,甚至愈加可耻。
頠妍骂道:“好啊,你个死丫头胆敢指桑骂槐,打死你都不解恨。算了,今儿姑奶奶高兴不跟你见识。打今儿起你是我房里人,尽心伺候姑奶奶,亏待不了你。我可告诉你,嘴巴闭紧点,倘若传扬出去谁也甭想活命,少不得要扒你的皮,剁你的肉喂狗,明白吗?”
莲蕤唯唯诺诺应承:“奴才清楚,从今往后丫头只听四奶奶一人的话。”
一日,张永凛捎些轻鲜礼物来至解念娇处看望娘俩。张永凛道:“近来听说一件有关刘家二少爷的新闻。”径涯道:“老爷不妨言明,愿闻其详。”张永凛道:“刘府二少爷调戏自家长嫂,刘老爷将二少爷重罚,此事已有多日。你与二少爷曾为同窗,关系甚好,我想你有必要劝说刘少爷,教他当以学业为重,切勿贪恋女色自毁前程。”径涯道:“据孩儿所知,刘少爷品行端正,背后定有人造谣中伤。”张永凛道:“刘府二少爷调戏嫂嫂未必是真,但他受罚未必有假。或许皆因二少爷被打,人多口杂少不得编造一出谣言。”径涯说:“此刻已无心思学书,趁此空闲前去探望同窗。”张永凛道:“如此甚好,你我同去刘府。”解念娇送他父子二人出门,转身回房点燃一炷香插进香炉。
张永凛拜谒刘老爷,不免虚情假意寒暄一番,刘忠义耐住性子接见张永凛,随意闲谈。
靳殆成来至家兴书房通报:“二少爷,瞧瞧谁来家里看望。”家兴起身叙礼,“哪阵香风把尊兄吹来,殆成快去提壶热茶。”靳殆成出门提茶水。
径涯道:“二少爷一向可好,可知愚兄今日为何登门造访?”家兴道:“想必谈论文章而来。”径涯道:“不单为讨教学问,贤弟近来身体安好?”家兴道:“这不身子康健。”径涯道:“身上果真没伤?”家兴道:“身无半点疼痛。”径涯道:“只怕贤弟身无病痛,心下有疾。”家兴道:“你我又不研习医学,谈论这些则甚?”径涯道:“做人若不修身养性,即便学富五车毫无益处。”家兴道:“径涯兄话语未免唐突。”径涯道:“多日不见,二少爷令人刮目相看,连愚兄都不认得你了。”家兴道:“此话何意,教人好不明白,不才请教一二。”径涯道:“其心不静,试问如何安心学书?”家兴道:“小弟怎般不静?”径涯旁敲侧击,“大少奶奶原为长嫂,俗话说长嫂如母,怎可待她不敬?”家兴脸色突变,“够了,不必说了,你今日过来成心揭短。”径涯道:“没做伤天害理之事,何必心虚,莫非传言二少爷挑逗嫂嫂一事当真?”家兴积羞成怒动起手来。
靳殆成进门见家兴与人争执,劝又劝不开,连忙跑去老爷房间禀知。靳殆成道:“老爷,二少爷与张家少爷话不投机起争执。”刘忠义登时恼火,“不好生招待客人,反倒怠慢,成何体统!”张永凛道:“刘老爷不必动怒,年轻人火气盛,一言不合红脸自是常事。”
张永凛陪刘忠义直奔家兴书房。刘忠义喝止道:“畜生,不得无礼!”家兴见老爷过来方才消停。刘忠义道:“奴才与人家少爷赔罪。”家兴道:“老爷,孩儿没错。”刘忠义道:“大胆,竟敢不听话。滚出去,休教我看见你这不肖东西。”家兴道:“老爷,此地是我的书房,该走的应当是房中不相干之人。”刘忠义出手打家兴,张永凛赶忙拦住,劝刘忠义回房。待他父子二人走后,刘忠义命人回敬张府一份礼物。
靳嫂端盘果子为倩歆送去尝鲜。倩歆在房中跪拜观音神像,姝娴一旁陪跪。靳嫂叫声大少奶奶,倩歆根本不搭理,姝娴说句话,靳嫂方敢进门。靳嫂道:“大少奶奶虔诚拜佛定能感天动地,神灵保佑大少奶奶早添贵子。”姝娴道:“莫要则声,触动神灵可不好,大少奶奶每天要跪一炷香。”靳嫂暗骂:“小贱货,若非老娘抬举,你哪有资格来伺候大少奶奶。”
一炷香燃完,姝娴扶起倩歆。倩歆坐椅上,拿书遮脸。姝娴收拾罢跪垫,跪下身子替倩歆捶腿。靳嫂道:“老奴一点心意孝敬大少奶奶,请大少奶奶尝尝时新果子。”倩歆道:“拿去,我可没银子赏你。”靳嫂道:“这话说得见外,大少奶奶可曾听到府上新闻?”姝娴道:“明知大少奶奶不出门,怎会听到门外风吹草动。”靳嫂道:“今儿个二少爷动手打人,可把老爷气得不轻。”倩歆道:“与我何干,少说些没用的废话。”靳嫂道:“大少奶奶不爱听,只当老奴没说。”倩歆道:“还有事吗?”靳嫂道:“没了。”倩歆道:“站在此间作甚,难道等着领赏不成?娴丫头,赏她一个铜板。”靳嫂道:“不劳大少奶奶破费,老奴退了。”
家兴到老爷房间请安时再遭刘忠义训斥:“往后你也不必读书,不丢尽刘家祖宗颜面便算你积德。”家兴回至书房打落桌上书籍和砚台,墨汁染黑诗书,砚台摔烂在地。家兴一连几日不分白天黑夜睡觉,饭也不吃。
老夫人命靳嫂找个媒婆与家兴作伐,媒婆费尽周折带五个十六七岁的小户人家女儿来刘府请安。老夫人不清楚家兴喜欢什么模样的姑娘,不知该挑选哪个,便对靳嫂言说:“去把二少爷唤来,教他选个小媳妇,早点做亲,好稳住他的心,省得日后干出丑事。”靳嫂走去书房传话,却见家兴蒙头大睡。靳嫂道:“二少爷,老太太叫你有事。”家兴极不情愿穿上长袍趿拉着鞋子跟靳嫂出了门,到老夫人门前见有几位姑娘在屋里立着,家兴略略猜知一二,止住脚步,转身往回走。靳嫂一把拽住家兴胳膊,“二少爷,这是作甚,请人家姑娘往咱府里来一趟多不容易,坏了不少钱钞。太太一片良苦用心,全为二少爷着想。”
靳嫂生拉硬拽将家兴弄进屋里。媒婆猜他是府上少爷,开口一个劲儿地夸。老夫人听得格外舒服,“我儿瞧瞧有没有像意人选,先有个小妾,等日后有合适的再娶正室。”媒婆笑道:“老太太替少爷做主,少爷有甚不好意思的。她们个个正经黄花闺女,少爷仔细观瞧,瞅瞅哪家姑娘上眼。”老夫人道:“好好挑选,看中哪个,教她与你做妻做妾都成。”家兴丝毫不领情,“谁说孩儿要娶媳妇,我压根瞧不上。”老夫人不无尴尬,“真有本事一辈子甭娶老婆。我可告诉你,这事不由你做主张,你最好乖乖选出一房新人。”媒婆道:“把姑娘带到贵府的确不易,少爷好歹挑挑拣拣,总不能让人家姑娘白跑一趟。”家兴执性不肯,“我不要女人,这辈子都不娶妻妾。”老夫人抬手捂胸口,“好啊,长出息了,老娘的话你也不听,过了这村没这店,往后你想讨老婆,老娘懒得管你闲事。”家兴道:“没女人照样活得好好的。”老夫人不意原本计较好的事体竟被儿子说句不愿意给搅黄了,家兴不听从令老太太十分不满。
张永凛收到刘府回礼,甚感喜悦,又命郦洪颖多方打探刘府消息。几日下来,郦洪颖多多少少探听些新鲜事,遂向张永凛说知:“老爷,刘府最近倒没闻得可笑新闻,不过却有一事,但算不得紧要事。”张永凛摆出威严,“故弄玄虚,有屁快放。”郦洪颖道:“前些日子,刘家老太太找三姑六婆为二少爷说亲,二少爷犟得很,说啥不肯娶老婆。老子不再管他,二少爷成日吃酒,喝醉酒便跑林子里哭坟,整个人看起来傻兮兮的。奴才特意跟他一回,那人倒会找地方,荒郊野林,少有人路过,在那儿哭坟没人笑话。”张永凛眼珠乱转,一脸阴笑,“你小子今日有功。”说话间,张永凛从身上摸出些散碎银子赏与郦洪颖。
四位夫人打完牌,各自回房歇息。頠妍时来运转,赢了银子,赎回金簪。頠妍又把莲蕤拉回屋里,莲蕤见她兴头,倒不觉太紧张。頠妍道:“知我叫你来作甚?”莲蕤道:“丫头蠢笨,实在不知,四奶奶何事吩咐。”頠妍道:“这几日没来姑奶奶房间过夜,想俺不想?”莲蕤道:“念着四奶奶的好呢!”頠妍道:“想姑奶奶哪里?”莲蕤道:“念四奶奶的脸,慈眉善目,像尊活菩萨,见过四奶奶的人,必定十有八九能记住四奶奶好相貌。”頠妍道:“我中看不中看?”莲蕤道:“四奶奶貌若天仙,没几个女娘能跟奶奶比美。”頠妍道:“哟,小丫头挺会说话。除了想我的脸,还想我哪儿?”莲蕤指着頠妍的胸口。頠妍道:“为啥想我这里?”莲蕤道:“四奶奶的漂亮,丫头却没那么中看,有了便能嫁人。”頠妍道:“德行,谁要你,趁早死了这份心。”莲蕤道:“丫头也想找个依靠,不论穷富,只要人好比什么都强。”頠妍道:“你喜欢哪个,说与我听,姑奶奶替你保媒。”莲蕤道:“我,我……”頠妍道:“害哪门子臊,你且说与我听。”莲蕤道:“张家少爷,品行端正,为人贤孝,是个有情有义大丈夫。”頠妍一听便来气,动手打莲蕤的脸。莲蕤道:“丫头说错话,四奶奶见谅。”頠妍道:“我原本高兴,偏在我跟前提起那个狗杂种。不教训你,对不住你老子娘造出你来世受苦一遭。”莲蕤双腿跪地,頠妍拿金簪在她身上戳刺,莲蕤疼痛难忍叫出声来。頠妍拧住她的脸,“不许叫,再叫破你喉咙,疼死别怨姑奶奶心狠手辣。”頠妍拉起莲蕤,“洗洗脸,上床陪咱同寝。”莲蕤一百个不情愿同她睡在一处,“奴才不能和四奶奶睡,免得玷污奶奶清白。”頠妍道:“看见金簪子没有,不听话,扎你。”莲蕤洗了脸,頠妍命她脱光衣裳。灭了灯,两个女人在床榻上好到一处。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丑事迟早会外扬。
张永凛成天算计如何从刘府敲诈一笔银子,这日将郦洪颖唤至房中,门窗紧掩,密谈心腹事。郦洪颖疑惑不解问道:“老爷叫小人有何事差遣?”张永凛道:“洪颖,老爷往日待你如何?”郦洪颖道:“老爷待小子有恩,若非老爷收留,唯恐奴才一早饿死沟渠。老爷恩重如山,恩情如再生爹娘,只怕今生无以报答。”张永凛道:“此话说得中听,有句话讲得实在,知恩图报。老爷有件事请你帮忙,你可愿意替老爷出力?”郦洪颖道:“老爷,有话交代便是,小人必当卖力。”张永凛道:“我说出来,你可别不敢做。”郦洪颖道:“老爷只消说出来,奴才誓死图报。”张永凛斟满两盅酒,递他一杯,“先吃口酒压压惊。”二人碰杯一饮而尽。
张永凛备言密事,郦洪颖闻言唬得瘫坐在地,“老爷,万万使不得,怎么说,张少爷是老爷的亲生骨肉,小人怎可行凶坏他性命,望老爷三思而行。”张永凛道:“人无横财不富,我意已决,休要劝阻老爷。你小子不是喜欢莲蕤丫头吗,老爷成全你俩做夫妻,人情上可算待你不薄。”郦洪颖顿时来了精神,“老爷此话当真?”张永凛拍拍胸脯,“我堂堂一个大老爷,尚会说假话哄骗你个奴才不成。”
是夜,四房女人打完牌,頠妍又把莲蕤带进房。莲蕤胆怯侍立,脸挂红晕。頠妍道:“清楚我唤你来何事?”莲蕤道:“伺候四奶奶睡觉。”頠妍啐她一口,“呸,不要脸子,真把自个儿当成爷们儿了。白天想你家奶奶我没有?”莲蕤怯怯道:“心里念着呢,四奶奶金枝玉体,凭谁不想不念。”頠妍道:“看来你并非傻子不懂风情。”
郦洪颖来至张永凛房间,求张永凛周全姻缘,“老爷白天不是说把莲蕤妹子赏与奴才吗,今晚小人想与她做成夫妻美事,望乞老爷恩典。”张永凛道:“瞧你那没出豁的狗样,八辈子没碰过女人,见个雌儿都想拉上床。”
郦洪颖后脚跟着张永凛同去婢女房,女仆刚睡下便被搅醒。因房里女仆开门稍慢了些,张永凛二话不说,揪住开门的丫头一阵拳打脚踢与恶骂。郦洪颖贼眉贼眼将房中瞅了一遍,“莲蕤丫头不在。”张永凛止住手,骂道:“莲蕤贱人死哪儿去了?”其中一人战战兢兢答话:“四奶奶叫走了。”张永凛道:“深更半夜,你家四奶奶唤她作甚?”一人答道:“听说她两个……”张永凛怒斥道:“听说什么,如实说来,胆敢隐瞒,小心性命!”婢女道:“听说她俩是磨镜。”张永凛怒发穿冠,一巴掌下去打得女仆嘴角淌血,“恶心,臭不可闻。”
张永凛疾步赶至頠妍住所,狠踢房门。頠妍惊出一身冷汗,二人忙忙穿上衣裳。张永凛骂骂咧咧,莲蕤磨磨蹭蹭开了门。张永凛道:“你个丫头跑四奶奶房间作甚?”莲蕤脸面臊得通红,“四奶奶近来老做噩梦,夜不能眠,况且老爷又不过来陪四奶奶,四奶奶夜间害怕,故此叫丫头过来做伴。”頠妍失张失智道:“是啊,老爷,贱妾这两日光做噩梦,这才叫个机灵点的妮子陪着。”张永凛道:“莲蕤日后便是洪颖的老婆,奴才还不快带走你家女人。”郦洪颖谢过老爷恩典,把莲蕤扛在肩头,飞奔似的跑去自家房间。
頠妍心虚不免发怵,张永凛疾言怒色,“丢人败德的娼妇,找个丫头在房中玩弄,你干的见不得人的丑事,别以为老爷眼瞎心瞎不知就里,颜面全让你个娼妇丢尽。一天不拾掇你这贱人,你倒心头痒痒,今儿老爷便教你痛快。”张永凛将她推至床上打一阵出了气,扯烂衣裳蹂躏起来。房中再也听不见靡靡音声,恰是幽幽啜泣声隐隐传出。一个不眠之夜,妇人哭泣声飘浮在寂静的夜色当空。
次日,婢女房的女仆齐到大奶奶房间告状,将张永凛打人劣迹报知主母,“大奶奶,昨夜老爷殴打丫头,那丫头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程眷妨闻听这等消息不免惊诧,急忙命管家把尸体偷偷掩埋,每人分发赏钱,以此封口,逯顾霖领命照办。程眷妨怒骂张永凛,张永凛低头听训。莲蕤脸挂青紫走来与程眷妨磕头请安。程眷妨道:“哟,丫头,脸上怎的挂彩了,哪个不知深浅的恶人把你弄成这副模样?说出来,奶奶替你出口恶气。”莲蕤哽咽得说不出话,程眷妨道:“孩儿甭怕,有委屈只管诉告,谅他们谁也不敢逞凶。奶奶知你心肠软,有委屈总憋在肚里。你且说来,今儿奶奶替你做主。”
莲蕤抽咽一阵,此时三位夫人走来。程眷妨道:“是老爷打的你吗?”张永凛分辩道:“疼她尚且来不及,何况打骂更不存在。”程眷妨道:“闭嘴,无缘无故打死个丫头,我还没与你算完账,欺负人就没胆承认,不像爷们儿干的事。”頠妍道:“昨晚老爷陪小妹过夜,确实没打过莲蕤丫头。”程眷妨道:“你自个儿脸上青白不一,做何解释?”頠妍道:“和老爷闹着玩,不小心碰伤脸面。”程眷妨道:“除了老爷,谁有这个胆。”頠妍道:“晚上我见二姐的表弟将莲蕤丫头扛进自个儿屋里,真不知孤男寡女在一起能干些什么好事。”二夫人道:“四妹妹说的可是洪颖?”頠妍道:“除了他,还会有谁。”二夫人道:“洪颖向来守规矩,不可能欺负丫头。”頠妍道:“规矩不规矩,只有他自己清楚,若男人见女人起了色心,你说他能否守住本分?”程眷妨道:“丫头,那厮对你做了什么,如实禀报。”莲蕤泣不成声,“他玷辱我的清白,往后丫头没脸见人了。”程眷妨怒道:“腌臜!”三夫人道:“大姐,这事怨不着她,她一个姑娘家怎敌得过大老爷们儿。”程眷妨骂道:“自家不干不净倒有脸来诉苦,滚出去,甭站在这里恶心人。”程眷妨责令仆人家法处治郦洪颖,以儆效尤,郦洪颖少不得受了杖责。
张永凛嘱托郦洪颖陪伴张径涯前去刘府与刘家兴赔不是,二人行至刘府门首问讯,看门的老家人说二少爷不在府中,二人没进府门便回了。半路上,郦洪颖问径涯是否意欲拜望刘家兴。径涯道:“二少爷不在家,哪里能够见着?”郦洪颖道:“小的晓得刘府二少爷行径。”径涯道:“带我去寻他一寻。”
郦洪颖引路来至荒郊野外,林中阴森森冷飒飒,杂草丛生,坟头遍地,老鸦嘶哑聒噪,大老远见不到个人影,白日里多少有几分瘆人。二人在林中迤逦行了约莫几里地,郦洪颖连打两声呼哨,过不多时林子里传来三声呼哨,哨声本为交接暗号,三声呼哨便知刘家兴在此林中。郦洪颖操起腰间短棒重重打在径涯后脑勺,一棒下去,径涯当场晕过去,躺在家兴回去必经的一段土路上。郦洪颖连打四回呼哨。家兴祭坟之地出现两个流氓叫骂挖苦,家兴心中气恼,转身离去。家兴疾步穿行在林间,鸟儿受到惊吓四处乱飞。
家兴忽地瞥见一人横躺在地,壮着胆子走前瞧看,原来是张径涯昏倒在此,惊得毛骨悚然。家兴蹲下身拿手拭他鼻孔,见他一息尚存,吓出一身冷汗。顷刻间,家兴身后跑来两个蒙面汉子,蒙住家兴的眼,堵住嘴巴,绑了手腕。其中一人持刀往张径涯身上猛刺数刀,拿血染红家兴的手和衣裳,将刀紧握在家兴手里,半解绳子。眨眼之间,人已消失在茂密林中。家兴撇下刀,解开眼前黑布,只见眼前一大摊血迹,吓得魂飞魄散,面如土色,动弹不得。
一簇出殡队伍打此路过,拥围上去叫喊杀人了。郦洪颖挤入人群,见张径涯已死放声恸哭,一口咬定家兴为杀人凶手,跪地恳请众乡亲帮忙将刘家兴绑送官府衙门,县太爷不问青红皂白把人严刑拷打逼供。
张永凛暗送衙门钱财,乞求县太爷伸张正义判刘家兴死罪。事体虽无据可考,然而死人口里无对证,又有一帮乡人做证,县太爷将众人证词作为结案陈词,稀里糊涂定了案,断定家兴死罪,监禁死囚牢里。
刘家兴蹲监坐狱的消息传至常忠治耳朵里,忠治悔不该把宁艳坟茔所在告诉家兴,家兴若不去哭坟诉衷肠,断然不会有今日一劫。忠治替家兴打抱不平,因他在公堂上陈言县太爷断案不公,被官家活活打死。亏得李家人厚道,替忠治收尸厚葬。
刘忠义得知此事气得体力不支,派管家倾家财打点,张永凛因得手一笔富贵才肯罢手。刘府不吝钱财,县太爷两头得好处,遂改判为凶手在逃,家兴无罪,释放宁家。
家兴出狱后,刘忠义病卧床榻。多日来,老夫人寝食难安,一则替家兴性命担忧,二则老爷病笃,甚是愁闷。老夫人瞅见家兴受过苦刑惨不忍睹,心如针扎,叹气连连。
馨田见家兴平安回来,不禁哭了一场。家兴装作若无其事,“嫂子,哭什么,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嘛。嫂子定是看不惯兄弟这副丑相,待过些日子我好了,嫂子再来看望。”馨田哭得说不出话来。家兴道:“嫂子莫哭,小弟并无大碍。”馨田哭道:“但愿二少爷早日安好。”
靳嫂将家兴归来之事报知王倩歆,“大少奶奶,今儿咱府里有桩喜事,二少爷的命可算捡回来了,二少爷业已回府,人不缺胳膊不短腿,要不大少奶奶过去望望二少爷?”倩歆表面看去恼恨家兴,实则内心无比牵念,猛听这等好消息,脸上浮现一丝多日未见的气色,眼神之中透出喜悦,“阿弥陀佛,祖宗神灵庇佑。念了多日《楞严咒》回向冤亲债主,倒也管用了。”姝娴道:“难道你不知道老太太不允许大少奶奶出门?”靳嫂道:“说哪儿的话,谁说不准大少奶奶出门。你不出去怎么解手,莫非有了屎尿再憋回炉里。”姝娴脸色羞红,“我可没那本事,除了你,怕世间找不到第二个人。”靳嫂道:“劝你本分点,免得舌长被风刮。大少奶奶不如前去望候二少爷一回,脸面上也能过得去。”姝娴道:“老太太说过不准大少奶奶与二少爷见面,这个叮嘱莫非你也忘了?”靳嫂道:“都老皇历了,提它干啥。”倩歆道:“我去看视二少爷,见着老太太,岂不自讨没趣,去了倒不如不去。”
晚间,靳嫂陪老夫人往家兴房中来探视。家兴被打得遍体鳞伤,馨田为家兴涂抹药物。老夫人见家兴遍体鳞伤不免发怵,又见李馨田拿药粉在家兴身上揉抹,颇为不满,呵斥道:“闪开你那脏手,少碰家兴。”馨田道:“婆婆,儿媳已经净手。”老夫人板脸训斥:“谁准你替家兴擦药,此举有伤风化!他又不是你家男人,何须你来心疼,沾衣裸袖便为失节,懂不懂规矩?药瓶拿来。”馨田双手递与老夫人,老夫人抓过药瓶,冷言冰语道:“成过亲的妇道人家,身子不干净。你须谨记,行轻则招辜。”馨田面红耳赤,“铭记婆婆教诲。”老夫人道:“还不出去,省得见你堵心。”馨田哭丧着脸走出房门。老夫人为儿子擦过药粉,命靳殆成好生服侍家兴。
彩璧端碗喂老爷吃药,老夫人过来问候。彩璧不留心洒出一勺药,老夫人骂道:“毛手毛脚,做事能不能用点心,不知深浅的蠢物。”彩璧道:“太太,奴才不是故意的。”老夫人道:“你肚子里几根花花肠子想些什么,老身能看不出来。”刘忠义道:“休得激聒,为这点小事值什么。”老夫人道:“瞧你那丑样成天描眉画眼,恶不恶心,甭老想着法子勾引老爷。”刘忠义道:“越说越不正经,可不连我一块骂了。”刘忠义咳嗽一阵,拿手绢捂住嘴,咳出血来。老夫人道:“赶紧伺候老爷,大活人没点眼色。”
老夫人回房问起靳嫂,“你家大少奶奶可曾过去看望家兴?”靳嫂道:“大少奶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没去二少爷房里走动。”老夫人道:“不明事理,留她甚用,我可不把她当祖宗奶奶供养,干脆撵回娘家。”靳嫂道:“万万使不得,大少奶奶好歹是刘家儿媳妇,怎可将她往外撵。”老夫人道:“用不着你多管,再要多言连你一块撵出去。”
门开了,靳嫂和老夫人走进倩歆房间。姝娴道了万福,倩歆虔诚跪拜观音菩萨一动不动。老夫人道:“好不晓得规矩,长辈来此,你个小辈连个招呼也没有?”倩歆不闻不问。老夫人急了眼,上前抱起瓷器观音摔地上,“教你拜,这辈子你都赎不去身上罪孽。”倩歆道:“请太太出去,我不想见任何人。”老夫人道:“家宅屋宇全是我的,老身想来便来,想走就走,你不生孩子根本算不得刘家人,我没死,便容不得你高声大嗓说话。”倩歆道:“贱妾在刘家至多不过是个葬品,太太不收留,尽管一脚踢出去,我绝无半句怨言。”老夫人疾言厉色道:“黄毛丫头,不守妇道,趁早收拾衣物,明日侵早滚回娘家,我们刘家没你这样的儿媳妇。”靳嫂一旁劝解:“太太息怒,甭动火伤身。”
老夫人拂袖而去。倩歆不觉潸然泪下,“我终于解脱了。”姝娴道:“大少奶奶宽心。”倩歆拾块瓷片紧握手中,鲜血顺着手心直流。姝娴慌忙拿掉倩歆手里碎瓷片,罗帕包手止住血,“大少奶奶,万万不可激动。”倩歆合上眼睛,泪雨沾襟任自流。
姝娴偷偷跑去馨田屋里,诉说委屈,“老太太方才骂了大少奶奶,说明儿撵大少奶奶回娘家。老太太说话向来说一不二,真怕老太太赶走大少奶奶,我心下着急没了主意,特来找李少奶奶寻个主张,明儿个李少奶奶好歹替她说几句好话。”馨田道:“嗳,老太太一向无情少面,几时能听进去别人说话,况且家中向来没我一席之地。反正我不怕老太太,只要能替大少奶奶开脱,豁出去了。”
翌日拂晓,馨田早早起身,洗脸净面出了门。馨田一径来到倩歆门前,轻敲房门,“大少奶奶起了吗?”姝娴闻声醒来,打开半扇门,“李少奶奶早啊,请进来坐吧。”馨田抬脚迈进门槛,“大少奶奶还在安睡?”姝娴道:“她昨日一夜未眠,这不刚睡下。咱俩说话小点声,免得搅醒大少奶奶。”倩歆睁眼问道:“丫头跟谁说话?”姝娴道:“李少奶奶过来给大少奶奶请安。”馨田道个万福,“大少奶奶安好,奴家这厢有礼了。”倩歆坐起身披上衣裳,“少在我面前假装菩萨哭众生,谁不晓得李少奶奶心头怎么想的,恨不得大房老婆早死,自个儿好坐稳刘府少奶奶的位置。放心,你是明媒正娶名正言顺的少奶奶,犯不着和我一个外人争东争西。”馨田道:“大少奶奶想多了,贱妾只盼望大少奶奶过得称心如意。”倩歆嚷道:“用不着在我这儿装好人,出去。”
就在此时,老夫人身后跟着两个行家法的仆人来至倩歆房中,话不多说,命人家法处置王倩歆。馨田跪地求情:“婆婆,打不得,求婆婆宽宏大量。”老夫人道:“干你甚事,多嘴!来人,给我教她规矩!”一人拿棍棒打在馨田身上,馨田咬牙硬撑。靳嫂怏怏不乐从门外走来,“太太,马车已备好。”老夫人喝命道:“把两个没德的妇人赶出府门。”靳嫂扶起倩歆,直出刘府宅院,姝娴背个包袱搀着李馨田送出大门。
倩歆坐上马车,靳嫂安慰一番:“大少奶奶甭伤心,待过些时日,太太消了气,再派人接大少奶奶回府。”姝娴往车里放了包袱,“大少奶奶,回去多多保重贵体。”刘府大门前,家人泼上两盆水,两扇大门紧闭。
两个儿媳妇同时被老夫人撵出府门,王倩歆回娘家至少有辆马车护送,李馨田却没有。馨田并不在乎是否有辆马车,她不清楚自身究竟犯了哪门子错,竟被稀里糊涂赶出家门。馨田此刻尚不忘劝慰倩歆:“大少奶奶,凡事不必多想,一切自会好起来的。”倩歆道:“够了,只配做小的贱婢!赶车的,快走。”车夫吆喝一声,驾车远去。馨田忍不住辛酸,泪如雨下,望着眼前刘府大门似血一般模糊。东边太阳照例升起,阳光明媚照耀着黄土地,微风吹拂着嫩绿的枝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