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娶妻纳妾

常忠治闲来无事把宁艳身世从头至尾与李馨田说知,李馨田听罢惊讶不已,心下替宁艳感到负屈衔冤,恨不得跑去刘府找家兴说个明白,好叫家兴明白宁艳姑娘是清白的。馨田与家人备述宁艳往事,二老无不为宁艳一家叫苦。

忽一日,李业生离开酒馆回家。半路上,一面低头走路一面想事,不巧撞着个街头地痞。李业生深深作揖赔不是。却见那人粗鲁,把李业生拖翻在地。霎时间跑来两个壮汉摁住李业生,抢去身上银两。李业生爬起来顾不得拍打灰土,跑去索要银两,钱未到手,却被三人当街一阵围殴。

路人见状远远避开,生怕招灾引祸。一辆马车行来,中年仆人见此情形忙勒住缰绳,止住行驶。车里后生问道:“何故停车?”仆人闫志远道:“大少爷,街上围殴伤人,不好过去。”刘家琦跳下马车瞅见三人围定一人殴打,顿时火冒三丈,“岂有此理,朗朗乾坤,不顾法度,群殴伤人。”闫志远道:“大少爷,等会儿过去,免得沾晦气。”刘家琦道:“志远,你以为我会怕了几个混混不成?”闫志远劝道:“大少爷,闲事休管,你瞧两旁无人围观取乐,咱们犯不着招惹小人。”刘家琦道:“不教训狂徒难以平民愤。”

刘家琦疾走几步,断喝一声:“住手!”没人理会,刘家琦上前拽住一人拉出圈外,三人朝刘家琦围打起来。刘家琦吃力应对,李业生见有人帮忙,一骨碌爬起来还击恶人。闫志远生怕刘家琦吃亏,跑前加入群殴,三人合力打散无赖。

李业生作揖言谢:“多谢恩公替小人解围。若非恩公侠义心肠,恐怕小人必伤在贼人手上。”刘家琦道:“兄台不必客气,何故惹上无赖之辈?”李业生道:“走路不小心冲撞他们一个,小人赔不是,三人硬抢去小人身上银两,因追讨钱财,他们便出手伤人。今日亏得恩公侠肝义胆出手相帮,总算躲过一难。不知足下高姓大名?”刘家琦答道:“在下姓刘,名家琦。”李业生道:“恳请恩人到小人家下吃酒,以报大恩。”刘家琦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你我有缘,帮你应该的,依我看吃酒就免了。”李业生道:“恩人休要推辞,千万要到小人家中吃顿酒饭,不然小人心下难安。”闫志远道:“大少爷,赶这么久的远路,不急一时回府,这位兄弟好意,不如到他家中歇脚。”盛意难却,家琦只好答应。

李老爹见儿子鼻青脸肿回家吓了一跳,顾不得问东问西,先将客人迎进正房。朱氏问儿子脸上因何青一块紫一块,李业生向二老略说原委。

李老爹教朱氏与客人沏茶倒水,朱氏见没热水,忙洗了果子送至堂屋,又喊女儿厨下烧水。李馨田倒乐意干活,心想:“水儿,快快烧开,待沏了茶,好瞧瞧救我哥的人长得啥模样。”馨田不断遐想救他哥哥的男子如何魁梧样貌。水开了,馨田未能及时察觉,仍往灶台里添柴烧火,汤水滚落在火里吱吱作响。馨田忙舀瓢凉水熄灭火,沏了茶,拎起茶壶走去堂屋。

李业生陪客人说话,馨田立在门口偷眼观瞧,心想:“莫非说话的那位便是救我哥哥的义士?”馨田进屋与客人倒茶水,家琦正眼细看面前女子。馨田肤色偏黑,个头不高,发髻黑光放亮,笑容可掬,一对桃花眼,眼睛溜圆,看起来几分端庄,耳朵上干净得连个耳眼也没有,一身朴素打扮。家琦见她不描眉画眼,一派清纯,被她自然蕴成的美貌深深吸引住了。

馨田端给闫志远一杯茶,闫志远接茶道谢。馨田倒茶递与刘家琦,刘家琦没接。馨田见那人直直望着自己,一时羞涩脸颊通红。闫志远道:“人家姑娘献茶,大少爷怎不吃茶?”刘家琦茶杯接手,“有劳姑娘。”馨田匆忙出去。

李业生道:“方才这丫头是俺家小妹。”刘家琦道:“不知令妹芳名?”李业生道:“我家小妹名唤馨田,年满十七,目前尚未许聘人家。”刘家琦道:“馨田,好名儿,但不知哪个‘田’字?”李业生道:“田地的田,意在安守本分。”刘家琦道:“志远,取笔墨纸砚。”李业生道:“少爷是读书人?”刘家琦道:“你家中酒香味浓,便知你做什么的,你我一样。”李业生道:“怎么,少爷家里也卖酒?”闫志远取出笔墨纸砚摆桌上,“我家少爷不卖酒,那你是干甚的?”李业生道:“酒馆卖酒的。”闫志远道:“这不明摆着,少爷与你一样营运。”

闫志远研墨,往砚台里倒上少许茶水。家琦提笔写字,“一江清泉两不忘,独爱梅花含笑骨。”题赠李馨田。刘家琦道:“字迹潦草,相烦尊兄转交令妹,权当纪念。”

门外有人敲门,“大伯,俺回来了。”家琦以为他家来客人,“我们该走了。”李业生道:“少爷,待吃过酒饭再走不迟。”刘家琦道:“不便相扰。”李业生劝家琦坐地。李老爹去开了院门,“我儿今日半路遭劫,亏得遇着好人相帮,业生得以平安回家。”忠治道:“业生大哥伤着没有?”李老爹道:“并无大碍,在屋里陪客人说话。”

忠治进屋,见那人大吃一惊,喊声大少爷。刘家琦问道:“忠治,你怎会来此?”忠治略说缘由,刘家琦才知内情,“要不你跟我回去,如何?”忠治道:“大少爷好意奴才心领,小人不能和大少爷回府。”家琦问道:“难道你不想回去伺候二少爷?”忠治道:“并非奴才不想回府,只怕老爷不许奴才再进刘府大门。大少爷刚从外地归来,与老爷提及此事,老爷必定不高兴。大少爷知会二少爷一声,小人在此过得颇好,望二少爷能安心读书。奴才现有一事欲待达知二少爷,苦于不能进府,现写书一封,敢烦大少爷捎与二少爷。”刘家琦道:“有甚要紧话,尽管言明,书信必然替你捎寄。”忠治草草书写一封信,家琦吃罢家宴,接过书信起身拜别。

刘家琦回府问安父母,絮些家常,老夫人教家琦回房休息。刘忠义道:“家中多日无有喜事,家琦归家算件高兴事。”老夫人道:“今年最好让大儿娶房媳妇,稳住他的心,来年也好抱孙子。”刘忠义道:“明日我去说门亲事,年前就把家琦终身大事办圆满。”老夫人道:“选媳妇门当户对才好,那家姑娘是否与我儿般配?”刘忠义道:“故人家中的千金,自然门当户对。”老夫人道:“门当户对就好,我倒省心许多。老爷,你说的那户人家高姓?”刘忠义道:“姓王,这可是人家老爷同我亲提的一桩婚事。”老夫人道:“正好与我本家同姓,老爷可曾见过他家姑娘模样?”刘忠义道:“倒不曾目睹姿容,只听闻他家姑娘年满十九,生得十分标致,懂得孝悌忠信礼义廉耻。”

刘家琦换过衣裳,去了家兴书房。此刻家兴正对着一块悬挂在笔架上的玉佩发呆。家琦推门进来,家兴并无察觉。家琦轻拍家兴肩膀,家兴缓过神来,转脸一看,见是自家哥哥,心中既委屈又高兴地叫声大哥。家琦道:“兄弟,好端端哭甚?”家兴道:“哥哥出去多半年,小弟见大哥回来甚感高兴,喜极而泣。”家琦道:“家兴,我走后家里发生什么事,忠治是不是走了?”家兴道:“大哥怎知忠治离开府门?”家琦道:“我在他处恰巧碰见。”家兴惊喜道:“哥哥见着忠治,他目下过得如何?”家琦道:“忠治在酒馆做经纪,店主一家待他优厚。忠治与你写了封书信。”家琦掏出书信递与家兴。家兴看罢书信声泪俱下,“宁艳姐,小弟对不住你。”家琦道:“兄弟何故恁般失态?”家兴哭诉道:“小弟愧为大丈夫,眼睁睁看着一个好姑娘落难而死,不去解救,怎配做个七尺男儿?!”家琦安慰道:“兄弟,不许说浑话。有委屈尽管说出来,至少心中痛快些。”

家兴忍泪叙说以往经过。家琦听后颇为同情,“事已至此,凭谁都不能改变过去,我想宁艳姑娘并不会怪你。为贞节宁可搭上性命,足以表明她是痴情女子。”家兴吟诵《惜梦人》一文:“唯许佳人久长愿,即到来生永还伴。如此寄托不知能否成真?”家琦感慨道:“芸芸众生皆有定数,若有缘下辈子必定天遂人愿,凡事强求不得。”家兴取下笔架上的玉佩,紧握手中,回忆往事一幕幕,不禁泪洒满面。靳殆成敲响房门,“大少爷,二少爷,老爷叫两位少爷去祠堂祭祖。”家琦道:“你去回禀老爷一声,我们随后就到。”

李业生把刘家琦留下的笺纸交与馨田,馨田瞅了半天没弄明白是何意思。晚间吃饭时,馨田迫不及待叫忠治解说一二。忠治接笺纸阅览,“‘ 江清泉两不忘,独爱梅花含笑骨。’好文笔,这是谁的大作?”李业生道:“刘家大少爷写的。”李老爹道:“虽然我不懂文句,听这两句,颇感写得妙。”馨田道:“忠治,你与咱解说其意。”忠治道:“一江清泉指一杯清茶,此句赋用比拟。两不忘,不忘茶水好,不忘主家热情招待。独爱即为钟情。”忠治止住讲解。馨田道:“全句讲的什么道理?”忠治道:“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不讲为好。”馨田道:“哎呀,别卖关子,俺明白是啥道道,好将你家少爷的话记心上。”忠治道:“独爱梅花含笑骨,意表钟情贤淑女子,实属爱慕,一见钟情。以梅花相喻,彰显高洁德操。”馨田满面羞红急忙跑出去,“酸溜溜羞死人家,实在好恼。”忠治憨笑,“瞧瞧,说得馨田姐脸都红了。”

朱氏进女儿房间,抚摸馨田肩膀。馨田撒娇道:“哎呀,吓死人了。”朱氏道:“想谁呢,旁边站个大活人你竟看不见。”馨田道:“娘啊,说哪儿的话,女儿能想谁呀。”朱氏道:“人家少爷相中你这妮子,我儿应不应这门亲事?”馨田一时害羞,“娘咋说这般话羞臊女儿,况且又不是真事。”朱氏道:“女大当嫁,早该替你寻个婆家,还似以前那般害臊,怕你日后连婆家门也进不得。万一人家对你有意,闺女乐不乐意答应?”馨田道:“若是真有姻缘,女儿怎好拒之千里之外。”朱氏道:“哟,妮子,你才和书本打过几回交道,今儿说起话来便与往日不是一个味儿,听着文绉绉的,咋听咋舒服。走,吃饭去。”馨田道:“我不饿,娘不必劝饭。”朱氏道:“傻闺女,只顾看张纸能当饭吃吗?”

晚间,馨田学书心思全无,早早躺下,却难以入眠。馨田胡思乱想许久,方才入睡。

一日,清晨饭毕,刘忠义整顿厚礼,径去王府与儿子说亲。刘家琦坐马车出府门,心中自有打算。

李老爹请刘家琦正房落座,家琦故转话题问起忠治在不在,李老爹答说不在。家琦递上一封书信,“这是我家兄弟亲笔书信,烦劳老丈转交忠治,晚生告辞。”李老爹道:“少爷是寒舍想请都请不来的贵客,哪有刚来便要走的道理,即便走也须吃杯茶再走不迟。”家琦安稳坐下,二老出了房门。朱氏唤馨田待客,馨田硬着头皮接待。刘家琦端茶杯品茶,馨田睃视一眼羞得垂下头来。家琦凝视馨田,馨田不擅闲话。二人眉来眼去,馨田到底动了心,手帕掩嘴偷笑。馨田道:“少爷若不嫌弃咱俩出去走走,我有好多日子没出家门一步,亦不敢独自一人外出。你要愿意,我可感激你呢!”家琦看她真心,便答应陪她出去走动。两人出了院门,二老高兴得不得了。朱氏道:“戏就看他们自个儿演了,合得来,说不定是段好姻缘。”李老爹道:“依我看准有戏。”

刘家琦与李馨田漫步河边,馨田满脸喜悦,“亏这时节河水没冻,听着流水声,倒也舒坦。少爷觉得此景如何?”家琦道:“难得有此独处美景,堪比世外桃源。真想跳进河里游上一回,只可惜天太冷。”馨田道:“少爷不怕河水淹着吗?”家琦道:“我向来喜欢游山玩水,且自幼熟悉水性,怎怕淹着。”馨田弯腰拾个土块投入河中,“我最怕水多的地方,小时候曾有个卜卦先生与我算命,说我今生有水灾,不知真假。先前见水多总感恐惧,不敢靠近,而今少爷在我身旁却不觉害怕,或许少爷便是天上降下的福星。”家琦冲她会心一笑,“若能做姑娘的福星,实属三生有幸。”馨田叫声家琦哥,脸颊热辣辣的。家琦应声,喜不自胜。馨田抬头望望家琦,“家琦哥,要不到别处转转?”家琦称好。二人始终保持距离,一路无话,偶尔彼此相视一眼。馨田只顾乱想,不留心跌了一脚,疼得叫出声来,“哎呀,我的妈啊!”家琦忙扶起馨田,替馨田掸掸灰尘,“妹子,摔疼没有?”馨田粉颈低垂,“家琦哥,不碍事。”家琦叫声惭愧,“怪我一时疏忽,若挨近些扶你一把,倒不至于任你跌了跟头。”

李馨田外出一趟,回来变个人似的,主动向忠治请教规矩。忠治起初直感莫名其妙,脑瓜一转便知用意,不禁笑道:“馨田姐书没念好,想进大府门槛做正室难于上青天。你可知大户人家规矩多少,选新人要门当户对,识大体,贤德温良,花容玉貌。不仅这些,如何吃饭、走路、哭笑,样样要会。诸多家规摞在面前,比人还高。进了大户人家仅仅不愁吃穿,更多时候身边落得冷清。”馨田觉得新奇,“大户人家规矩真多,看来一辈子也学不完,往后你每天教我学点大户人家家规。你知道小户人家规矩少,礼节少,见识少,许多礼节不常用自然不晓得,今后倘或去了大地方,难免处处失礼,岂不落得别人耻笑。”忠治寻思:“瞧样子是有那么点意思,才慌着学礼节,亏你厚实,反倒自个儿找苦吃。”忠治笑道:“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怕姐姐一心想嫁进大户人家门槛,才有求于人。其实倒没恁多规矩,我略略说些,记住点便够受用。姐姐学了规矩是不是慌着嫁人哩?”馨田道:“鬼才是呢。再敢胡说八道,以后不搭理你。”忠治道:“明摆着想嫁人,却又不敢承认。”馨田道:“你心术不正,讨打。难道不进大户人家,就不兴多学点规矩?古人云‘无规矩不成方圆’,学规矩又不是学坏,懂规矩才知礼节,礼多人不怪。”忠治道:“你学坏脑袋可不要埋怨,第一‘忍’字当先,凡事面前终需一个忍。适才不过说你两句,你却作甚,好生反省反省。你若想听,与我端茶倒水伺候,师傅喝了茶水高兴再讲与你听。”馨田道:“你有手有脚,自己不会动手倒水喝。”忠治道:“师傅在用心调教你这女弟子,你却明知故犯,倘若进了大户人家,万事皆要服从,教你作甚就得作甚。看来不必学了,教你做你偏不做,我行我素,朽木难雕。咳,还是不教为好,你越学,反倒越不长进。”馨田道:“老师在上,女学生在下,女学生服从便了。”馨田硬逼着自己稀里糊涂学了不少规矩,到底图个什么,竟连自个儿也说不清楚。

三日后,刘忠义兴高采烈回府,老夫人见到老爷迫不及待问道:“老爷,可曾见着王府千金,人家怎么说的?”刘忠义道:“这门亲事已定下,王家老爷乐意让姑娘早日成亲,就等夫人挑选黄道吉日。”老夫人道:“终于盼到我儿成家立业。老爷,王家姑娘甚般模样,面见没有?”刘忠义道:“他家千金与我请安,见了一面。”老夫人道:“那小姐容貌是俊是丑,老爷细细说来。”刘忠义道:“丈夫娶妻娶德不娶色,此女既有德又有色,真乃人间稀有。观她姿容眉清目秀,身材合宜,晓得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遵得三纲五常,才貌两全,落落大方,林下风气,颇有一番美人风姿。”老夫人道:“倒与我儿般配,不委屈家琦。迎娶新人头天告诉家琦,好与他个天大惊喜。老爷择选良辰吉日便可。几时与他们王家下聘?”刘忠义道:“明日准备聘礼,后天派家人去王府下定。”

刘忠义与儿子姻事择下吉日,定于年前头十五日。老夫人纵嫌时日太长,但对这个日子还算满意,毕竟那天才是吉日,多一天少一日都不圆满。

光阴迅速,临近婚期,刘府上下忙里忙外,刘家琦竟不知何故。此时已有人将贺礼送到,刘忠义满面春风迎接亲朋。

家琦到老夫人房中问起详情。老夫人当面道喜:“老爷正准备与我儿操办喜事,再过两天,我儿便要做新郎官了。”家琦大吃一惊,皱起眉头,“娘怎不对我早说,眼下孩儿不想成亲。这桩婚事,我看不如退掉。”老夫人道:“人家姑娘模样俊俏,能配上我儿。当娘的只盼我儿娶房好媳妇,难道还会误了你的终身大事不成?”家琦道:“只是孩儿已有心上人。”

老夫人板起脸来,“哪家丫头,姓甚名谁,家世如何?”家琦道:“姓李名唤馨田,小户人家子女。”老夫人道:“我当大户人家千金小姐迷住你的魂,原来不过是个乡野村姑,毫无见识,土里土气,根本没资格进刘家大门。老娘劝你尽早死了这份心,别痴心妄想娶个不知礼节的丫头过门。”

家琦道:“我对李家姑娘有情有义,对娘所说的女子毫无情感,捆绑成夫妻过一辈子有甚意思?”老夫人道:“婚姻大事由不得你擅自主张,最好顺顺当当迎娶王家姑娘,不要去想你说的女娘。这是老爷亲自上门说的一桩亲事,即便不乐意,也不要惹老爷生气。”家琦道:“孩儿心中只有李家姑娘,别的女子,只怕心中装不下。”

老夫人拍案斥责:“反了你,家里容不得你胡乱做主!”家琦道:“如果非要孩儿娶娘说的那位姑娘,我一定先娶李馨田过门。”老夫人道:“大胆,迎娶新人,哪有讨价还价的余地。祖宗家规严明,刘家子弟为正当子弟,切不可贪恋美色多娶妻妾,以免子孙杂乱不好管教,东争西夺自毁家业。”家琦道:“娘,孩儿知道。”老夫人道:“知道就好,念你不知情,今儿把你宽恕了。”

家琦道:“娘,孩儿并非贪恋女色,只因我与李家姑娘先有情,许她做个妾成吗?”老夫人道:“不成,三妻四妾,刘家向来不许。何况她个小户人家的女儿不识大体毫无教养,休想嫁进刘府。”家琦道:“娘不许孩儿娶李姑娘,我绝不答应迎娶王家姑娘。”

老夫人叹口气,“也罢,姑且破回例。不过丑话咱可说到前头,李家姑娘进门犯了错,你说该当怎样对待?”家琦道:“她若犯错必按家规处治,孩儿不敢偏护。”老夫人道:“小错十五板子,祠堂罚跪三日,大错赶出府门。动用家规之时,不许你为她求情,你若求情,照例赶她出去。你应承便许你娶她进门。”家琦道:“一切听从娘安排,还望娘周全此事。”

刘家琦成婚头一日,李家意外收到喜帖。李馨田不愿相信刘家大少爷娶亲事实,一个人躲屋里偷偷哭了半天。李家二老倒能看开,待女儿左哄右劝,馨田烦乱心绪才得以平静。

张府仆人郦洪颖探听刘府操办喜事消息,报与张永凛。张永凛虽未收到喜帖,但他依然打起算盘。张永凛命管家拿银子备份礼送至刘府,思量道:“送份厚礼,刘老爷必定记着我张大老爷。”却不想被程眷妨知道此事,臭骂一通。张永凛道出缘由,程眷妨满脸乐开花,“看来小算盘数你打得最精。”

眼见要成家了,家琦却愁眉不展,一点高兴不起来。因路途遥远,约有七十里地,家琦须在王府过夜,以便次日迎娶新人。家琦赶至王府,天已黑透。王府老爷亲自出府门迎接女婿,管家郈重贤安排迎亲随行仆人食宿。

刘家琦拜揖岳丈,王仁安见女婿一身英气,透着精明强干,颇感满意。王仁安随口问道:“贤婿青春多少?”家琦道:“二十有二。”王仁安道:“真是年轻有为,后生可畏!小女倩歆年满十九,能与你结为夫妇是她的福气。”家琦赔笑道:“岳父放心,小婿自会好生看待令爱,不教她受委屈。”王仁安道:“我家姑娘打小任性惯了,日后贤婿可要耐心调教。”

郈重贤进屋施礼,“老爷,酒席已备下。”王仁安邀家琦入席,家琦称身子不爽,想去花园走走。王仁安道:“郈管家,快去找郎中过来与姑爷看视贵体。”家琦谢辞好意,王仁安派管家伴同家琦到后花园散步。

王府后花园,家琦支开管家,独自一人趁着月光赏景。梅花绽放清香,迎风弄舞。家琦伸手触摸花枝,念起与馨田相知。风呼呼刮着,一片花瓣打在家琦眼中,不禁湿了眼。

远处传来脚步声,家琦抬手擦眼。前边走路之人,骨瘦如柴,两眼几分凹陷,没点精气,身后形影不离跟个挑灯笼的家童。王谡茗吃酒带醉晃晃悠悠走到家琦身旁,“你是哪家爷们儿,为何跑我家园子里月下观景?”家琦道:“在下姓刘名家琦,不知尊兄哪位?”书童路伟道:“刘少爷,这是我家少爷。”王谡茗瞟了一眼,“原来你便是姑爷,我还以为是个五大三粗的混账东西。不知刘大少爷在哪个衙门高就?”家琦道:“说来惭愧,在下并无头衔,向来不喜欢仕途经济。”王谡茗道:“是举人吗?”家琦摇头。王谡茗道:“总不会连个秀才也不是吧?”家琦没答言。王谡茗鄙夷道:“看你就不配当秀才。”家琦顿感尴尬。路伟赶忙打圆场:“少爷读圣贤书的人,且不可因吃醉酒有失礼节。”王谡茗抬脚踢书童,路伟急忙闪躲一旁,王谡茗险些栽倒。路伟跑得远远的,一旁观看。

王谡茗挑衅道:“足下在哪条道上谋生?”家琦道:“经商为生。”王谡茗十分瞧不起,“满身铜臭味,怎配得上娶我那娇滴滴的姐姐,不撒抛尿照照自个儿什么物件,癞蛤蟆居然想吃天鹅肉。似你这般穷酸小户也敢跟大户人家攀亲,直恁一步登天,小心攀得高无福受用,一命归西。老爷子瞎眼相中个破落户女婿。迎人去大门外边等候,甭熏臭了花园子。”家琦背手攥紧拳头,心想:“没想到他个大户人家子弟竟如此无赖,目中无人,毫无教养。若不为王家老爷颜面着想,定要教训这小子一顿。算了,何必跟个醉鬼一般见识,自讨没趣。”王谡茗揪住家琦胸前衣服,“小爷叫你滚出去,有没有长耳朵?”家琦冷冷觑着他那副涎皮赖脸。王谡茗抬脚踩在家琦脚上,“滚,往后不准踏进王府。”路伟劝止,王谡茗自鸣得意,不但不松手,反而越加嚣张。

王老爷与夫人提灯笼行至后花园,来时高高兴兴谈论女婿,却不曾想到儿子竟对女婿恁般无礼。王仁安呵斥道:“大胆奴才,休得无礼!”王谡茗着了慌,老老实实站一旁。王仁安骂道:“大逆不道的畜生,动手动脚,不看看眼前站的人是谁。不打死你这畜生,便丢王家祖宗颜面。还不跪下来认错!”王谡茗跪地任凭发落,王仁安朝他屁股上踢几脚,家琦拉住岳父,说些劝解话语。

王夫人把儿子拉到背后,“老爷还打,姑爷都说不怪谡茗,况且我儿今日醉酒,并非本意羞辱女婿。”王仁安道:“你管教出来的好儿子,没大没小。”王夫人道:“咋哩,儿子还小,小孩家打打闹闹天生秉性。姑爷是大人,总不会跟个小儿家一般见识。”王仁安道:“过了年都十七八的后生,你却拿他当小孩看待,难怪不成器。滚远远的,休让老夫瞅见你。真不知造了哪辈子的孽,生出个忤逆子。”

次日五更天,家琦迎娶新人上路,王夫人为女儿精心挑选个丫头陪嫁过去。

刘府里里外外花花红红,处处充溢着喜气。

太阳东升西落,又是一天。家琦喝多了酒,不愿入洞房,被靳嫂劝进新房。家琦不与新娘谈话,亦不揭新娘红盖头,王倩歆纹丝不动端坐床沿。二人沉默无言呆坐很晚,家琦才肯开口,“听闻姑娘琴棋书画针黹女红样样通晓,可会唱曲儿?”倩歆道:“唱得不好。”家琦道:“可否与我清唱《晚恋》一曲?”倩歆道:“此曲甚悲,况且今日琴瑟和鸣,欢欢喜喜鸳鸯配,不宜悲悲戚戚曲中闻,大少爷若要听曲儿不如改换一首何如?”家琦道:“不必换,我只愿听此曲。”倩歆道:“恕妾不恭,断然不会在喜日唱悲哀之曲。”

家琦沉吟半晌,“不唱也罢,你关好房门自己安睡,我出去清静清静。”家琦离房出门。倩歆暗自垂泪,抽噎一阵抬手抹把泪,诵起《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以此来慰藉不安的心。

家琦竟在深更半夜坐马车往李馨田家中来,李家人见刘家琦夤夜而至惊得不轻,猜他吃醉酒才跑来这边,好言劝他回去。家琦道:“我与馨田妹子说几句话便走。”李家二老应下,一家人各自回房歇息。

馨田瞅见家琦既喜又气,说不出的滋味萦绕在心头,一语不发。家琦坐椅上端详馨田。馨田眼睛湿润,“今儿可是刘大少爷的大喜日子,何必来此间浪费春宵,请回吧。”家琦与馨田四目相对,“妹子莫要往外撵人,我只想看看贤妹。”馨田心头酸楚,“为我,值什么?大少爷说变就变,连句真话都不与人说。”

家琦不知该如何跟她解释,一时沉默,呆磕磕望着馨田。馨田催促家琦快走。家琦道:“妹子,我辜负了你的心。突如其来的婚事令人始料不及,拜堂之时,诚然希望新娘是小妹,心下始终悬挂芳卿,未曾变心。”馨田懂他情意,“多感大少爷对小女子一片痴情。”家琦挨近馨田坐床上,“馨田妹子,可愿为我唱支曲子?”馨田道:“大少爷想听哪首曲子?”家琦道:“《晚恋》。”馨田不解其意,“大喜日子,叫俺唱凄凉曲子万千个不好。”家琦心想:“此曲为你我而唱,不知小妹是否明白。”

家琦道:“小妹尽管唱,我只爱听此曲。”馨田低声吟唱:“生死含花笑,泪水倾埋土。娇人多梦自情情,血滴成昆泪绵绵。愁梦千绪苦于心,迫无言以倾。寒雪易水逝消消,冷冰眉尖凄楚楚。梅去花颜遮玉羞,花开花落几相逢。”热泪不禁打湿了馨田的脸庞,烛光仿佛已变得模糊不清。夜深沉静,格外冷清。空气中荡起《晚恋》一曲,消失了腾地又冒出来打破寂落心境。曲子过后沦为沉寂,空气中变得压抑,夹杂着心跳,呼吸声随之变弱。

王倩歆自嫁至刘府,家琦从未碰她的身己。王倩歆不免生出怨恨,不知家琦为何恁样冷落于她。

三日后回门,家琦自称身体不适,不宜走远门,拒绝与倩歆一起归宁。老夫人颇为不满,硬要家琦陪儿媳妇回门,家琦执意不肯去。王倩歆万分不解,心下委屈无处诉苦。

王倩歆幽怨在身,回到娘家又遭一顿不干净的恶气。

王谡茗拉倩歆到自个儿房间,套问一番话语:“我的亲姐姐,姐夫家中家财万贯,还是家徒四壁?”王倩歆道:“你不好好读圣贤书便罢,问些无关紧要的事体则甚?”王谡茗道:“兄弟关心姐姐嫁得好不好,怕姐姐受委屈。”倩歆道:“哼,我能受什么委屈。”王谡茗道:“姐夫不似兄弟是个读书人,不读书便无修养,说起话来粗声大气,不知温存,姐姐若受丈夫恶气,只管与小弟说上一句,兄弟替姐姐出气。”

倩歆啐他一口,“不把心思用在读书上,就知道胡思歪想,怪不得作的文章俗不可耐,凭你本事定成不了气候。”王谡茗哀叹道:“姐姐天生丽质,顾盼生辉,文静洒脱,学识渊博,令小弟自惭形秽,可惜一腔好学问竟托付个女儿身。怨娘生你生太早,你吃尽娘身上精华,到生我时,娘肚中仅剩下你吃剩的残渣,以致我成今儿这副模样。不过没什么,娘说过小弟乃大器晚成之辈。”

倩歆瞧他不庄重,颇为闹心,“呸,不争气的泼才,说这般有辱斯文话语,越学越无进益,竟不如十岁小儿。你我并非同个父母所生,我原不过是个养女,你自家不成器,反倒赖我头上。”

路伟道:“大小姐,少爷纵有千志,却怀才不遇。少爷实则不飞则已,一飞冲天。”倩歆道:“总说怀才不遇,恐怕胸无点墨,何谈怀才不遇。不知天高地厚,不学无术便想成气候,凭人几句溜须拍马之言,几时能够考取功名?不如趁年轻发奋,尚且为时不晚,你明不明白?”

王谡茗被倩歆一席话堵个哑口无言。倩歆往外走,王谡茗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女老师,好姐姐,本想与你谈些正事,姐姐偏往学业上扯,兄弟听着头疼。”倩歆道:“少拐弯抹角,有话快说。”

王谡茗道:“姐姐,你家女婿家境如何,可比得上咱们家?”倩歆冷道:“刘府钱财怕你这间书房难以容下。”王谡茗拍手道:“如此甚好,这下兄弟就放心了。姐姐嫁到富人家中自然不会受委屈,手中有数不清的金银珠宝。姐姐再回来时不妨捎些好东西,好让兄弟开开眼,沾沾光。我与姐姐瞧件宝贝,奴才把咱用的宝贝请出来。”路伟道:“少爷哪有什么宝贝可供大小姐欣赏。”王谡茗道:“不打紧,拿出物事教大小姐尝个新鲜。”

王谡茗端根烟枪请倩歆观瞧,却不想倩歆脸色忽变,厉声质问:“哪里弄来的败家玩意,你沾过没有?”王谡茗道:“好东西当然要受用,否则对不住自个儿来世一遭。”倩歆道:“奴才,你不学好偏往坏处学,是不是想成烟鬼,败了家你才高兴?今日我必告知老爷,清理你这败家子。”

倩歆往门外走,路伟急忙拦住去路,“大小姐,万万不可告诉老爷,老爷晓得定饶不过少爷。少爷如今尚未迷恋烟土,定可痛改前非。”王谡茗跪地抱住倩歆的腿,“好姐姐,兄弟知道错了,我改还不成吗,往后绝不敢沾染,小子快将本少爷所用之物毁掉。”路伟将烟枪丢地上跺几脚。

倩歆道:“不过乔模乔样骗人的小把戏而已,怕心口不一,不思悔改,忍不住偷吸几口,不想成烟鬼都难,那时必定害己毁家。我与老爷说知,但凭老爷管教。”

王谡茗猛地站起,死死扣住倩歆的手腕,“不是一奶同胞真不一条心,我好声好气与你商量,别敬酒不吃吃罚酒。难道你不知老爷脾气,老爷眼里向来容不得沙子。假饶老爷知道,即便不把我打死也得打残废。是不是打死兄弟,你才高兴?最毒不过妇人心,想害死我,和你家男人霸占我们王家祖业不成?”

倩歆恨之入骨,“说恁般无耻话语,跟个市井泼才有何分别,今儿若不与你些家教,日后难免做出有辱祖宗颜面的事体。”王谡茗横眉瞪眼,动手打倩歆。路伟劝道:“少爷息怒,大小姐不过随口说两句泄气话,万万打不得。”王谡茗借坡下驴松开手,“罢了,女人天生泼出去的水,心口只会朝着自家男人热。你敢告诉老爷,休怪我不念姐弟情义。”

倩歆冷道:“哼,我倒要看看你多霸气。”王谡茗道:“胆敢说我坏话,与你断亲。”路伟劝说莫要冲动。王谡茗道:“女人天生下贱,不过男人玩物而已,你根本没资格管教小爷。”

倩歆骂道:“无耻之徒,放的可是句人话。”王谡茗道:“你若敢乱说,今儿晚上你便走不出这道房门,非毁掉你的清白不可。”倩歆哭道:“呸,一片良心让狗吃了。”王谡茗不可一世地瞪着倩歆,“叫你吃了。”倩歆恼羞成怒,“从今往后,你好歹与我无关,我也免得被乔才熏臭。”

娶亲已过五日,家琦与老夫人商议娶李馨田过门,且要大办喜事。老夫人道:“我的儿,娘许你娶她过门,情面上待你已算不薄。李家姑娘原不过是个乡下丫头,婚事不必大办,更不必惊动高朋。今日派人去她家中下聘,明儿天黑迎她过门便可。八抬大轿乐夫全用不着。说不准明儿个大媳妇回来,你去哪个卧房安歇还不一定呢。”

家琦争执不得,差人到李家早早送去聘礼。馨田恨不得立刻嫁到人家府里,李家忙前忙后,准备刘家来迎娶新人。

次日天明,李家门前系块红绸子,庭院洒扫干净。一刻一刻过去,错过良辰吉时,却不见刘府来人迎亲。馨田心灰意懒躲在闺房暗自垂泪,朱氏好言安慰女儿。直待下午才见三辆挂红马车往他们家门前赶来,仍没见着新姑爷。闫志远道喜,李家人殷勤款待茶水。

闫志远道:“不知贵府大小姐可曾准备好?”李业生道:“大侵早业已准备停当,等到眼下不见刘家大少爷人影,你们刘家八抬大轿哪去了?”闫志远道:“大少爷偶感风寒,身体不爽,不宜远路迎亲。两家相距多多少少二十里路程,路远才用马车替代花轿。”李业生压住怒火,“为何不早上迎亲,偏要赶到下午来迎娶?”闫志远道:“大少爷原想侵早迎娶新人,可府上老太太意思不让晌午迎亲,这才拖延午后,万分抱歉。”李业生愤愤不平,怒气难掩,“大户人家何等轻慢,吝啬钱财,连个花轿都不肯雇请,未免太小瞧人了。你们回去,俺家小妹不会跟你们走的。”

馨田满眼含泪走至正房,“哥哥休要阻拦,妹妹情愿委曲求全。”李业生无奈叹口气,“既然妹妹愿嫁,做大哥的无话可说。妹妹先回屋等耐片刻,大喜日子不可委屈妹妹,他们不请花轿,哥哥与你去请,至少要坐一回轿子才像那么回事。”

忠治道:“业生哥,你在家待客,小弟去外边雇顶花轿。”李业生道:“见他们甚感心烦,懒得搭理。”忠治道:“业生哥消消气,这不能全怪大少爷,人家老太太主意,只得如此委屈。”李业生道:“见不得他们有钱人家势利眼,不拿别人当人看。”

忠治与李业生出门雇轿子,李家二老满脸贴笑端茶倒水招待迎亲队伍。不多时,四人抬花轿、吹打乐人来到。馨田重披红盖头,坐上花轿,泪眼脸湿,心下格外矛盾。

午后,宋家老爷过刘府来凑热闹,刘忠义出门相迎。宋俊道:“刘老爷真是的,亏你我相交多年,家中办喜事竟掖着藏着,也不教人送个喜帖,小气啊小气。”刘忠义道:“不过小儿纳妾而已,不值得惊动亲朋贵友。况且贵客来一趟从不空手,一顿小小宴席怎能承受得起。”宋俊道:“少奶奶是哪家千金?”刘忠义道:“小户人家女子,不必大操大办。”宋俊道:“今儿我可不醉不归,须叫令郎陪吃几盅喜酒。”刘忠义道:“当得,当得。”

傍晚时分,新人迎进府门,靳嫂搀扶新人进了新房。靳嫂到家琦跟前报知:“新少奶奶已迎入洞房,特来与大少爷道喜。”家琦赏靳嫂银子,“生受了。”

凉风习习拂过光秃秃的枝头,寒意深浓。天已晚,孤零零几颗星挂在半空。王倩歆从娘家回来,见刘府热闹,进门问起陪嫁丫头淑燕:“燕子,家里有甚事,恁地喜庆?”淑燕半天迸出一句话:“大少爷娶房小老婆,新人刚刚迎入府门。”

倩歆惊得目瞪口呆,“大少爷纳小妾,那我王倩歆在刘府算什么?”倩歆思量丈夫未曾与她行房,而今趁她不在家又娶小妾,再想想自家不争气的兄弟,险些气晕过去。淑燕忙扶她坐下稳稳心神。倩歆坐立难安,心下焦灼,“不行,咱俩同去新人房里瞧瞧小娘子究竟长得何等标致。”

倩歆按捺不住,径往新人房间而来,淑燕紧跟大少奶奶身后。淑燕推开新人房门,馨田端坐在床。倩歆向前一把揭开馨田的红盖头,馨田一脸惊慌之色。倩歆瞅她模样果然生得娇艳,顿生一腔无名火,抬手打馨田个漏掌风。此时馨田脸面红扑扑的,泪水涟涟。倩歆道:“哪里来的小贱人?”馨田惊慌失措跪在地上,“我,我……”抽噎得说不出话来。淑燕十分不解,“大少奶奶息怒,何必动这么大的脾气?”倩歆亦不知何故,见她就像见着冤家。

靳嫂赶巧走来,“哟,乡下来的姑娘咋恁般不晓事,连大少奶奶都敢得罪。大少奶奶宽宏大量何必跟她过意不去,今儿是她大喜日子,待到日后再数落她的过错。”倩歆越看越有气,“哭什么哭,哪儿来的回哪儿去!”馨田抽噎不止,“小妾没招惹大少奶奶,凭甚撵我出去?”倩歆道:“怪只怪你不该嫁进刘府,滚回娘家好生学学规矩怎么做人。”

靳嫂谄媚道:“大少奶奶说得对,小户人家姑娘咋懂得深宅大院里的规矩,她原本应当仔细学学礼数。”馨田道:“大少奶奶,贱妾身犯何错,你若能说出来,妾立刻走人。”倩歆道:“少废话,有缘由还须与你禀明吗,未免太高看自己。”

家琦踉踉跄跄行至新人房间,见馨田跪地上悲泣,倩歆一副凶恶面孔,瞬间变了脸色,扶起馨田。馨田凄楚地叫声大少爷。家琦气得暴跳如雷,“她哪里得罪你,你竟这般待她?跪下来赔不是,便不和你计较。”倩歆道:“叫我与贱辈下跪,根本办不到。”家琦怒道:“今儿你必要跪下赔罪。”

靳嫂道:“大少爷冷静,万万使不得,大少奶奶与小媳妇下跪有辱名分。”家琦喝道:“我的家事,轮不到你个外人插嘴。”靳嫂道:“大少爷,可不要感情用事。况且大少奶奶又没犯多大错,何必为难不依不饶?此事倘若让老爷老太太知晓须是不好。大少爷睁只眼闭只眼,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岂不顾得两下体面。”家琦雷霆大作,“滚,再敢饶舌,赶你出去。”靳嫂道:“大少爷且息雷霆之怒,老奴这就走人。”说罢急忙走开。

倩歆拽拽淑燕的衣裳,“丫头,凭他们胡闹,咱回去。”家琦道:“欺负人,不准走,跪下赔不是,才许你走。”倩歆道:“你家小媳妇自个儿爱哭爱跪,与我无关。”家琦道:“难道她脸上会无缘无故多长出几道红印不成?我算看透你们王家人的嘴脸,奸诈虚伪,势利小人。你不给馨田赔不是,明儿便休了你这毫无度量的妇人。”倩歆冷冷说道:“你休呀,我出去总比待在刘家守上一辈子活寡强上许多。”说这般话,倩歆眼圈都红了。

淑燕跪地求情:“大少爷,奴才替大少奶奶认个不是,还望大少爷宽宏大量。”家琦不理淑燕,拿眼瞪着倩歆,“泼妇跪下。”倩歆道:“宁可让你休掉,我也不跪小媳妇。”

家琦心头悲愤几许,想当初曾应承馨田定叫她过得幸福,而今是她大喜日子,没雇轿迎娶,不能与她拜堂,对馨田已然十分愧疚,何况她受尽不平委屈。家琦越想越气,不留情面一脚踹在倩歆腿上,倩歆冷不防摔倒在地,险些蹭破脸皮。家琦呵斥:“磕头赔罪。”倩歆泪湿满面,疼得紧咬牙根,心中说不出的滋味。

淑燕急忙扶住倩歆跪地,“大少爷,别难为大少奶奶了,只怕大少奶奶承受不住,心凉一截想不开再做出傻事,望乞大少爷宽谅大少奶奶过错。”馨田劝道:“大少奶奶没错,错在小妾不自量力,贱妾不该攀高枝儿嫁进刘府。”家琦道:“别说傻话,我容不得别人把你欺负。”

靳嫂同老夫人一路小跑至新人房间,倩歆和淑燕跪在一处哭哭啼啼。老夫人见此情形怒不可遏,“岂有此理,你好大胆子,居然为个小媳妇打自家原配老婆,是不是大丈夫所为?”家琦道:“娘,我……”老夫人道:“快扶大媳妇起来。”家琦违心地扶起倩歆。

老夫人瞅馨田两眼,心中对她自有评论,“土里土气的丫头,你一来惹得家宅不宁。黑不溜秋,长得一点不中看。”老夫人训诫道:“哭什么哭,大喜之日生生教你哭出晦气。”馨田跪下听训。老夫人道:“该朝那头跪,你给大少奶奶谢罪,今儿不与你计较。”馨田道:“大少奶奶大人大量,贱妾有错,不该惹大少奶奶生气,望大少奶奶见谅。”家琦看在眼里,疼在心底。

老夫人道:“念你小户人家子女规矩懂得少,暂不与你计较,起来吧。”靳嫂扶起馨田,替她重披红盖头坐回床上。老夫人道:“家琦,和你家大媳妇赔个不是,这事就算了。”家琦道:“孩儿没错。”老夫人道:“越来越没规矩,连老娘的话你也不听。难道打媳妇你还做对不成?”家琦道:“大房欺负人在先,孩儿教训她在后。”老夫人怒道:“好小子,长本事了,翅膀硬了,再拧硬不过祖宗家法。今儿非得对你动用家法惩戒不可,去跪祠堂面壁思过。”

靳嫂道:“不妥啊,老夫人,罚不得。大少爷,大丈夫能屈能伸,委屈一下认个错能怎样?”家琦道:“我本没错,何须向她认错?”老夫人道:“问你最后一遍,到底赔不赔罪?”家琦不吱声。老夫人道:“去祠堂跪着反省,好好的洞房全怪你自个儿搅和的,怨不着别人。只要你不与大老婆认错,往后甭想来小媳妇房间歇息,我就不信治不了你小子。靳嫂,今后务必盯紧大少爷,大少爷晚上胆敢往这边跑,依照家规管教小媳妇。有我支持,你谁都不用怕。”靳嫂道:“你老放心,老奴照办。”

人走了,馨田独自一人待在房中,空气顿时变得寂静,远处传来一阵犬叫声。

闫志远瞅见家琦朝祠堂方向走去,深感疑惑不解,“今儿大喜日子,大少爷怎么跑去祠堂,莫非出了什么岔子?”

祠堂里,油灯昏黄,家琦跪向祖宗牌位。闫志远推门进来,“大少爷来此作甚?”家琦不语,唉声叹气。志远道:“大喜日子本该洞房花烛夜,怎在祠堂里跪起了祖宗?”家琦道:“志远,去把家兴叫来,我有话要同他说。”志远道:“大少爷等耐,小人这就为大少爷传话。”

家琦望着昏晃晃的灯光,思量馨田泪流不止的模样,脑袋感到一阵剧痛。

门子嘎吱一声开了,扰乱家琦思绪。家兴问道:“大哥,何故跪祠堂?”家琦眼中掠过一丝异常无奈的目光,“兄弟,大哥知你书念得多,会劝人,你替我劝劝今日新迎进门的女子。”家兴道:“哥,你纳妾了,小弟还不知道。大哥不过刚娶嫡妻几天,趁嫂子回娘家偷偷再娶一房女人,是何意思?”家琦道:“我的事兄弟不明底细。”家琦备细说了一回。家兴道:“原来如此,小弟只好尽力劝解嫂子。”家琦道:“生受了,兄弟。”家兴道:“亲兄弟的,客套什么。大哥,小弟去了。”

新人房里烛光明亮,传出哭声。家兴先叩门,而后推开两扇门,轻抬脚迈进门槛,将房门虚掩。馨田趴床上悲啼。家兴心里发慌,不知如何劝解,抬脚挪步近前,冒出一头冷汗,忖量道:“刘家兴,沉住气,莫慌张,你不是害人的。可这毕竟是嫂嫂香闺,大晚上的总不该来,旁人知道免不了生出闲言碎语。反正脚正不怕鞋歪,有甚见不得人的。”家兴腿脚不停颤抖,喊声嫂嫂。馨田学过规矩,外人面前不可随意哭,馨田哭声愈来愈小。家兴道:“嫂子,受委屈了。大少奶奶原不该无理取闹,大少爷很痛心,言说对不住嫂子。嫂子心下委屈,不妨哭出来,至少心里好受些。”馨田哭声彻底消泯。家兴道:“嫂子似我先前认识的一位姐姐,有苦总能隐忍,痛苦面前凡事能看开,超越原本脆弱,不卑不亢。那位姐姐与嫂子一样冰清玉洁,渴慕爱情,期盼心上人陪伴身边,幸福度过一生一世,现实终究事与愿违,致生误解,曲终人散,不免抱憾终身。”

家兴说到动情处,闭眼陷入一阵沉思,脸上划过两道泪水。馨田心想:“莫非说话的这位便是刘府二少爷,说的女子大概为宁艳姑娘。”馨田站起身揭开红盖头,掏出手帕,鼓足勇气替家兴擦泪。家兴闻着手帕淡淡清香,情不自禁紧紧握住馨田的手,孩子似的哭了。馨田似乎被他的情绪感染,又掉下几滴眼泪,“二少爷真是个有情有义的男儿。”家兴缓过神来,慌忙松开手。家兴满脸愧疚,“对不住嫂子,玷辱嫂子清白。倘若外人瞧见我与嫂子拉拉扯扯,嫂子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教嫂子日后怎的做人。嫂子有气只管打骂兄弟好了,千万别怄气。”馨田道:“二少爷是好人,为何叫我打骂出气?”

家兴一时情急说话不似前时利索,“嫂子,大哥叫我,我……”馨田道:“大少爷让你来劝我。”家兴道:“忆起往事,迷了心窍,不成体面,嫂子莫见怪。”馨田道:“我知二少爷不是成心,往事袭上心头,才把我当成宁艳姑娘。”家兴惊讶道:“嫂子怎知宁艳姐?”馨田道:“忠治一早便把你和宁艳的故事说与我听。”家兴半信半疑,“嫂子如何认得忠治?”馨田道:“忠治在我家店里做伙计。”家兴道:“忠治可好?”馨田道:“他过得倒也自在。”家兴道:“光顾谈论忠治,倒把嫂子忘在一边,嫂子还生气吗?”馨田腼腆一笑,“生气岂会与你推心置腹?”家兴道:“嫂子笑起来可真美,不扮妆清水出芙蓉,扮上妆恍若广寒仙子人间降,大哥能娶到嫂子是他的福气。”馨田脸色羞红,“小孩家蛮会说话。”家兴道:“嫂子满面春光,一看便知大富大贵多子多孙的命相。”馨田道:“读书人脸皮厚,恁地不老成,再要胡言乱语,我可就要往外撵人了。”

倩歆唤淑燕提半桶水来,淑燕应声去了。倩歆在房里跪拜一尊瓷器菩萨圣像,诵念《楞严咒》。不一会儿,淑燕提来半桶汤水,“大少奶奶要洗脚吗?”倩歆道:“倒我身上。”淑燕简直不敢相信耳朵,一下子愣住神。倩歆道:“把水泼我身上,听见没有?”淑燕道:“大少奶奶何苦虐待自家,千万不要偏激做傻事。”倩歆怒道:“教你作甚你便作甚,何必恁多废话!”淑燕道:“大少奶奶,何苦来呢,躺床上睡一觉,凡事不消多想,明儿都会好起来的。”倩歆道:“多嘴丫头,不听话赶你出去。往我身上泼冷水,让我死了算了。活在世上好没意思,倒不如早死早解脱。”淑燕道:“我知小姐心底有苦,小姐是不是后悔了?后悔也不该作践自个儿,往后日子还长着呢,大少爷必定会善待小姐。”倩歆道:“没大没小,胆敢说你家小姐作践自个儿,是你该说的话吗,打嘴。”淑燕自打耳光。

倩歆道:“有气了吧,有气冲我撒,提水泼我身上。”淑燕道:“小姐千万别折磨自己,你要不高兴哪怕打骂丫头出出气也好。”倩歆深吸一口凉气,“明儿找来牙婆把你卖了。”淑燕道:“小姐慈悲,奴才错了,今后丫头尽心伺候小姐。”倩歆道:“泼水,不听话明儿就卖了你。”淑燕提心吊胆掂起半桶水倒在倩歆头上。不知是水,还是泪水顺着倩歆脸颊汩汩落下,衣服尽湿,倩歆出奇安静地跪着一动不动。淑燕跪地一把搂住倩歆,哭得如泪人一般。

门外冷风飒飒地吹,天空中飘落凌乱雪花,漫天风雪似乎要吞没世间不平之地。户外枯草丛冢早已不分高低,若有若无,无可分辨。

街衢寂静,不见人影。常忠治待在酒馆吃闷酒,眼瞅着心仪姑娘竟被刘府寒酸迎娶,分外心寒。外边响起敲门声,忠治厌烦道:“大晚上的,何人啰唣,门没关,进来便是。”未见有人进门,忠治自言自语,“美酒虽好,可入了肚便臭气熏天。醉了,醉了,连耳根也不好使唤。”过了一小会儿,叩门声仍旧响起。忠治道:“看来没喝醉,是人自个儿醉了,委实有人敲门。敲什么敲,要进便进,休要聒噪。”没人进门,忠治不加理会吃起酒来。不一会儿房门又被敲响,忠治不耐烦地喊声滚。房门口没点动静,忠治直感害怕,“难道有鬼不成?”想到此,忠治浑身打个激灵,起身离座开了店门,只见门外站着个年轻女子,身上落满雪花。忠治道:“姑娘何往?”只见女子神情恍惚,立在门口低头不语。忠治道:“大冷的天,快到屋里暖和暖和。”姑娘与忠治道个万福,“多谢小哥关照。”

二人进屋,忠治掩住店门。忠治略略打量姑娘一番。女子面容清癯,一脸忧愁,几分俊秀。忠治斟碗热酒敬给姑娘暖身,姑娘接碗吃了。忠治问道:“姑娘,夜晚孤身一人出门不怕遇着歹人?”姑娘没作答。外面的风依旧冷飕飕刮着,雪花下得愈发急紧。忠治道:“敢问姑娘芳名?”姑娘道:“姓石,小名芗炜。小哥热忱相待,真不知该如何作谢。”石芗炜跪地磕头,忠治对跪扶起女子,“姑娘行此大礼,使不得,快快起来。”石芗炜禁不住哭一场,这下可难为住了忠治。忠治道:“姑娘,别哭,哭坏眼睛亲人见了心疼。”石芗炜哭道:“世间哪还会有人心疼小女子。”忠治顿生怜香惜玉之心,“好好的姑娘落难至此,小子见了都觉心疼。”石芗炜抹把眼泪,心下说不出的感激,心想:“老天爷待我不薄,可算遇见好人。”

忠治道:“姑娘晚间不待在家里,因何出门行走,不怕遇了歹人?”石芗炜道:“家中更可怕,我宁愿走失街上。”忠治万分不解,“姑娘何故有此一说?”石芗炜不作答,低头向火。忠治道:“姑娘说出来,小子好帮姑娘一把。”

石芗炜的老爹贪财,为巴结村里大户人家,将她许给村上赵家五少爷,那五少爷天生一副半痴半傻相。石芗炜知道实情断然不肯随顺,老爹关她多日,非打即骂。母亲不忍见女儿痛苦,偷偷放她出来讨生。

石芗炜诉说以往遭遇,哭得泣不成声。忠治道:“姑娘若不嫌弃,往后小人照顾姑娘。”石芗炜抬起头,两眼朦胧,“小哥若肯收留,我愿做牛做马伺候。”忠治道:“在下姓常,贱名忠治。不知姑娘妙龄多少?”石芗炜道:“一十八。”忠治道:“大好年华,可惜,可惜。”忠治脱下棉袄递与石芗炜,“天冷,姑娘穿上,免得着凉。”石芗炜热泪盈眶,“我不能穿小哥衣裳,小哥着了凉,家人少不得替你担忧。”忠治听“家人”二字,几分感伤,“一点残风劣雪算得上什么,只要姑娘身子热,小人便觉得暖和。走,咱们回家去。”石芗炜喃喃道:“回家。”石芗炜痴呆呆凝望忠治,激动不已。忠治道:“走吧,我想家主必定愿意收留姑娘。”忠治吹熄桌上油灯,出门落锁,二人迎着寒风玉雪一步步往家走去。

忠治见她腿脚冻得直打哆嗦,索性背起她。雪花映得大地通透,一片雪花打落在女子眼中,激起眼波里泪光的浮动。

王倩歆折腾大病一场,浑身滚烫,不住咳嗽。淑燕心下焦急,“怪丫头不好,害苦了小姐,还是寻个郎中瞧瞧病,开服药吃了,便没这般难受。”倩歆道:“到处冷清,活着痛苦,倒不如早早离去,死了也是副干净身子。”淑燕道:“难道大少爷没与小姐做成夫妻美事?小姐看开些,毕竟身子重要。小姐是大少爷的人,他不能不理自家老婆,况且小姐模样长得俊俏。”倩歆哀怨道:“我现在什么都没了,活着仅剩一副躯体空壳,不痛不痒,不如早死的好,省得守活寡。”淑燕道:“这番话倘被外人听去岂不落下笑柄,不说了,不说了。丫头为小姐抓服药来熬煎。”倩歆道:“我心已经凉了,吃什么药对我而言也无济于事。这或许是命,天生薄命。年轻轻便要独守空房,不知要过多少春秋才能熬到头。”淑燕道:“大早起的,何必说恁般感伤话,大少爷会待你好的,小姐别胡思乱想。丫头去端盆热水,湿个脸帕与小姐净净脸面。”

淑燕前脚刚出去,便有人敲门,叫道:“大少奶奶,起来没有?”倩歆道:“谁啊?”靳嫂答道:“老妇人靳嫂特来问安。”倩歆道:“进吧。”靳嫂站在门前跺跺鞋底踩的残雪,进门见倩歆仍在床上躺着,地面湿漉漉的。靳嫂提脚走到倩歆床边,“大少奶奶,该起了。”王倩歆合眼懒得说话。靳嫂道:“大少奶奶,贵体不舒服吗?”靳嫂拿手放倩歆额头量温,接着道:“大少奶奶病了,这病准是被新来的少奶奶气出来的。嘿,瞧咱这张臭嘴,早起没漱口牙酸口臭,该打该打,是那个村姑把大少奶奶气病了。怕世上庸医没个人能给大少奶奶瞧好病,心病还须心药医,眼下大少爷正在祠堂跪祖宗,我去跟老太太求个情面,好叫大少爷过来看顾大少奶奶。”淑燕端盆汤水进门来。靳嫂道:“来得可真早啊,燕儿。大少奶奶病了,知不知道?”淑燕放下水盆,无精打采,“我当然晓得,是我,我……”倩歆挺起身,晃晃手躺下来。淑燕明白她的意思,“一早,丫头叫开门,方知大少奶奶身体欠安,我去灶房端盆热水伺候大少奶奶梳洗。”

靳嫂到老夫人房里请安,顺嘴提及王倩歆,“方才老奴去大少奶奶下处,见她床上躺着,脸色难看,额头滚烫。”老夫人道:“病了,她昨儿个不是好端端的?”靳嫂道:“估计被气病的,要不叫大少爷去看视大少奶奶,说不定大少爷还在生大少奶奶的气。”老夫人道:“快去祠堂通知你家大少爷看望原配老婆。”

靳嫂小步跑去祠堂报信,巴不得小两口早日和睦。靳嫂道:“大少爷,大少奶奶病了,请大少爷过去望候大少奶奶。”家琦道:“报应。”靳嫂道:“大少爷说哪儿的话,好歹她是大少爷的嫡妻。”家琦道:“你家少奶奶可曾服药?”靳嫂道:“还没呢。不管大少爷乐意不乐意,情分上总该过去瞅瞅大少奶奶。”家琦道:“我已知晓。”

靳嫂转身来至老夫人房间回复:“太太,老奴已禀知大少爷,目下大少爷兴许就在大少奶奶那边。”老夫人道:“没准去了李馨田房中,走,瞧瞧去。”

馨田房门前,靳嫂敲门。馨田正在屋里梳妆打扮,见老夫人过来,慌忙跪地请安。老夫人道:“方才家琦可曾来过?”馨田道:“大少爷没过来。”老夫人道:“大少奶奶病了,你可晓得?”馨田道:“小妾不知大少奶奶房间,还没过去问安。大少奶奶眼下如何?”靳嫂道:“病得不轻。”老夫人道:“都怪你惹她一身病,这下你高兴了吧?”馨田面皮滚烫,“小妾去问候大少奶奶,当面与大少奶奶赔罪。”老夫人道:“哪个要你过去跟她请安问好,你去只会给她添堵,使她病上加病。身为小妻最好懂点本分,三从四德熟记于心,免得哪天犯错撵你出去。”馨田心头委屈,直想掉泪,说不出话来。

鞭炮响起,过年了。刘府张灯结彩,年过得倒也祥和平静,添了新人却丝毫没有增添过年的欢喜气氛,似乎缺少小孩子的缘故。老夫人嘴里念叨一句:“来年过年节一定比今年热闹。”靳嫂附和道:“那可不,天天过的是日子,日子久了便成月子,想不热闹都不成。”

年三十晚上,大少奶奶房间冷清清,倩歆倍感寂寥。刘家琦不来陪伴,倩歆直感自己是个外人。淑燕道:“大少奶奶,要不咱去二少爷房间耍会儿?”倩歆想去觉得不妥,“两个女人去男人屋里耍闹,人家不定戳脊梁骨笑话咱俩不守规矩。”淑燕道:“又没偷,谁笑话呀,大少奶奶胆真小。”倩歆拉住淑燕的手,“今儿晚上姐姐的命可就交你手上了。”

家兴屋里生着火,房门虚掩,烟气腾腾。淑燕与倩歆行至家兴门前,没好意思进去,二人站在门口偷偷朝里面望望。大过年的,家兴居然还在读书。倩歆心醉神迷,心下扑腾扑腾乱跳,喃喃自语:“可怕。”淑燕不解其意,“大少奶奶,有什么可怕的?”倩歆道:“婚姻。”淑燕更为迷惑不解,“婚姻可怕吗?”倩歆道:“最可怕的姻缘莫过于同床异梦,我好怕。”倩歆脸颊发烫,淑燕不明白倩歆说的话。二人没在家兴房前待多久,便回去了。

年过十五赏花灯,刘府上下欢天喜地。为图吉利,家人燃起烟花炮仗。

天色尽黑,老夫人令靳嫂唤两位少奶奶前去祠堂拜祭祖宗,靳嫂自然先到王倩歆房中传话。靳嫂晃晃悠悠径至大少奶奶房前,敲了房门,“大少奶奶在不在家?”倩歆道:“进来。”靳嫂笑盈盈进屋,“大少奶奶好雅兴,练字啊。”淑燕一旁嗑瓜子,桌上放了把脱皮瓜子仁。靳嫂走前观看王倩歆写的对联,上写:“朝春沐光秋瑟瑟,晚冬浴阳夏炎炎。”横题:“四季幽芳”。靳嫂道:“这是大少奶奶自个儿作的?”倩歆道:“随意拈笔胡乱写的。”靳嫂赞道:“大少奶奶字如其人一般清妍,文采毫末不落俗套,依老奴眼光来看二少爷未必有这般才华。”倩歆道:“我又不读书,岂能跟二少爷相提并论。过年家里贴的楹联多是二少爷亲笔写的:‘欢天喜地良缘成,仙慕凡人眷侣名。’‘金玉满堂只缘善中求,世代遗风不负总成空。’‘遇枯逢春佳节到举目见喜乐事晓,年年又复今日来幸得君伴同祝福。’不拘泥他人所作,别具一格,可见二少爷心胸多么洒脱。”靳嫂道:“大少奶奶出口成章,冰雪聪明,若为男儿身定能做个状元郎。”

淑燕道:“靳嫂真会逗笑,打嘴的话也说得出口。”靳嫂道:“我一见模样俊俏之人,嘴上便没把门的了。”淑燕道:“老嫂子恁时节学的饶舌?”靳嫂道:“瞧,这话说得没规矩。怪不得天生下来只能伺候人,终究没爷们儿要。”淑燕笑得前俯后仰,“咱俩不一样吗,再丑的大老爷们儿八竿子愣打不着一个。做一辈子老姑娘有啥不好,倘若嫁个不中意的女婿直恁地可不委屈一辈子。”靳嫂道:“哟,燕儿这张嘴泼辣得很。”淑燕道:“与老嫂子相比差得甚远,要有你千分之一或万分之一本事,我早去当说书先生了。话说刘府,偌大家宅,高墙大院里有好些个可尊可敬人儿。就说那刘府大少爷,有缘和王府千金喜结连理。王府小姐实属俏姿美人,妩媚温柔,时常喜好写字抚琴聊以忘忧。这日大少奶奶习字,忽见一人冒撞进来,不是别个,正是靳嫂。靳嫂年方三四十还没婆家哩,请大少奶奶与她保媒,说好歹帮衬寻个婆家,似流水一般流在哪里,哪里便是归宿。丫头听了嘻嘻作笑,不料靳嫂心生烦恼。丫头不服,凭三言两语说得靳嫂哑口无言。欲知能言巧嘴丫头系谁,下次告之,暂且不表。”

靳嫂既气又恼,发怒不成,黄花脸变得黯淡无光,“看来你倒配做个说书先生。”倩歆道:“论起说话功底,燕儿岂能与你相比。你啊,姜是老的辣,笑里藏刀,把人喉咙割了,人家还跟着傻兮兮赔笑。”靳嫂道:“大少奶奶高抬,老奴哪有大少奶奶说的恁般本事。光顾扯闲话,正事倒给忘了。老太太请大少奶奶去祠堂拜祭神灵祖宗,须跪一炷香。天冷,大少奶奶穿厚点,当心着凉。”倩歆道:“李馨田去不去祠堂?”靳嫂道:“小媳妇自然也不例外。”倩歆道:“你对太太说我身体不适,不能过去拜祭祖宗。”靳嫂道:“大少奶奶,这是府上规矩,不去不成,不许迟去,错过吉时便是对祖宗不敬,必受家规处置。”倩歆道:“拜祭祖宗有甚用,况且他们又不会真的显灵。”靳嫂忙拿手堵住倩歆嘴巴,“常言道‘举头三尺有神明’,大少奶奶,此番话语说不得。”倩歆拿开靳嫂的手松口气,“我不过略略说说罢了,又没做亏心事,怕甚。”

靳嫂道:“大少奶奶,老奴见识短,你甭见怪。快些换身厚衣裳去祠堂跪祖宗。”倩歆道:“我不想瞅见李馨田,更不愿她与我同跪一处。只怕见了她,一年变得晦气。”淑燕道:“大少奶奶说这话好没道理。”倩歆白眼瞪她一回,淑燕吓得低头不敢言语。靳嫂笑道:“老奴有主意,不知可否说出来?”倩歆道:“有甚主张,直说无妨。”靳嫂附耳言语一番,倩歆脸上露出一副满意神情,“如此这般甚好。靳嫂,桌上瓜子归你了。”靳嫂道:“谢大少奶奶赏赐。”靳嫂刚要伸手抓瓜子仁,淑燕双手捂在桌上,“我费了一个时辰才整这么点,特意孝敬大少奶奶。”靳嫂道:“大少奶奶,人家燕儿留着孝敬你的,老奴不要了。”倩歆道:“说了赏你,收下便是。”淑燕仍不撒手。靳嫂笑道:“大少奶奶赏我,你还不肯给吗?”淑燕羞得脸红,“拿去,一半大少奶奶心意,一半俺的心意。”靳嫂道:“我吃了,小妮子会不会心疼,若心疼便自个儿留着。”淑燕道:“吃了又长不出半斤八两肉,我有什么好心疼的。”

靳嫂收下瓜子仁去唤李馨田。走进房中不请自坐,靳嫂干笑道:“李少奶奶,待会儿要去祠堂拜祭神灵祖宗。”馨田递她个苹果,“给你吃个果子,辛苦你跑一趟告知我。”靳嫂道:“须跪一炷香,少奶奶能受得了?”馨田道:“别说一炷香,两炷香也能跪得住。祖宗对后辈有恩,跪拜神灵祖宗自是后辈应当做的。”靳嫂道:“瞧瞧,果子颜色中看,一看便知是个好果子,李少奶奶自家留着受用吧。”靳嫂故意将苹果搁到桌旁,苹果滚落在地,溅出液汁。馨田弯腰拾起苹果吹吹灰尘。靳嫂道:“嘿,这叫啥事,分明好果变坏果。”馨田道:“没什么,果子摔了还能吃。”馨田擦净苹果搁桌面。靳嫂心中嘀咕起来,“寒酸样,一看便是个没见识的乡下丫头。”馨田道:“你有事忙去,我这就去祠堂。”靳嫂道:“去恁早作甚,祠堂里冷得够呛,李少奶奶要跪一炷香,时间可不短哩。先去撒溺,免得到时憋不住。”馨田道:“说得在理,那我先去趟茅房随后就去祠堂。”靳嫂道:“待会儿要与神灵祖宗上香烧纸钱,老奴替你端盆热水,净手后洗把手。”馨田道:“烦劳靳嫂帮忙打水。”

靳嫂提桶滚烫汤水站在门外等候,心下算计李馨田。靳嫂道:“哎哟,李少奶奶,你这是咋回事,去这么久才回。”馨田道:“风一吹见了凉气,不想真就闹起腹痛。”靳嫂道:“拜祭时辰快到了,赶紧洗把手去祠堂。”靳嫂将木桶里的热水倒入铜盆,亲自端盆。馨田忙把两手伸进水盆清洗,两手瞬间烫红,“哎呀”叫出声来。靳嫂道:“李少奶奶怎的了?”馨田道:“水烫得手疼。”靳嫂道:“不该啊,恁冷的天,水该放凉了,少奶奶没事吧?”靳嫂故意走前半步佯装绊脚,将盆里的水全倾在馨田身上,馨田衣服湿透。靳嫂撂下铜盆,哐当一声,又假意自责道:“老奴该死,越老越糊涂。”馨田回房更衣,急急找寻半天没挑出一件得体衣裳,只得随意穿件做姑娘时的旧衣赶去祠堂。

祠堂,见馨田迟迟不来,老夫人面露不满,“不贤德的小媳妇连点规矩都不懂,耽搁拜祭时辰。不知轻重,非招惹神灵祖宗,她才高兴,真不像话。”家琦道:“娘,别生气。馨田可能有事才晚来,我去叫她过来。”老夫人道:“罢了,拜祭祖宗是件庄重大事,须心诚容不得虚伪,我倒要看看她有多大诚心。”

馨田气喘吁吁跑进祠堂,跪在后边。老夫人望着馨田见她穿得不甚体面,更把她几分轻看,“拜祭祖宗是件大事,难道你不晓得,李馨田?”馨田道:“儿媳明白。”老夫人挑剔道:“既然知道还来晚,来晚了不说你什么,竟自作主张跪后边,好不晓得规矩。新人要跪前,意在祈福前程似锦。”两个媳妇跪在一处,一个似奶奶,一个似丫头。黄理道:“新人跪拜神灵祖宗,列祖列宗在上保佑新人康健,为刘家生男育女!”倩歆与馨田虔诚磕头。外边烟火通明,鞭炮震天动地。

黄理道:“两位少奶奶请在晏灯里添油,神灵祖宗福佑家宅兴旺。”二人各捧一碗香油,往晏灯里添油。馨田手一抖,碗里的油不慎洒落出来。老夫人干咳一声,馨田慌了神,碗中所剩香油全洒在案桌上。刘府老爷大为不满,“李馨田,你好大胆子,亵渎祖宗,不知轻重,枉为大少爷恁般看重你。”馨田放下碗,跪地听训。家琦道:“老爷,馨田不是故意的,不小心失手。”老夫人道:“做事不用心,必招神灵动怒。”家兴插嘴道:“嫂子绝非不虔诚,老爷明鉴。”老夫人冷语道:“住嘴,轮不到你插口。”刘忠义面带愠色步出祠堂。老夫人道:“想什么,只有她自己清楚。若要证明无心,将洒出的香油舔舐干净。她若不肯,便是故意。”倩歆道:“婆婆,何必跟她一般见识,你老纵然被气着,她身子照例不痛不痒,故此犯不着生气。”老夫人怒气锐减一分,“瞅瞅大媳妇多懂礼节,今儿晚上免跪一炷香,回房歇息去吧。”倩歆告安退去。

老夫人继续申斥:“愣着作甚,来证明你是无心的。”家兴道:“娘,别再难为嫂子了。”馨田道:“婆婆,我错了,儿媳真不是故意而为之。”老夫人道:“分明心中藏鬼,如何证明自家不是成心?”馨田两眼淌泪,“儿媳愿意证明自己并非有意。”家兴心急如焚,“直恁虐待,难道她不是刘家儿媳妇吗?既为刘家媳妇,娘本该关心,让她感觉家是温暖的,而非纠纷,更非苛责。”老夫人道:“乱谈哪门子歪理!有句老话说得好,无规矩不成方圆,犯错不可视而不见,理应按家规行事。”家兴道:“就算有神灵,神灵见此不公断然不高兴。”老夫人道:“反了你个小奴才,你不敬神灵祖宗,愚不可及!”家琦平心静气劝解:“娘,都是一家人,何必恁样严苛相待。你老消消气,小事化了,和和睦睦过完大正月该多好。”老夫人道:“娶了小媳妇,忘了谁是你娘,是不是小媳妇在你心中地位重,父母在你眼中位置轻?”家琦道:“父母在儿子心底最为尊贵,时刻不敢忘记父母生养之恩。”老夫人道:“既如此,堂上父母在,便没尔等开口说话的份。”

馨田脸颊滚落两道泪水,盼望大少爷能替她开脱,然而此刻,家琦亦不敢再说一句话。馨田站起身欲待舔净洒出来的油。家兴叫喊一声:“嫂子且慢。”家兴疾走过去,一把拉开馨田。家兴道:“儿子向来尊敬母亲,可娘今日办的事体委实教人寒心。”老夫人道:“小业畜,大逆不道,不贤不孝,说这番话就该活活敲死。”家兴提起长袖擦去桌上残油。馨田热泪直流,“二少爷,不可这样,使不得。”

老夫人勃然大怒,“奴才,还不滚出去。”家兴道:“禀母亲,孩儿有脚尚能走路,不须打滚出门。”老夫人骂道:“不知作下哪辈子孽,家里出个愣头青。”家琦道:“娘别生气。”老夫人道:“言轻招忧,行轻招辜,貌轻招辱,好轻招淫。古人前训,懂不懂?”家琦道:“娘,孩儿明了。”老夫人道:“你那小媳妇稀里糊涂未必明白。日后你若有闲暇,不要忘记教她做人道理,省得她做出有悖常理的事体。今儿吉利日子,老身本不想生气,可她偏偏不争气,干什么都不像一回事,惹恼老爷,你说该不该教训?”家琦颇感难为情,“娘所言极是。”老夫人道:“看在大少爷面上,不与你计较。今儿罚你跪一夜祠堂,我的话你服不服?”馨田道:“婆婆,小妾心服口服。”家琦道:“夜间太冷,跪一宿必定冻坏身子,要不暂且记过,下次有错一并罚跪。”老夫人道:“有了媳妇忘了祖宗,今儿她犯错,面壁思过不该吗?”馨田道:“大少爷,不必为贱妾求情,我愿认罚,祈求祖宗宽恕贱妾所犯罪过。”老夫人道:“知错能改就好。”

家琦陪老夫人走出祠堂,顺手带上门。回去的路上,老夫人又将家琦数落一通。老夫人叫靳嫂看紧李馨田,瞅她是否存在不规举动。

夜深了,远处传来一阵犬叫声,风儿冷飕飕掠过枝头。家琦抱个棉袄来至家兴门前,家兴房中灯光晃动。家琦寻思:“幸好家兴这会儿没睡下。”家琦推门进去,“兄弟,不安歇还在挑灯夜读?”家兴道:“这会儿睡不着,索性多看一会儿书。娘肯原谅嫂子没有?”家琦叹口气,“馨田被罚跪一宿。”家兴道:“娘恁地狠心,因循守旧,可怜了李嫂嫂。这般冷天气,铁打的身子也搁不住挨冻,我与嫂子送床棉被,教她裹身上,免得冻坏。”家琦道:“难为兄弟替你家嫂子着想,真不知怎生感谢兄弟。”家兴道:“说什么谢不谢的,亲兄弟无须客套。”家琦道:“这儿有我的棉袄,相烦兄弟替我送与馨田。”家兴道:“袄抵不上棉被暖和,两样一并送去。”家琦道:“那怎么成,娘知道肯定又要动用家规处分馨田。”家兴道:“大哥回房歇了去吧,小弟去给嫂子送棉袄。”

家兴径到祠堂来,馨田跪向祖宗牌位双手合十拜忏。家兴把棉袄披在馨田身上,馨田伸手摸住,“大少爷。”家兴道:“是我,嫂子。”馨田羞得面红耳赤忙缩回手,“失礼了,我还以为大少爷过来。”家兴道:“大哥教我与嫂子送个棉袄御寒。老太太这般待嫂子,大哥心中过意不去。嫂子不会因大哥没替你出脱而生闷气吧?”馨田道:“我心知大少爷有难言之隐,怎会怪怨。”家兴陪跪一旁,“小弟替娘与嫂子赔不是,望乞嫂子莫生嗔恨心,来日我劝劝老太太,让她好生看待嫂子。”馨田道:“二少爷,错在我身上,理应受罚。”家兴道:“嫂子日后不必唤我少爷,喊小弟名字便可。”馨田道:“贱妾不敢直呼小叔名姓。俺不想当睁眼瞎,我想……”家兴道:“嫂子想做什么?”馨田道:“我想拜二少爷为师,学点文墨。”家兴道:“古人云女子无才便是德,而今嫂子想学书,当把古人这句话抹去。学书须从基础做起,煞费苦功,怕嫂子坚持不下来。”馨田道:“我有些底子,二少爷闲时教我文章,不会耽误二少爷太久。”家兴道:“嫂子一心向学,精神可嘉,小弟不才愿教嫂子学书认字。”家兴陪跪许久,馨田劝他回房安歇。

门外冷风打着哨声,祠堂里寒气逼人,馨田浑身冻得起鸡皮栗子。当她合上疲倦的眼陷入沉思,两道冰凉的泪水滑过脸庞。不知不觉睡着了,忘记自己还在祠堂罚跪。

靳嫂听过老夫人的吩咐,去倩歆房中报知馨田挨罚一事。倩歆道:“李馨田胆敢犯错,你先与我说知,亏待不了你。”靳嫂回房歇息,心底暗自庆幸:“乡野村姑简直没法跟大少奶奶比,等老爷老太太百年之后,家里总归她管。现在伺候好大少奶奶,日后兴许能得她看顾。”靳嫂想着想着入了梦乡,一觉睡到三更天。

打更声搅醒靳嫂,靳嫂迷迷糊糊睁开眼,“咳,大冷的天,教人不得安生,真够闹心。”靳嫂一想到馨田会犯错,立时来了精神,起身推门走去祠堂。祠堂门口,靳嫂恐打草惊蛇,透过门缝窥视,却见馨田老老实实跪地。靳嫂扫兴归房,居然安稳睡下。

不觉多大会儿,已到四更天。靳嫂嘟囔一回,不大情愿地起来,一路小跑去了祠堂,馨田安分跪着,靳嫂回房躺下眯上一会儿。

五更天时,鸡鸣报晓。靳嫂咬牙恨恨地奔去祠堂,馨田照例规规矩矩跪地。靳嫂心头犯起嘀咕:“我的少奶奶嘞,咋不可怜可怜老身,你要有慈悲心,犯个错,省得俺一趟趟白跑。莫非她猜出有人监视,待人走后,便站起来歇着?嘿,年纪轻轻倒比咱心眼多,没提防你这般狡猾。看你有没有坏心水,看你犯错不犯错,姑奶奶耗这儿不走了,等你现出原形。”

靳嫂两手抄袖立在门外站了老长时间,嘴脸冻得发疼,腿脚不停打战,过一会儿便朝里边望望,终于等到馨田栽倒睡下。靳嫂揉揉眼望去,只见馨田蜷缩腿脚侧身躺地,头枕跪垫眠了。

靳嫂幸灾乐祸跑至倩歆房间回话。到了门口,靳嫂叩门,低声叫道:“大少奶奶,大少奶奶醒来没有?”倩歆道:“深更半夜的,谁啊?”靳嫂道:“我,靳嫂。”倩歆道:“几更天了?”靳嫂道:“已过五更。”倩歆道:“什么事?”靳嫂道:“有紧要事体同大少奶奶禀报。”倩歆道:“等会儿。”倩歆下床上灯开了门。靳嫂道:“大少奶奶,当心着凉,快床上躺着。”倩歆道:“有什么事?”靳嫂道:“李姑娘不守规矩,在祠堂里偷睡。”倩歆道:“这还了得,待我瞧瞧真假。”

祠堂门口,靳嫂轻推房门,馨田并无察觉。倩歆悄无声息走到馨田身边,瞅上一会儿,恨得杏眼圆睁。靳嫂拽拽馨田衣袂,唤醒馨田。馨田迷迷糊糊见面前站个人,挣扎着跪直身子,感觉头沉得抬不起来。馨田吃力睁开眼,看清王倩歆脸面,倒唬出身冷汗,“大少奶奶。”倩歆道:“老太太一片好心,教你反省过错,你不思悔改却在祠堂偷睡,岂非不尊祖宗,对婆婆不敬,小媳妇良心哪儿去了?”馨田道:“贱妾……”馨田歪身睡着确有其事,心中愧疚,无言可辩。倩歆道:“靳嫂,你说应当如何?”靳嫂道:“老奴定一五一十与老太太说明实情,决不敢偏私蒙蔽。李少奶奶倘若受了委屈,甭跟老奴过意不去。你犯错,大少奶奶看得清楚,赖是赖不掉的。”倩歆喝道:“和她废什么话,咱们走。”靳嫂跟随倩歆走开。祠堂里不时地传出阵阵咳嗽声。

天光大亮,靳嫂与老夫人禀过李馨田昨儿个晚上偷睡一事。老夫人恼得连拍桌子,“忒不像话了,家里容不得她这等胡闹。叫你家大少爷去祠堂,看他如何处置小媳妇。”

老夫人来至祠堂观馨田气色不正,并无体恤,正颜厉色训斥:“李馨田,昨儿晚上你有没有犯错?”馨田道:“我有错。”老夫人道:“错在哪里?”馨田强忍咳嗽,没有作答。老夫人见她不抬头也不答话,怒道:“连点妇德都没有,哪配当刘家儿媳妇。”馨田泪眼婆娑,老夫人板脸直直逼视李馨田。家琦神色慌张地跑进祠堂,与老夫人请安。老夫人道:“可知唤你来作甚?”家琦道:“孩儿不知,请娘教诲。”老夫人道:“靳嫂与你家大少爷言明到底怎么回事。”靳嫂直言馨田不守规矩,祠堂偷睡。馨田想咳嗽,怕大少爷担心,硬憋住了,脸色煞是难看。家琦免不了替馨田求情。老夫人道:“我儿莫非忘了先前立的规矩不成?”家琦道:“孩儿不敢。”老夫人道:“没忘就好,你说应当如何发落?”家琦沉默不语。老夫人道:“不开口说话,难道家规就荡然无存吗?靳嫂替他说。”靳嫂清清嗓子,郑重说道:“重则赶出刘府,轻则十五板子伺候,若有求情罚跪一日。”老夫人道:“听清没有?”家琦道:“孩儿听清了。娘何必真动用家规,馨田不过犯了些微小错,不如宽饶一遭。”老夫人道:“不成,你若一意孤行只恐对她无益。小媳妇认罚毫不虔诚,亵渎神灵祖宗,岂可饶恕!”

馨田受到家规处治,病得益发严重,老夫人叫名唤姝娴的丫头暂且服侍馨田起居。

家琦心有愧疚,觉得对不住馨田。大正月刚过,家琦拿定主意外出营生,以此来躲避家下烦恼。父母劝说他不必急着外出,家琦执意要走,他人俱劝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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